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杵者,就是乡亲们背运重物时的倚杖也。它的形状甚是简单简陋,不过是一截硬木而已,它的上端微曲,下端削尖,或嵌一铁钉,中间横贯一根短木,短木上端刨平,便算完工。然而,此工具在崎岖的山路上,却成了乡亲们背负重物的唯一倚靠。我每次见到它,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佝偻的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与打杵相依为命的光景。
我的老家多山多岭,山道如羊肠缠绕,蜿蜒于峭壁之间。春雨时节,山路泥泞如膏;夏日炎炎,石板路滚烫似火;秋风乍起,落叶就铺满了滑道;冬雪皑皑,小径被冰封成了一面镜子。乡亲们背负百来斤甚至几百斤的重物,行此险路,若无打杵,便只得寻一稍平处,将背篓抵住山岩,身子斜倚,稍事喘息歇息。但山岩里未必处处可倚,且凹凸不平,背篓易滑,危险异常。打杵这一特异工具一出,便解决了乡亲们的这一难题和烦恼。乡亲们行至疲乏之处,将打杵下端抵住石缝,或插入软泥,上端横木正好托住背篓的底部,人便可直立休息,不必卸下背上的重负。此时,乡亲们还会喊着号子,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顿感悠哉乐哉。
小时候,我常常看见王老汉背着煤炭,自二十里外的煤窑行来。他身材矮小,背却驼得厉害,像是常年被无形的重物压弯了脊梁。每次见到他,他必是满头大汗,青筋暴起,一步一喘地挪着步子。他的打杵用得最勤,几乎每五十步便要支起休息一会儿。那打杵已被他的手掌磨得发亮,横木处缠着几圈破布,想必是减轻背篓的压痛。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去镇上赶集。回程时,遇见王老汉背着满满一篓煤往村里走。父亲要上前帮忙,他却执意不肯。“我这把老骨头还中用,”他笑着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然后看向我:“小豆子你要是真想帮忙,不如帮我数数打杵的声音。”说罢,便继续前行,每走五十步,打杵便“笃”的一声插入土石,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像极了老旧的座钟在急促地报时。
“王大爷,您何不少背一些?”休息时,我忍不住问道。他解下腰间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少背?”他抹了抹嘴,“少背了,换的钱还不够买药。我这老骨头,横竖是要坏的,不如多背一些。”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展开,里面是半块芝麻饼。“给,小豆子,你正长身体呢。”我推辞不过,接过来咬了一口,那芝麻的香味至今难已忘记。
他的老伴常年卧病,儿子早已夭折,只剩一个孙女小燕在县城读书。每月药费与学费,全靠他背煤所得。乡亲们都说他傻,孙女终究是要嫁人的,何必如此拼命。他却只是摇摇头,照例每日往返于山路之上。我曾见过小燕暑假回来,十六七岁的姑娘,白白净净,完全不像山里的孩子。她执意要跟爷爷去背煤,王老汉死活不肯。最后拗不过,让她跟着,却只许她背一个小篓子,装了不到二十斤煤。回来时,姑娘的肩膀已经磨出了血痕,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王老汉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说:“看见没?这就是爷爷不让你干的活计。你好好读书,将来坐办公室,给爷爷争一口气。”
一日大雨过后,山路泥泞难行。王老汉照例背煤归来,行至最险处,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一段窄路,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他支起打杵休息时,脚下泥土突然松动,整个人连同背篓向后仰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打杵狠狠插入岩缝,竟奇迹般地稳住了身形。乡亲们闻讯赶来相助,只见他面色惨白,双手死死攥着打杵,指节都泛了青。背篓里的煤块滚落至悬崖,许久才传来回响。
“差点见阎王爷了。”事后他笑着对人说,却无人能从那笑容中看出一丝欢愉与揶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对着那根救命的打杵发了很久的呆,最后竟抱着它哭了起来。月光下,那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
没过多久,王老汉的老伴去世了。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村里最早出门的李婶,看见王老汉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攥着老伴的旧头巾。“她走了,”他对李婶说,“她走得很安详。”出殡那天,他独自一人背着背杈,将棺材背到了山上的墓地,这本该是多人合抬的活计。乡亲们意欲帮忙,他却执意不肯。“我跟老婆子说好了,我背她上山。”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手里紧握着他那根打杵。
