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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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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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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篾青时节》吴思恩

第一章 麦熟时节

闹钟响的时候,窗外的天空还是蟹壳青的。我揉了揉眼睛,看见妈妈已经在厨房忙碌,蒸笼里冒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软。

"阿蘅,把豆浆喝了。"妈妈往我书包侧袋塞进两个茶叶蛋,蛋壳上还带着裂纹,散发出淡淡的五香味。我叼着鸡蛋冲出门时,听见她在后面喊:"记得去帮福庆伯收麦子!"

六月的晨风带着麦田特有的甜香。福庆伯弯着腰在田里割麦,汗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学生来啦?"他直起腰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像田垄一样深。我蹲下身,指尖碰到麦穗的瞬间,那些细小的麦芒立刻轻轻扎进皮肤,又痒又痛,像是大地的悄悄话。

河面上传来竹篙点水的声音。老赵头的小船推开墨绿的水葫芦,船头堆着的化肥袋像座小山。"阿蘅——"他沙哑的嗓音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撕开了一张宣纸。

突然,一个灰影从芦苇中窜出。那是个比我矮一头的男孩,破旧的衣襟里兜着几把青麦,赤脚上沾满泥浆。老赵头的旱烟杆在船板上敲出火星,男孩却死死抱着麦穗不放,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书包里用油纸包着的槐花饼,还带着余温。男孩抢过饼就跑,芦苇摇晃着合拢,只留下几片羽毛在空中打转。

中午的雨来得突然。我和老赵头躲在渡口的凉亭里,雨水顺着茅草檐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的宝贝船模受了潮,龙须软塌塌地垂着。"用炭火慢慢烘。"我学着爷爷教的方法生起火,潮湿的竹片在火边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发出艾草和桐木混合的香气。老赵头忽然哼起一首古老的龙船调,沙哑的声音混着雨声,让我想起爷爷生前总爱说,每艘船都有自己的灵魂。

傍晚回家时,奶奶正在堂屋包粽子。碧绿的粽叶在她粗糙的指间翻飞,像一只只停歇的翠鸟。我帮她捣着石臼里的艾草,青涩的汁液慢慢染绿了我的指甲。"你爷爷扎的龙舟,"奶奶往粽子里塞进一颗咸蛋黄,"能在浪里漂三天三夜。"她说话时,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照在装糯米的木盆里,米粒像无数细小的珍珠。

我在樟木箱底发现了一个龙头木雕,龙睛的金漆已经斑驳。擦拭时,木纹里渗出淡淡的松香,恍惚间仿佛看见年轻的爷爷站在船头,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像盘踞的树根。

去照相馆取照片时,老板从柜台下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你爸十六岁,"他指着照片里站在乌篷船头的少年,"跟你现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那样明亮,连河水都在他脚下闪着碎金般的光。

回家的路上,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掠过。"阿蘅!"他们回头喊我,车后座捆着的艾草在风中扬起银白的叶背。远处渡口隐约传来摇橹声,和着老赵头断续的龙船调,在炊烟里渐渐飘散。

第二章 竹骨生香

梅雨季的雨总是下得突然。

我正在教室里补数学作业,窗外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在香樟树叶上。周明用笔戳了戳我后背:"喂,阿蘅,放学去不去渡口?老赵头说今天教扎荷花灯。"

我抬头看了眼窗外,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远处的乌桕树在雨雾里显得模糊而温柔。

"去。"我合上作业本,"不过得先回家拿伞。"

周明咧嘴一笑:"带我一个呗,我没带伞。"

我白了他一眼:"又蹭我的?"

