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阳光总是格外明亮,照在土路上能扬起一片金黄色的尘土。我们这群孩子赤着脚跑过村道,脚底板早已磨出了一层厚茧。我们既不怕碎石,也不怕蒺藜。阿发跑在最前面,他的影子在阳光下拖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绸带,在土路上蜿蜒着。
“快一点!再晚了鸟就回巢了!”阿发回头喊道,他的门牙缺了一角,是去年在枣树上掏鸟窝时摔下来磕的,笑起来像一个滑稽的小老头。铁蛋落在最后,他的布鞋破了一个洞,大脚趾钻了出来,像一只好奇的小老鼠。“等等我……”他喘着粗气,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我折返回去拉他,摸到他的手心全是汗,滑溜溜的,像一条泥鳅。
老李家的土墙,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光。墙上的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浅不一。最高的那个墙洞周围,有许多细小的爪痕,那是麻雀们日积月累的印记。“这次我来!”我自告奋勇。上回掏鸟窝时,我因为害怕没敢上墙,被阿发笑话了好几天。我把芝麻绳的裤腰带又勒紧了一格,学着阿发的样子,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
爬墙比想象中困难。砖缝里的砂砾硌得手指生疼,有几处已经渗出血丝。爬到一半时,我的腿开始发抖,低头一看,地面变得那么远,铁蛋圆圆的脸仰望着我,像一个红扑扑的月亮。“别往下看!”阿发在下面喊,“往右一点,那里有一块凸出的砖!”我的右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支点。墙洞里飘出一股干草混合着鸟粪的气味,还有细微的“啾啾”声。我的心跳得厉害,轻轻拨开挡在洞口的草茎。
五只刚孵出的小麻雀挤在一起,粉红色的皮肤近乎透明,能看见细细的血管。它们光秃秃的翅膀像两片小树叶,眼睛还蒙着一层蓝灰色的膜。感觉到动静,它们齐刷刷地张开嫩黄的喙,以为是母亲回来喂食了。“怎么样?有吗?”铁蛋在下面焦急地问。
我怔住了。这些小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鲜活。它们张着嘴等待食物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我三岁的弟弟饿哭时的模样。去年饥荒时,母亲也是这样把最后一口粥喂给了弟弟。但后来,弟弟还是在一场疾病中,因无钱医治夭折了。“空的……”我立即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可能是飞走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铁蛋站在门外,眼睛红红的:“阿发被打了!”我们赶到阿发家时,他正趴在床上,屁股肿得老高。他父亲拿着竹条站在一旁,脸色铁青。“让你偷东西!让你不学好!”原来昨天我们走后,老李发现墙洞下的脚印,顺着线索就找到了阿发。
阿发咬着嘴唇不哭,但看见我们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冲出了两道白痕。“鸟蛋……”他悄悄从怀里摸出两个青白色的蛋,其中一个已经裂了缝,“我趁爹不注意藏起来的……”蛋壳上的血迹让我心头一颤。阿发挨打时还死死护着这两个蛋,就像那只护巢的麻雀一样倔强。
我们把完好的那个蛋裹在棉花里,藏在铁蛋家的鸡窝中。每天上学前都要偷偷去看,期待着小麻雀破壳而出的奇迹。第七天清晨,蛋壳上出现了一个小孔,能听见细微的“笃笃”声。我们屏住呼吸守了一个上午,直到一只湿漉漉的小脑袋顶开蛋壳。
它那么小,还不如一枚铜钱大,眼睛像两粒黑芝麻。铁蛋从家里偷来小米,我们嚼碎了喂它。阿发把小鸟揣在怀里,上课时都能听见细微的“啾啾”声。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时,他就偷偷往桌洞里瞧一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
小麻雀长得很快,两周后就长满了褐色的羽毛。我们叫它“小五”,因为它来自那个有五只雏鸟的窝。小五很聪明,会在我们头顶盘旋,落在阿发肩上啄他的耳垂。铁蛋总把最好的米粒留给它,而它似乎也最喜欢铁蛋,常常停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像戴了一顶会动的帽子。
立夏那天,我们在打谷场上玩。小五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线,突然,一只黑影从杨树上俯冲而下。“老鹰!”阿发大喊。我们挥舞着树枝和木棍冲过去,但已经晚了。小五像一片落叶般被卷上了天空,几根褐色羽毛缓缓飘落。铁蛋跌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阿发捡起那几根羽毛,小心翼翼地夹在了课本里。
