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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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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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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一 “箩兜”

他叫何才发,1965年出生于白沙镇沙坝村鹅肱石。

他初中毕业后,便在家务农。家在长江边上,田土却在山坡上,于是每天挑粪上山,再把粮食挑下山来。只两三年功夫便练就了一副铁脚板和钢腰板。

他兄妹六人,其中弟兄三人,他是老幺。1987年,他与邻村姑娘兰惠梅结婚成家。次年,三兄弟分家。第三年他喜得贵子,取名何天来。老辈人说这个名号有点大,怕压不住而触凶犯险。偏偏小两口多少有点文化,就不信这个邪。倒是怎么发家致富成了他们俩琢磨的中心话题。

兰惠梅的户口还没迁过来,就算迁过来了也没用。因为队里一直缺田土,还有十多口人排着队等分配呢!一个人的田土,三个人是肯定不够吃的,得想别的出路。兰惠梅建议去镇上开商店做买卖,但问题是他们都没做过生意,而且也没有启动资金。说到资金,小两口不仅一时没了主意,还为此闹起了别扭。兰惠梅心里想:“想着你家就在场边边上,好做生意什么的,没想到穷得丁当响!早知如此,还不如……”何才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心里也不痛快,留下一句“到场上去耍一下”的话便出门了。

何才发上场来,并不是耍。他想考察一下场上的生意。于是从西边的大庙上一直逛到东边的沙嘴,又从中间的流水桥倒上去,从北边的狮子山逛到南边的黄角树,从早餐巴巴店到杂货店,从布匹店到缝纫店,从理发店到馆子……其实小镇就那么大,从小在小镇边长大的他闭着眼睛都能把场上的每一家店铺数过来,根本用不着专门的考察——出来溜达一圈与其说是考察,不如说是透透气。

他们的婚姻是父母托人说的媒,也没怎么交往过,第二次见面就定下来了。婚后两年来的相处,让他感受到了她的一些坏脾气、坏秉性。如果说坏脾气迁就一下就过了,但坏秉性要怎么忍让呢?比如好吃懒做、出身不好却好派头,还有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等。开商店赚暴利是她嫁过来以后一直的梦想,何才发知道,他很难帮她实现。

最后,他来到了江边码头上。这里最宽阔,空气也最清爽。

码头上停着几艘货船,都是运煤的。其中一艘正在下煤。几个工人挑着沉重的担子把跳板压得颤悠颤悠的。何才发突然眼睛一亮:“这个我也挑得起!”于是走上前去攀谈了一会儿。他简单问了下工资,盘算了一下,挺划得来的。他提出想加入,但对方说自己不是老板做不了主。何才发听出了弦外之音,便离开了。

两天后,父亲通知他可以去挑煤。父亲曾当过大队会计,多少有些人脉。不过还是劝他不要去,因为那个活太重、太累人。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何才发似乎别无选择。

这时,他才在饭桌上说出要去挑煤的决定。

“挑煤能发财?”兰惠梅没好气地说。

“至少能挣几个零用钱啊!总比呆在家里强吧?最主要还不需要任何投资。”

“可能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等了几天以为丈夫要憋出什么大招,没想到竟是要去下苦力。妻子兰惠梅也是失望极了。

见妻子没有太反对,何才发便去准备工具——箩筐扁担去了。第二天一早,便全副武装披挂上阵了。

今天看来,这个机遇被何才发拿捏得死死的。

刚开始半年,业务的确不好,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形容太贴切不过了。小镇上只有两家蜂窝煤厂,对煤的需求量并不大,一船煤就够他们用半月的了。

但很快,镇上开始新建砖厂和玻璃厂,三年中又新建了一所高中学校和两家砖厂、两家酒厂,用煤量连年成倍增长。一时间,挑煤竟成了小镇上最火爆的职业。这不,人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十分形象的名字,叫“箩兜”。

何才发选择挑煤,的确很对路。他身材不高,却精廋强壮,以庄稼汉的身板对付这个挑煤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皮肤黝黑,胡子拉渣,与挑煤一点也不违和。他平时话不多,这挑煤也不需要口才,因为业务和账目都有工头统管的。少有的闲暇就吧嗒吧嗒地抽旱烟。挑煤,何才发是快活的。

早晨六七点,当兰惠梅拥着孩子还在睡梦中时,何才发挑着一对箩筐出发了。路边碰到熟人,免不了一阵寒暄。

“这么早啊!”

“不早了!”

“今天什么活?”

“给砖厂下煤。”

“货多不哇?”

“不多。一百吨。”

“还不多?”

