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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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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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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臼声声糍粑香

小时候的腊月,异常热闹。二十八的清晨,天还黑着,程家的院子里就响起了“咚咚”的闷响声。那声音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簌簌地抖着。我缩在被窝里数着,数到第七下时,听见爷爷在院子里喊:“小豆子,快起来烧火!”

灶屋的灯泡泛着昏黄的光,像一盏萤火虫,照得水缸里的冰碴子亮晶晶的。我蹲在灶门前,看见父亲把劈好的柴火码成“井”字形。松木柴“噼噼啪啪”爆响时,大铁锅里的水刚好滚开,白汽呼地一下就窜上房梁,把挂在横木上的腊肉熏得又黑了几分。

“这糯米最好要蒸三气。”奶奶踮着小脚往木甑里铺纱布,雪白的糯米粒沙沙地漏进甑子,像下了一场温柔的白雪。她总说,这是太爷爷从山外背回来的胭脂糯,蒸熟了会透出淡淡的粉。我凑近一看,却只瞧见露出一粒粒珍珠似的光泽。

院子里的石臼已经擦得发亮。这尊青石臼是曾祖父年轻时从三十里外的石匠铺子里扛回来的,臼底磨出了碗口大的凹坑,边沿却还留着当年凿子的痕迹。爷爷抡着枣木槌子试了试力道,槌头砸在石臼上,震得地上的霜花都跳了起来。

“要等糯米出了汗才行。”父亲把蒸好的木甑端出来时,整个灶屋都弥漫着甜香。奶奶用竹筷挑了一团递给我,那糯米黏得能扯出细细的丝来,在舌尖上顿时化成了蜜水。爷爷却摇头说,现在的糯米不如从前:“早些年用山泉水泡米,蒸出来能照见人影呢。”

第一臼糯米倒进石臼时,晨光刚好爬上东边的山梁。爷爷的枣木槌先下去,父亲的白蜡杆随后跟上,两根木槌此起彼落,在石臼里搅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我蹲在旁边观看,发现爷爷每一次落槌前,都要吐出半口气,槌头沾了糯米也不急着拔,总要顺时针先转半圈。

“你来试试吧。”爷爷突然把枣木槌塞给我。那槌柄被手掌磨得发亮,沉得险些让我栽进了石臼里。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抡槌,却砸偏了位置,溅起的糯米糊粘在了父亲的裤腿上,立刻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白梅。

大人们笑了起来。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发力:“不是用胳膊用力,是要腰上使劲。”这时,阳光斜斜地切过院墙,照得石臼里白糯米的蒸汽像熔化的银子。我忽然发现,石臼内壁刻着一道浅浅的凹槽,爷爷说,那是三十年来木槌走出的一条道路。

捶打到第三轮时,糯米已经看不出颗粒,扯开的断面能拉出透明的丝。奶奶撒了一把炒熟的黄豆粉,那团白玉似的糍粑立刻裹上了金甲。她揪下一小块,在掌心揉成了圆球递给我。热乎乎的糍粑在嘴里翻滚着,黄豆的焦香混着米甜,烫得我直呵气。

“慢些吃,没人和你抢。”奶奶用围裙擦手,指节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糯米粉,“你太奶奶在世那会儿,要打够十二臼才够分。”她说着,从橱柜深处捧出一个陶罐,掀开油纸,里面躺着去年冬至打的最后一块糍粑,已经风干成了琥珀色。“留着做药引子的。”她摩挲着陶罐,像是在抚摸时光本身。

午后,村里的媳妇们陆陆续续挎着竹篮来换糍粑。李婶端来新磨的芝麻粉,王婆婆提着腌好的酸辣椒,她们围在石臼边看父亲捶最后几槌,议论谁家打的糍粑能拉最长的丝。爷爷坐在藤椅上卷着烟,突然说起我满月时候的事:“那天下着大雪,打了三臼糍粑待客,剩下的捏成了元宝冻在了雪里……”