他嘿嘿笑着,从书包里摸出半包瓜子:"请你吃瓜子,补偿。"

渡口的凉亭里,老赵头正摆弄着一堆竹篾。那些细长的竹条在他手里像是活的,轻轻一弯,就变成月牙般的弧度。春桃也在,她今天穿了条碎花裙子,发梢别了朵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在空气里浮浮沉沉。

"看好了,"老赵头咬断麻绳,缺了半颗的门牙让他说话漏风,"荷花灯要骨肉匀停,就像……"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河面,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就像你奶奶当年扎的嫁灯。"

春桃噗嗤笑出声,手里的栀子花差点掉进浆糊盆里。我低头学着他的动作叠篾条,竹刺扎进指腹,微微的刺痛让我皱了皱眉,但没吭声。雨丝斜斜地掠过水面,远处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惊散了正在梳理羽毛的鹭鸶。

第二天,我在教室的课桌里发现了一本泛黄的书。

《江淮竹编图谱》。

书页已经发脆,翻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扉页上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奖给先进手工艺工作者 赵守成"**。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那个模糊的奖章拓印上,折射出细碎的金斑。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周明拍我肩膀:"发什么呆呢?老班喊你去办公室。"

放学后,我拿着书去找老赵头。

他正坐在渡口的石阶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把书递给他,他愣了一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扉页,像是摸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我爸年轻时的教材,"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低了下去,"那会儿镇里要办竹艺合作社,你爷爷雕龙头,我爹扎灯架……"

话没说完,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轻轻叹了口气,烟灰被风吹散,消失在河面上。

我注意到他耳后贴了块创可贴,大概是劈竹时被篾刀划的。

端午过后的某个下午,我在阁楼翻到一个落满灰的樟木箱。

掀开箱盖的瞬间,陈年的竹香扑面而来——褪色的红绸带系着十二生肖竹灯,每盏骨架都嵌着精巧的榫卯;泛黄的图纸上,少年的字迹工整地标注着"龙鳞叠压法"、"凤尾交错编"。

箱底还躺着一只未完工的竹蜻蜓,翅膀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

"卫东"。

那是我爸的小名。

照相馆的暗房里,我轻轻摇晃显影盘。

父亲年轻的面容在药水中渐渐浮现——他站在堆满竹编的作坊里,身后是合作社的老匾额,阳光斜斜地照在他半边脸上,衬得他眉眼格外清晰。

柜台玻璃突然被敲响,我抬头,春桃的脸贴在玻璃上,冲我做了个鬼脸。她怀里抱着一捧刚摘的莲蓬,青翠的莲蓬上还沾着水珠。

"阿蘅!"她隔着玻璃喊,"出来吃莲蓬!"

暮色渐沉时,我跟着货船去县城送货。

春桃硬塞给我的栀子花躺在箩筐边,被晚霞染成了淡金色。两岸的芦苇荡里飞出几只流萤,微弱的光点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许多年前的夏夜,河面上漂着荷花灯,载着某个未曾说出口的愿望,慢慢漂向银河深处。

第三章 苔痕深浅

暑假的第一天,我蹲在井台边磨篾刀。

刀刃在青石上蹭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夏虫的低鸣。春桃捧着一包刚炒好的南瓜子凑过来,指尖还沾着灶膛的烟火气。"尝尝?我妈炒的,加了五香粉。"

我捏了一粒,牙齿轻轻一磕,咸香便在舌尖漫开。远处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镇东头爆米花摊的老刘又开了一锅,惊得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蓝印花布的床单在风里鼓起,又缓缓落下,像一片被风揉皱的天空。

"阿蘅!"春桃突然拽我袖子,"快看那边!"