那天傍晚,我们默默回到老李家的山墙下。墙洞里又有了新的鸟巢,隐约能听见雏鸟的叫声。阿发从口袋里掏出珍藏的鸟蛋壳碎片,轻轻放在墙根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小小的身影在山墙前站了很久很久。
多年后,我在城里见到了铁蛋。他已经是重点中学的生物老师,说起话来还是慢条斯理的。我们聊起童年,聊起阿发,他在工地上摔断了腿,现在在家乡开了一间小杂货铺。“你看。”铁蛋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是几根褐色的羽毛,被透明胶带仔细固定着。“我给学生讲鸟类迁徙时,总会讲到这个故事……”
窗外突然传来“啾啾”的鸟鸣。我们同时望向窗台,一只麻雀正在啄食学生掉落的饼干屑。它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眼睛像两粒黑芝麻,明亮有神。我和铁蛋相视一笑。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夏天的打谷场,三个孩子追着一只小麻雀奔跑,笑声惊飞了整片松树上的鸟群。那些飘落的羽毛,终究还是带着我们的童年,飞向了更远的天空。
小五被老鹰抓走后,我们消沉了好一阵子。每天放学路过打谷场,铁蛋总要抬头望望那棵松树,仿佛小五还会像从前一样从树梢俯冲下来,啄他的耳朵。阿发变得沉默寡言,连最爱的爬树掏鸟窝也不提了。直到芒种前后,村里来了一个卖麦芽糖的老汉。他的扁担两头挂着竹篓,一走就“吱呀吱呀”地响。我们跟着糖担子跑,老汉就笑呵呵地给我们讲城里的新鲜事。他说城里的孩子都玩一种叫“望远镜”的东西,能看清百米外的鸟窝。
“要是咱们也有望远镜……”阿发眼睛亮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们三个蹲在谷草堆后面密谋,决定凑钱买一个。铁蛋从腌菜坛底下摸出攒了三年的压岁钱,是五张皱巴巴的一毛纸币,我贡献了卖蝉蜕得来的八分钱,阿发最阔气,掏出一个卷了边的五毛钱,那是他帮人放半个月牛挣的。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出发去了镇上。十五里的山路,铁蛋的布鞋磨破了底,阿发就把自己的草鞋给他穿。晌午时分,我们终于看见镇口的青石牌坊,三个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街边的烧饼摊香气扑鼻,铁蛋盯着金黄的烧饼直咽口水,但还是攥紧了手里的钱。
杂货铺的玻璃柜台里,果然摆着一个黄铜色的望远镜。老板说要一块二,我们还差得远。阿发突然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那是他奶奶给的周岁礼。“这个够吗?”老板掂了掂银锁,终于把望远镜递给了我们。回村的路上,我们在溪边停下。阿发迫不及待地举起望远镜,对准远处的一棵老松树。“看见了!有个斑鸠窝!”我和铁蛋抢着要看,三个人你推我挤,“扑通”一声,望远镜掉进了溪水里。
溪水不深,但很急。阿发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我和铁蛋也跟着往下冲。我们在及腰深的水里摸了半个时辰,手指都泡皱了。最后是铁蛋在一块青苔石后面找到了望远镜,镜片已经进水了,怎么擦都是雾蒙蒙的。
那个夏天格外漫长。我们尝试用竹筒自制望远镜,把阿发奶奶的老花镜片拆下来当镜片,结果只看得头晕眼花,阿发又不幸挨了父亲一顿打。后来改玩别的,在稻田里钓青蛙,用蜘蛛网粘知了,在晒场上斗蟋蟀,在泥塘里抠泥鳅……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处暑那天,铁蛋神秘兮兮地拉我们去他家后院。柴房里多了一个竹编的鸡笼,里面卧着一只受伤的斑鸠。“我在田埂上捡的,翅膀折了。”铁蛋用竹片给斑鸠做了夹板,每天喂它高粱米。阿发从赤脚医生那里讨来药粉,我贡献了准备做新书包的蓝布条,给斑鸠当绷带。
我们给斑鸠取名“小六”,延续着小五的排行。它比麻雀温顺,灰色的羽毛摸起来像上好的绸缎。铁蛋的母亲起初不同意养它,但看见我们三个轮流守在笼子前的样子,终于心软了,还教我们用捣碎的田螺拌米糠喂食。
一个月后,小六的翅膀痊愈了。我们在打谷场放飞它时,它绕着场院飞了三圈,最后停在阿发肩上不肯走。阿发轻轻抚摸它的背羽,突然红了眼眶:“走吧,别像小五那样……”他猛地往空中一抛,小六这才振翅飞向了远处的山林。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稻草堆上看星星。铁蛋说书上讲斑鸠最恋家,就算飞走也会回来。阿发不信,说鸟儿都爱自由,不会记得喂过它的人。我没说话,想起母亲说过,有些东西不是非要抓在手里才叫拥有。
白露前后,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那时照相是一件稀罕事,家家户户都换上最体面的衣裳排着队。我们三个小孩也想去,但凑不出五毛钱的照相费。阿发想出一个主意,帮照相的背器材,换一张合影。
照相的是一个戴圆眼镜的年轻人,说话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卷舌音。他教我们怎么看取景框,怎么摆弄三脚架。作为报酬,他给我们拍了一张特别的照片,我举着自制弹弓,铁蛋捧着斑鸠放飞时掉落的羽毛,阿发拿着那个已经生锈的望远镜,背景是老李家的土墙房。
