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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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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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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的滋味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上镇上不必说,即便天空中也显现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没有熄灭,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去的。

我的故乡在鄂西南的一个小山村,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那时家里虽有几亩薄田,但还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幸而父母亲都是能干的乡下人,勉强还能支撑着门户,不至于十分狼狈。我那时才满九岁,对于世事不甚了了,只知道每年除夕,家里必有一番热闹。

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母亲便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事了。先是扫尘,将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到院子里,用竹枝扎的扫帚,蘸了水,细细地扫去梁上的灰尘。母亲头上包了一块蓝布,站在凳上,踮着脚,一帚一帚地扫着,灰尘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我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灰尘也颇有趣,竟伸手去捉去抓,母亲便呵斥道:“小豆子,别胡闹!小心迷了你的眼睛!”

扫完了尘,母亲又忙着蒸年糕。糯米是早磨好的,放在木盆里,母亲用手揉搓着,不时加点水。那糯米粉便渐渐黏稠起来,成了团。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那米粉白得可爱,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挖了一块,捏成小人模样。母亲回头看见了,也不恼,只笑道:“你这孩子,尽胡闹!”

蒸年糕的灶火很旺,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带着甜香。母亲将揉好的米粉团放进铺了湿布的蒸笼里,盖好盖子,便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显得格外红润。我蹲在一旁,看着火苗一跳一跳的,只觉得温暖极了。

年糕蒸好了,母亲又忙着杀鸡。那只公鸡是自家养的,羽毛鲜亮,鸡冠通红,平日里神气活现地在院子里踱步。母亲捉它时,它还扑棱着翅膀强力挣扎。母亲一手捏着鸡翅,一手握着菜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血便涌了出来,滴在早已准备好的碗里。那鸡起初还扑腾几下,后来便不动了。我看着,心里有些害怕,却又觉得新奇。

到了除夕那天,家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天不亮就起来了,先是煮了一锅糯米饭,用来祭祀祖先。堂屋的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母亲将煮好的饭盛在碗里,又摆上几样小菜,点起香烛,便拉着我跪下磕头。香烟袅袅上升,在昏暗的屋里盘旋,我抬头看着那些牌位,只觉得很是神秘。

祭完了祖,母亲便开始准备年夜饭。灶上的两口锅同时烧着,一口煮着肉,一口炒着菜。油烟充满了厨房,母亲的身影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我坐在灶下添柴,火光照得脸上发烫。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地响着,香气一阵阵飘出来,引得我不住地咽口水。

“饿了吧?”母亲看了我一眼,从锅里捞出一块肉,吹了吹,递给我,“先吃点,垫垫肚子再说。”我接过肉,顾不得烫,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那肉又香又嫩,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味道。傍晚时分,饭菜都准备好了。母亲将菜肴一样样端上桌,有红烧肉、白切鸡、鱼、笋干……摆了满满一桌子。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母亲拿出一挂小鞭炮,递给我:“去,到门口放了。”

我兴奋地接过鞭炮,跑到门外,将鞭炮挂在竹竿上,用香点燃引线,然后飞快地跑开。“噼里啪啦”的响声顿时炸了开来,红色的纸屑四处飞溅,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我捂着耳朵,看着那闪烁的火光,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放完鞭炮,我们便开始吃年夜饭了。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许多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在一旁看着,不时地说:“慢点吃,别噎着。”

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嫂子,过年好啊!”母亲连忙起身去开门,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破碗和一根打狗棍。我认得他是村里的老乞丐,人称“刘瘸子”,因为他的左腿有些跛。“刘叔,快进来坐。”母亲热情地招呼道。

“不了不了,”刘瘸子摆摆手,“就是来讨口饭吃,讨个吉利。”母亲二话不说,拿过他的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许多肉和菜,递给他。刘瘸子连连道谢,端着碗蹒跚地走了。我有些不高兴,嘟囔道:“干吗给他那么多,我们自己都不够吃。”母亲听了,脸色一沉:“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啊!大过年的,谁家没个难处?”我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吃完饭,母亲拿出新衣服给我换上。那是一件蓝布棉袄,是母亲熬夜赶制的。我穿上新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想脱下来。母亲却说:“穿着吧,新年要有新气象。”接着便是守岁了。母亲在桌上摆了些瓜子、花生和糖果,又泡了一壶茶。我们坐在灯下,母亲给我讲些故事,有时也说说父亲走南闯北的事。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我起初还精神抖擞,后来便渐渐困了,眼皮直打架。

“困了就睡吧。”母亲说。“不,我要守岁!”我强撑着。母亲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终于,我还是没能坚持到午夜,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母亲轻轻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半夜里,我再一次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睁开眼,看见母亲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黑暗中,她的背影显得那么瘦小。远处的天空不时被烟花照亮,红的、绿的、黄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怀念去世的外公,也许是担忧来年的生计。我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枕头下压着一个红纸包,里面包着几个一分的硬币,那是母亲给我的压岁钱。我高兴极了,跳下床去找母亲。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灶上煮着汤圆。看见我,她笑着说:“新年好!快来吃汤圆,团团圆圆。”我掏出压岁钱给母亲看,她摸了摸我的头:“收好了,别乱花。”

许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在城里参加了工作。每年的除夕,城里也是张灯结彩,鞭炮齐鸣,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味道。母亲已经去世多年,老屋也早已不复存在。唯有记忆中的那个除夕,依然清晰如昨,那扫尘时飞舞的灰尘,那年糕的甜香,那满桌的菜肴,那鞭炮的火光,还有母亲在烟火映照下的侧脸……

我想,所谓乡愁,大约便是这些琐碎的回忆吧。它们像一粒粒种子,埋在心底,时不时地发芽,长出一些莫名的情绪来。而年复一年,这些记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加鲜明起来,仿佛在提醒我,那些最珍贵的东西,往往就在最平常的日子里。如今城里的除夕,虽然热闹,却总觉得少了那份质朴的喜悦。没有扫尘的忙碌,没有蒸年糕的香气,没有祭祖的肃穆,也没有守岁的温馨。有的只是商场里的喧嚣,饭店里的觥筹交错,以及电视机里千篇一律的晚会。

有时我不禁想,是我们抛弃了传统,还是传统抛弃了我们?记忆中的那个除夕,那个鄂西南的小山村,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家,还有我那勤劳善良的母亲,都已随风而逝。唯有那顿年夜饭的滋味,依然留在舌尖,提醒着我,什么是真正的年味。年味,原来就是母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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