石板街的尽头,几个陌生人正仰头打量着古戏台的飞檐。领头的是个穿亚麻衬衫的姑娘,马尾辫梢沾着柳絮,手腕上的银镯随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手里捧着本旧书,封皮上烫金的《营造法式》四个字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老赵头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过来,蒲扇在胸前慢悠悠地摇。"小林子,"他眯起眼睛,"你爸当年在这写生,把颜料盒掉乐池里了。"

那姑娘——林渡——猛地转过头,铅笔从她耳后滑落。她弯腰去捡时,我瞥见她速写本上的藻井彩绘,竟和老照相馆里父亲三十年前的写生稿一模一样。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雨来得又急又凶。

我带着林渡他们去找老石桥,春桃挎着竹篮走在前面,篮里装着井水湃过的菜瓜和艾草团子。林渡的运动鞋陷进青泥里,裤脚粘满苍耳,却还死死抱着她的测绘仪。"你们看桥墩的蜊壳灰,"她的指甲刮过斑驳的灰浆,"《天工开物》里记载的糯米砂浆……"

她的话被雷声截断。我们刚躲进桥洞,雨就砸了下来,在河面上激起无数铜钱大的水花。春桃掏出油纸包着的腌生姜,林渡的防晒衣兜满了野菱角。我借着闪电的光画桥墩的草图,铅笔影在券顶石壁上摇晃,像皮影戏里的游龙。

老石匠的孙子突然从芦苇丛钻出来,湿漉漉地塞给林渡一捧鸡头米。"给,"他咧着嘴笑,"甜的。"

中元节前夜,全镇都在折金银锭。

奶奶熬的浆糊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看着她把锡箔纸叠出十八道褶,渐渐变成一朵绽放的银莲。隔壁飘来炒糯米的焦香,混着林渡他们带来的咖啡味,在巷子里酿成某种奇特的晚风。

放河灯时,福庆伯的小孙子一脚踩空跌进浅滩。林渡的防晒衣在水面漂成一只透明的水母,我拽起那孩子才发现,他兜里塞满了没点燃的迷你河灯。老赵头笑骂着扔来干毛巾,身后五百盏花灯正顺流而下,映得整条河都是暖黄的。

离别那天的晨雾很浓。

我在码头帮林渡捆扎图纸,牛皮纸在她指尖沙沙作响。雾中忽然传来桨声,春桃撑着满船莲蓬破雾而来,裙角还沾着露水。"带着路上吃!"她硬往林渡怀里塞菱角,尖刺扎破了纸袋,嫩白的果肉滚出来,在甲板上蹦跳如碎玉。

货船鸣笛时,林渡突然往我手里塞了本书。翻开扉页,一张素描飘落——古戏台的飞檐下,穿蓝布衫的少年正在修补竹帘,藻井漏下的光斑在他身上印下铜钱大小的印记。

书页间夹着朵压扁的栀子花,香气已经淡得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第四章 雁字回时

白露过后,镇上的风开始变得干燥。

我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看着操场边的梧桐树开始泛黄。周明用橡皮砸我:"喂,下周秋社戏,老赵头喊我们去帮忙扎灯笼。"

我接住橡皮,在指间转了两圈:"要翘掉晚自习?"

他挤眉弄眼:"就说肚子疼。"

讲台上的班主任突然咳嗽一声,粉笔灰簌簌落在前排同学的肩上。

古戏台的后台堆满了竹篾和彩纸。

我踮脚往藻井上挂灯笼时,篾条在掌心勒出几道红痕。春桃在调石膏粉,突然把傩戏面具扣在头上:"阿蘅,看我像不像年画里的门神?"

老石匠的孙子抱来一捆紫穗槐,说是要给灯笼穗染色。我们蹲在廊下搓麻绳,看靛青和赭石在铁锅里翻涌,渐渐染透秋日的阳光。福庆伯调试二胡的琴弦,老赵头往龙舟旗杆上系铜铃,风一吹,满镇都是细碎的清响。

"傩戏的步子要踩在鼓点上!"祠堂天井里,傩班老师傅的烟袋锅敲着青砖。我举着三米长的竹制雉鸡翎,看春桃戴着彩漆面具旋转,裙摆扫起积年的香灰。一束阳光穿过棂花窗,把我们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上。

林渡的测绘队又来了。

这次她带着激光测距仪,红点在明代绞关柱上跳来跳去。"你们看榫眼里的铁桦木楔——"她话音未落,无人机掠过船篷,螺旋桨的气流掀开我的速写本,露出父亲手绘的龙骨结构图。