照片洗出来那天,我们像过节似的。三个人头碰头地看着那张泛黄的小相片,阿发笑得露出了缺牙,铁蛋的衣领还沾着喂鸟的米糠,我的裤腿上全是爬墙时蹭的泥巴。照相的说要给我们加洗,但要再等半个月。
谁也没想到,这是最后一张合影。秋分那天,铁蛋的父亲调去县里教书,全家要搬走了。我们三个在老李家的土墙下告别,把那张照片撕成了三份,我留着有弹弓的部分,阿发要了带望远镜的那边,铁蛋珍藏着他和羽毛的那一角。
铁蛋走的那天,我和阿发追着拖拉机跑了很远。铁蛋从车斗里探出身子,手里挥舞着那一片羽毛,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阿发突然蹲在路边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凶,声音那么大,眼泪和鼻涕整整糊了一脸。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场霜降后,阿发也走了,他父亲带着全家去东北投奔亲戚去了。临走前夜,我们蹲在打谷场的草垛后面,分吃了最后一包冰糖。阿发把生锈的望远镜塞给我:“等开春鸟儿回来,替我多看几眼。”
雪落下来的时候,村里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我常常一个人去老李家的土墙下坐着,看麻雀在墙洞里钻进钻出。那个曾经让我们摔下来的墙洞,如今结满了蛛网。我用树枝拨开蛛网,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半个风干的鸟巢,几根羽毛粘在枯草上,轻轻一碰就碎了。
开春后,我收到了铁蛋的来信。信纸里夹着一片压平的枫叶,他说城里的孩子都不掏鸟窝,但学校有自然课,老师教他们做标本。信的末尾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麻雀,旁边写着“小五”两个字。我把信藏在语文课本里,上课时经常偷偷拿出来看。
阿发一直没有来信。直到谷雨那天,村里来了一个东北口音的货郎,说在那边见过一个缺门牙的少年,在木材厂扛木头。“那小子倔得很,为护着一窝山雀,跟工头干了一架。”我听了,连夜给阿发写了一封信,把珍藏的麻雀羽毛夹在里面,却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多年后的清明节,我带着五岁的儿子回老家扫墓。村子变了很多,老李家的土墙早已坍塌,原地盖起了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儿子对乡下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追着一只花蝴蝶跑远了。
我在废墟间徘徊,突然在残垣断壁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墙洞。三十年风吹雨打,它居然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更破败了。我蹲下身,用手指丈量着那些裂缝的深浅,突然摸到一块松动的砖。
砖的后面藏着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照片、几根褐色的羽毛,还有那个早已锈死的望远镜。照片上阿发缺牙的笑容依然鲜活,望远镜的铜管上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永不散”。
远处传来儿子的惊呼。我跑过去,看见他正仰头望着老松树上的鸟窝,阳光透过新叶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爸爸,那是什么鸟?”他指着树梢问。我眯起眼睛,看见一只麻雀正在枝头跳跃,羽毛在春风中轻轻颤动。
“是麻雀。”我轻声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三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这样仰望着树梢。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明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能一直延伸到今天的脚下。
儿子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拢在嘴边,发出笨拙的“啾啾”声。树上的麻雀警觉地歪着头,突然振翅飞向了蓝天。我望着它远去的身影,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三个少年在田野间奔跑,笑声惊起一片飞鸟,那些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个散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