棺材很重,山路很陡。他走走停停,打杵一次次插入土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到得墓地,他已汗如雨下,却仍坚持亲自将棺材放入墓穴。填土时,他将打杵立在坟前,忽然放声大哭。那哭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了一群林中的飞鸟。我看见他的眼泪滴在打杵上,顺着木纹慢慢流下,像是打杵也在哭泣。
老伴走后,王老汉背煤更勤了。有人说他有时一天往返两次,背上的煤堆得像一座小山。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时几乎与地面平行,唯有那根打杵依旧挺直,支撑着他和他的重负。小燕回来奔丧时,看见爷爷的样子,哭着非要辍学打工。王老汉生平第一次打了孙女,一巴掌下去,两个人都愣住了。“你要敢不去读书,”他颤抖着声音说,“我就当没你这个孙女!”第二天天不亮,他又背着空篓子去了煤窑,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孙女考上大学那年,王老汉特意换了一根新打杵,说是喜庆。新打杵不如旧的光滑,横木处尚未磨出适合背篓的默契凹痕。他试用了几次,抱怨说:“不顺手,不听使唤。”却又笑道:“慢慢就习惯了,跟人一样。”那天晚上,他破例喝了一点酒,把珍藏多年的一个小木盒给了小燕。里面是一支钢笔和一块已经停摆的怀表。“你爹当年要是活着,也该上大学了,”他醉眼朦胧地说,“现在你去,带着你爹的那份愿望一起。”
大学学费昂贵,王老汉开始接了更多的活。除了背煤,还帮人搬运石头、柴火、建材、粮食,甚至替人搬运家具和棺材。他的身影出现在各条山路上,打杵声“笃笃”地敲击着地面,成为山间特有的节奏。有一次我去镇上办事,看见他在茶馆门口休息。茶馆老板娘好心给他倒了一碗热茶,他却舍不得喝,说要带回去晚上泡饭。“小燕来信说要买个什么电脑,”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能省一点是一点。”
在一个冬日的清晨,乡亲们发现王老汉倒在了离家不远的山路上,身旁散落着煤炭,背篓翻在一边,打杵直直地插在雪地里。医生说是突发心肌梗死,走得很快。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人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给孙女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一张字条:“爷爷只能供你到这儿了。”小燕从学校赶回来时,看见爷爷已经穿戴整齐,手里还握着那根打杵。她跪在灵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出殡时,小燕执意要将那根旧打杵放入棺材。“爷爷一辈子靠它撑着,不能让他到了那边没个倚靠。”她说这话时,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打杵上,洇湿了那被手掌磨出的光泽。下葬时,天空飘起了小雪,众人默默看着棺材缓缓落入墓穴,那根打杵的顶端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仿佛一个时代已经终结。
如今山间修了公路,机动车取代了人背马驮。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老人偶尔还会用打杵,但已不多见。那年回到老家,看见小燕已经当了老师,带着学生来村里开展调研。她站在爷爷曾经摔倒的地方,给孩子们讲从前的故事。一个调皮的学生捡起地上半截枯枝,学着老人拄拐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小燕却笑不出来,她接过那截树枝,轻轻抚摸着,眼神飘向了远方。
唯有那些被遗弃在墙角屋后的打杵,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艰辛。有的已经被虫蛀空,有的裂开了缝隙,但它们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形状,仿佛随时准备再次托起生活的重负。村里的老木匠张叔说,现在没人学做打杵了,他的手艺要失传了。“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摇着头说,“连打杵是什么都不知道喽。”
我有时在想,乡亲们的一生何尝不像那打杵?弯曲处承受重压,直立时支撑他人,最终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然挺直着脊梁。王老汉如此,许多如他一般的乡亲们亦是如此。他们用血肉之躯丈量山路,用打杵撑起一个家的希望,用最朴实的坚持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山风依旧,打杵声渐稀。那些曾经在山路上“笃笃”作响的支撑,终将随着背负它们的主人,一同隐入历史的尘烟。唯有记忆,如同打杵在泥土中留下的痕迹,虽然浅显却难以磨灭。每当我看见山路上蹒跚前行的老人,耳边总会响起那熟悉的“笃笃”声,仿佛王老汉还在某个转角处,支着打杵在休息,等着与我亲切地打一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