黄昏时,全家人围着火塘捏糍粑。母亲把核桃仁包进米团,拇指一推就旋出了一朵花;父亲做的长条形糍粑,是预备切片油炸的;我的作品歪歪扭扭,被爷爷笑着按成了饼状,用筷子点上了红曲米印。“从前嫁姑娘,要往糍粑里包铜钱呢。”奶奶把糍粑排在竹匾上,整整齐齐,月光从瓦缝漏下来,那些白团团像浮在银河里的扁舟。

守岁的鞭炮响起来时,第一锅红糖糍粑正好出锅。滚烫的糖浆裹着软糯的米团,咬下去时能听见外壳“咔嚓咔嚓”碎裂的声响。爷爷抿着一口苞谷老烧酒说,现在年轻人图省事都用机器打糍粑了。“可石臼打的才有魂。”他摸着石臼边缘的缺口,那里留着某年除夕时,我的二爸失手砸出的伤痕。

后半夜落雪了。我梦见石臼里长出了一棵糯米树,枝丫上挂满了白白胖胖的糍粑,爷爷在树下抡着永远不落下的木槌。晨起时,发现院子里的石臼里积了一层雪,像盛满月光的巨碗。父亲说,开春要请石匠来凿深一些臼底,我忽然想起那个关于石臼的传说,每打一臼糍粑,石臼就会记下一段人生。

大年初二走亲戚时,我在三姑家的神龛上看见一块风干的糍粑,用红绳穿着吊在祖先的牌位旁。三姑说这是“寿糍”,要留到老人做寿时泡软了再吃。回程的山路上,看见家家屋檐下都晾着糍粑,远望好像落了一树的白鸽。

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那些吊在廊下的糍粑渐渐蒙上了晨霜。爷爷每天清早都要去摸一摸,说硬了才好保存。正月十五煮元宵时,他特意掰了一块干糍粑扔进锅里,煮化的米浆让汤圆更添绵滑。我嚼着带桂花馅的汤圆,突然明白为什么鄂西人说,“糍粑是封存的月光”。那是因为,它把团圆的滋味,延长到了不能团圆的日子。

开春犁田那天,父亲在石臼边发现了一窝新搬来的蚂蚁,正忙着搬运去年遗漏的糯米屑。爷爷蹲着看了好久,最后让人把石臼挪到谷仓屋的檐下。谷雨前后,村里传来消息说要修公路,可能要从程家老坟地那里经过。那晚,爷爷独自在院子里擦石臼,月光照着他佝偻的背影,像另一尊弯弓的石臼。

端午节前,奶奶用最后一块干糍粑熬了一锅米粥。粥里的糍粑已经化成了乳白色的絮,喝起来却有一股陈年的醇香。爷爷捧着碗突然说:“等路修好了,买一台电动糍粑机吧。”我们都愣住了,只见他摸着石臼上的凹痕:“但这老伙计得留着,让小豆子的孩子知道,真正的糍粑要有石臼的筋骨。”

夏至那天,石臼里积了雨水,浮着几片泡发的糯米纸。爷爷让我帮他抬到日头下晾晒,阳光烤得青石微微发烫时,我仿佛又听见了“咚咚”的捶打声。那声音从地底传来,好像穿过了四代人的掌纹,在每一粒糯米的魂魄里回荡。

二姑娘出嫁前夜,程家院子里的石臼声一直响到月斜西窗。不同于平日的素白糍粑,这回的糯米里掺了紫薯汁,捶打出来的米团泛着淡淡的藕荷色。奶奶用桐木模具压出十二对“龙凤糍粑”,每一个都印着凸起的双喜纹,在烛光下像活过来似的。

“喜事糍粑要包三样甜。”母亲系着红围裙,往米团里填芝麻花生馅。炒香的芝麻混着橘皮糖,包进糍粑时故意露出一点馅心,取“甜上加甜”的彩头。我偷尝了半勺馅料,被奶奶用擀面杖轻敲了手背:“留一些福气给新娘子。”