大学生们围着老赵头录音,手机屏幕在暮色中亮成一片。老人演示"水密隔舱"技艺时,篾刀刮过柳安木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歌谣。林渡突然惊呼——电脑屏幕上,传统榫卯的应力分布竟与现代桥梁图纸重合。

全站仪的绿光和船工的马灯在河面交织,像一张半明半昧的网。

中秋市集上,我在竹器摊前挑篾刀。

身后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卫东的崽子都这么大了?"穿褪色中山装的老人颤巍巍掏出牛皮纸包,褪色照片里,两个少年并肩站在龙舟头——父亲卷着裤腿举奖杯,身旁的青年捧着开裂的竹编战船。

"那年青工赛发大水,"老人缺指的手摩挲着照片,"你爹扎的船载着二十人突围。"

油纸包里还有把缠着胶布的旧篾刀,刀柄刻着北斗七星——和父亲那把一模一样。

回程路过废弃的合作社,我在断墙后发现半截石碑。青苔覆盖的"1978年度先进生产组"字样下,蚂蚁正从裂缝里搬运陈年的荣光。

霜降那晚,我在阁楼找到父亲的信。

信封上落着薄灰,拆开时发出脆响。信纸上的钢笔字已经褪色:"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摸到了竹编的魂。当年我放弃省城工作,只为守住最后一道榫卯……"

窗外,老赵头的新龙舟正在月光下泛着桐油的光。

第五章 春水东流

清明前的河水还泛着凉意。

我站在龙舟船头,鼓槌攥得手心发烫。老赵头在船尾掌舵,缺牙的嘴里漏着风,却把号子哼得最响。十八支青篙同时破开水面,惊起岸边芦苇丛里的一群白鹭。

"阿蘅!"春桃在岸上挥手,抛来的艾草团在空中划出弧线,"赢了请你吃酒酿!"

鼓点越来越急,龙须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冲过终点的瞬间,老赵头突然松开舵把。人群惊呼声中,我看见他耳后的创可贴被风掀开——底下藏着北斗七星的刺青,和父亲那把篾刀上的一模一样。

谷雨那天,照相馆挂出两张并置的照片。

左边是1978年的父亲,站在龙舟头高举奖杯,裤管沾着河泥;右边是今年的我,在船坞擦拭龙睛,袖口蹭着桐油。阳光穿透两张相纸,在柜台玻璃上投下重叠的影子。

林渡的测绘展在古戏台开幕。全息投影里,老赵头演示篾刀技法的影像与父亲的手稿交替浮现。当无人机航拍的龙舟视频投射到藻井时,春桃突然指着画面——老船工耳后的刺青,正与北斗七星的投影严丝合缝。

立夏前夕,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渡口。

老赵头正在教徒弟编竹帘,篾条在他指间翻飞如游鱼。"拿着,"他把篾刀拍进我掌心,刀柄的北斗七星沾着新熬的桐油,"你爹当年说,手艺人的路比篾条还长。"

樟木箱底的信纸已经泛黄。父亲的字迹在煤油灯下微微晕染:"……龙舟的魂不在水里,在每一道榫卯的咬合处。"

端午夜的河面漂满荷花灯。

我把爷爷的竹编战船放入水中,船舱里躺着建筑系的课本。林渡的无人机在云层下盘旋,尾灯与银河连成断续的虚线。春桃追着河灯跑过石桥,裙角扫落的星子坠入水面,溅起细碎的光。

老赵头的龙船调混着夜航船的汽笛,惊醒了沉睡的古镇。五百盏河灯顺流而下,载着篾刀的刮痕、未完成的竹蜻蜓、以及所有未曾褪色的约定,漂向银河倒映的远方。

真实姓名:吴思恩

地址:浙江省台州市玉环市大麦屿街道大古顺新村

在读高校:楚门中学

专业:史地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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