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我家的窗棂上。我蜷缩在电暖器旁,恨不得将双腿架在电暖器上,却总觉得烤得不上身、不暖和。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记忆忽然被拉回到儿时的冬天,那些围着树蔸疙瘩火取暖的日子。
那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得早,冷得多,冷得久。清晨醒来,屋檐下总挂着长长的冰凌,像一把把倒悬的利剑。父亲会早早起床,在院子里“咚咚咚”地一个劲劈柴。我裹着厚厚的短棉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跟在父亲身后去后山挖树蔸疙瘩。
后山有一片砍伐过的林地,树桩像一个个倔强的老人,顽强地扎根在冻土里。父亲抡起镐头和锄头,时而挥舞着斧头,一下一下地刨着树根周围的冻土,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成了白霜。我蹲在旁边,用小手扒拉着碎土,时不时能挖到几根细小的根须,便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欢呼起来。
挖树蔸既是一个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太小的不经烧,太大的又挖不动。父亲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些碗口粗细的树蔸,顺着根系一点一点地清理。有时候遇到特别顽固的,要挖上大半天。冻土坚硬如铁,一镐一锄下去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子。父亲的手掌磨出了水泡和血泡,却从不喊累,只是时不时搓搓手,往掌心哈一口热气。
挖出来的树蔸疙瘩形状各异,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有的像憨态可掬的黑熊。我总爱给它们起一些名字,这个叫“大将军”,那个叫“胖娃娃”,另一个又叫“瘦猴子”。父亲笑着看我瞎胡闹,他把树蔸一个个码在背杈上,然后用棕绳围上两圈。背杈“吱呀吱呀”地响着,像是在父亲的背上发出的喘息。
回到家,母亲早已在私檐房屋中央清出一块地方,用砖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火塘。父亲把树蔸疙瘩架好,底下塞些干枯的松针引火。火柴“嚓”的一声,火苗就蹿了起来,急速舔舐着树蔸粗糙的表皮。起初只是细细的青烟,慢慢地,火势越来越旺,发出“噼噼啪啪”“哔哔剥剥”的响声。
树蔸疙瘩火与普通的柴火不同,它烧得慢,烧得久,烧得暖。不一会儿,房子的温度就升了起来。火焰是金黄色的,带着松脂的清香。火苗跳动时,会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在上演一场皮影戏。我常常看得入神出神,直到母亲提醒才回过神来。
最难忘的是烤红薯、烤洋芋的香味。母亲把红薯和洋芋埋在火塘边缘的热灰里,不一会儿,甜香就溢满了整个屋子。我眼巴巴地守着,时不时用火钳翻动。等到外皮焦黑,掰开时,金黄的红薯肉和晶莹的洋芋肉冒着热气,我顾不得烫就往嘴里送。那种香甜,是现在任何烤箱都烤不出来的味道。
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父亲修补农具,母亲纳着鞋底,我趴在板凳上写作业。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暖融融的。有时候,父亲会讲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或是祖辈传下来的民间传说。火苗跳动,故事也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仿佛有了新的生命。
记得有一年特别冷,大雪封山。家里的柴火所剩无几,树蔸疙瘩也快烧完了。父亲冒着风雪去后山,想再挖几个树蔸。我跟在他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齐膝的雪地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缩着脖子,却倔强地不肯回去。
那天运气不好,找了好几个树蔸都挖不动。父亲的手冻得通红,我的睫毛上结满了霜花。就在我们准备放弃时,父亲发现了一个被雪埋住的树蔸。他跪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地刨开冻土。我蹲在旁边,用小手帮他清理着碎土。雪花落在我们的肩头,却浑然不觉。
终于,那个顽固的树蔸被我们挖了出来。父亲把它扛在肩上,我提着工具跟在后面。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母亲赶紧生起火,煮了姜汤。我们围坐在火塘边,看着新挖的树蔸在火中慢慢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树蔸疙瘩火不仅温暖了我们的身体,也温暖了整个村庄。记得那年冬天,邻居王奶奶家的炉子坏了,她的孙子小宝冻得直打哆嗦。父亲二话不说,从火塘里铲了几块烧得正旺的树蔸,装在铁桶里送去。王奶奶感动得直抹眼泪,非要留我们吃饭。那顿饭吃得特别香,不仅因为王奶奶的手艺好,更因为那份邻里间的温情。
有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也会来我家烤火。我们围着火塘,听舅舅讲《三国演义》,讲《水浒传》,讲《一千零一夜》。舅舅喜欢看小说,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和童话人物仿佛就在眼前。我们会为关羽的忠义喝彩,为武松的勇猛叫好,也会为林冲的遭遇叹息。那些故事,那些火光,成了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树蔸疙瘩还是我们制作玩具的好帮手。冬天里,父亲会用烧红的铁丝在木头上烫出花纹,给我做陀螺,做跳猴。母亲则会把红薯切成薄片,放在火塘边烤成薯干,那是我们最爱的零食。有时候,我们还会在火塘边烤玉米,玉米粒“噼啪”爆开的声音,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热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开了家乡,到异地读书和工作。现代化的取暖设备取代了传统的火塘,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每当寒冬来临,我就会想起那些围着树蔸疙瘩火取暖的日子,想起父亲挖树蔸时佝偻的背影,想起母亲烤红薯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小伙伴们听故事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那年冬天,我带着家人回到老家。老屋早已翻新,火塘也被现代化的取暖设备所取代。后山的林地变成了果园,再难找到那些倔强的树蔸。儿子对电暖器很感兴趣,我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忽然,我想起了什么,翻出角落里那把生锈的火钳,带着儿子来到后院。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砖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火塘,找来一些枯枝败叶。打火机“嚓”的一声,火苗蹿起来。儿子兴奋地直拍手,问我这是干什么。我告诉他,这是树蔸疙瘩火,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取暖方式。火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佝偻的背影,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呼唤,感受到了那份来自大地,来自亲情,来自记忆深处的温暖。
树蔸疙瘩火,烧的是岁月,暖的是人心。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多么希望能再来一坑疙瘩火,让那跳动的火焰,照亮记忆中的温暖时光。让那份温暖,不仅留在我的记忆里,也能传递给下一代,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温暖,叫作树蔸疙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