天蒙蒙亮时,送聘礼的队伍来了。那对贴着金箔的龙凤糍粑摆在红漆托盘最上层,底下垫着新鲜的松针。二姑娘的婆婆接过糍粑时,特意对着日头照了照,看见透光的糍粑皮里馅料分布均匀,脸上才露出笑意。后来听送亲的人回来说,那糍粑在婚礼上,被切成了铜钱大小的薄片,城里来的宾客都夸比蛋糕还软和。

白事里的糍粑,却是另一番模样。老支书过世那年的雨水格外多,程家人在灵棚下支起雨布打糍粑。没有说笑,也没有糖馅,素白的米团捶好后直接按成了砖块状,用竹刀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块供在灵前。爷爷蹲在火盆边烧纸钱时,突然说:“人活一世,草生一春,最后不过一口糍粑的工夫。”

出殡那天,白瓷盘里的糍粑已经风硬了,裂出细密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寿斑。帮忙抬棺的汉子们每人分到一块,就着米酒咽下。没有馅料的糍粑在嘴里越嚼越甜,王木匠喝着喝着就哭了:“老支书最爱这一口淡糍粑配烧酒。”

村里通公路那年,张家的小儿子从县城扛回来一台电动糍粑机。不锈钢的机身亮得人直晃眼,插上电就能把蒸米搅成糍粑,半小时能打五臼的量。年轻人围着机器啧啧称奇,老人却蹲在程家石臼旁抽烟。父亲偷偷去试过机器,回来时裤脚上还沾着米渣:“快是快,就是……”他捏了捏拳头,找不到合适的词再说下去。

爷爷正在给石臼刷桐油,头也不抬:“你摸摸臼底。”父亲的手掌贴在那道最深的凹痕上,那是某年除夕捶冻米时留下的。“机器打的糍粑,”爷爷用鬃毛刷蘸着金黄的桐油,“没有石臼记得住人间冷暖。”

但变化还是像春雨般渗进来了。先是镇上的超市开始卖真空包装的糍粑,后来连村里的小卖部都有了速冻的产品。有一次母亲腰痛发作,父亲终于从阁楼取出尘封的糍粑机。那机器的轰鸣声惊飞了院里的芦花鸡,打出来的糍粑堆在搪瓷盆里,白得刺眼。我趁热揪了一团,口感竟像嚼棉花团,全无石臼打出的韧劲和绵劲。

奇怪的是,柏油公路通车后,城里人反倒寻着石臼声找来了。有一个戴渔夫帽的摄影师,在程家的石臼旁守了整整三个捶打过程,最后以五十元一个的价钱买走了全部的印花糍粑。“要的就是这个手工痕迹。”他拍照时,镜头特意对准了爷爷龟裂的手纹和石臼上的凿痕。

爷爷开始用煤气灶蒸糯米了,说火候比柴灶更稳当。但捶打时依然坚持老法子,前三轮要重槌快打,后三轮得轻槌慢揉。村里办农家乐的人家来学艺,爷爷只教他们辨认糯米的蒸熟度:“机器虽然能学走形,却学不会走神。”

那年冬至,我用手机视屏打糍粑的过程。镜头里,哥哥的枣木槌扬起时带起雪粒,落下时震得画面微微发抖。没想到这段视频竟引来了上万人的点赞,有人留言说想起了去世的外婆。哥哥看着不断跳动的红心标志,突然从箱底找出祖传的雕花模具:“下回直播用这个,花纹更清楚。”

如今程家的谷仓里,电动糍粑机和老石臼各占一角。新买的电子秤能量出最精确的糯米配比,但蒸米时依然要凭嫂子的耳力听甑子里的水汽声。那年村里开展非遗申报,文化站里的人给石臼拍了三维扫描,说这是活态文化遗产。哥哥开始不懂,听完解说,只是把枣木槌换了一根新的,说老槌子该退休了。

昨夜里下雪,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糯米,在石臼里被反复捶打着。醒来时发现院子里的石臼积了一层薄雪,像盛满了时间的容器。二哥说今年要教侄子捶第一槌,就像当年爷爷教他那样。厨房飘来蒸糯米的香气,混着柴火味的白雾中,恍惚又听见那穿越百年的“咚咚”声。这声音里,有喜事的甜,有白事的淡,更有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人对土地最本真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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