“10个人,平均每人10吨,用不了一天就挑完了!”

“哇,好厉害!”

初夏,天气晴好。晨曦中的码头上,“箩兜”们早已干得热火朝天。远远望去,像极了一群蚁工。一个个都光着膀子,下身也只穿了个短裤衩,脚上是清一色解放牌胶鞋,肩上则搭着一条浸透了汗水和煤屑的毛巾。扁担之下、两筐之间,一个个大汉弓腰驼背,喘着粗重的呼吸,拖着沉重的步伐。由于不需要像抬石头那样多人协作,所以没有统一的号子,只有按自己的节奏发出的“黑捉”“黑捉”声。那声音短促而铿锵,厚重而平和,此起彼伏,合奏出了一曲雄壮豪迈的劳动之歌。上坡吃劲时,脖子上、脚肚子上青筋鼓胀,似乎就要爆裂。下坡就轻松多了,颤颤悠悠,一路小跑。就在大家都精疲力尽时,段子手上场了。谁家的媳妇儿最勾魂,谁家男人一夜“几番轮回”……嘻哈声中,大家重又充满了力气。

有一次,兰惠梅钥匙掉了,去码头上找何才发拿。在边上看了半天,硬是没找出他来。回到家后,她还抱怨了一番:“粗略一看个个都像你,但仔细一看又一个都不是你。你们‘箩兜’长得太相像了!”

家离得远的“箩兜”午饭都在场上豆花馆里解决。何才发则是一定要回家的。在他的观念里,能节约一点是一点。随着业务的繁忙,何才发拿回家来的票子与日俱增,兰惠梅对丈夫的职业明显尊重得多了。带孩子、做家务等也上心了许多。何才发当然也越干越有劲了。从他挑煤起不过三年多时间,家里变化挺大的。不仅安起了电灯,还买起了电风扇、电视机等,在亲戚朋友中已经算是先富起来了。

午饭时,何才发照例光膀子短裤衩,端起一碗滚烫的稀饭只轻吹几下就一仰而尽了,再夹一块咸菜入口,一边大嚼着,一边直呼过瘾。两碗稀粥只是开场白,三碗干饭才是主题曲,当然大块大块的回锅肉和一汪清泉似的“白单碗”是必不可少的协奏曲。稀饭是为补充水分,干饭是为补充体力,肥肉是为补充营养,白酒是为舒筋活血。这个搭配真是既营养又美味!也是对辛勤劳动的最好奖赏!

三下五除二吃过午饭,何才发总要借着酒劲儿午睡一小会儿。母子俩吃得慢些,等他们吃完收拾好,只听得堂屋门“吱呀”一声,何才发挑着一对黑咕隆咚的箩筐又出发了。兰惠梅曾几次问他为什么不把箩筐放在码头上。他则鼓着眼睛愤愤地说道:“你见过打仗的士兵把枪到处放没?”“那不一样!”“有啥不一样?”……

下午三点半左右,第一艘运煤船已在打扫“战场”了。不远处另一艘运煤船正缓缓靠岸而来。

工闲时间,“箩兜”们四处散落。一个头目在和上一家老板结账,另一个头目则在张望下一家货源、盘算价钱。其余人等,有的就地坐在担子上抽起旱烟来,有的跑到水边用毛巾浸湿江水洗脸、擦身。这就是他们的工作状态,而且春夏秋冬、天晴落雨于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晚饭后是何才发最闲的时候。一要向妻子交帐,捧出一叠散发着汗臭和煤灰的小钞大票,再诞着笑递到兰惠梅面前。二要报告一下今明两天业务状况,就像新闻联播,听不听随便,但讲是一定要讲的。三要逗一逗小天来。临了,总要用胡子扎扎儿子的脸蛋、屁股蛋,再叮嘱两句“长大好好学习”“读不得书挑担子很辛苦哦”。

晚饭后,洗涮毕,何才发会坐到电视机前看一小会儿电视。不过,他哪里是看电视?其实是在抽旱烟!他对电视节目似乎通通不感兴趣,任由妻子一个人调台而兀自不管。几袋烟的功夫过去,呵欠便打得震天响,然后一骨碌爬上床呼呼睡去了。

二 “棒棒”

然而,好景不长。1995年后,小镇码头引进了一座装卸吊车。从此,成宗煤炭都由吊车装卸,再由卡车分运到各个工厂去。于是乎一夜间,“箩兜”们集体失业了。

也许应了这样的话,“天无绝人之路”“哪里关上了一扇门,哪里会开出一扇窗”。何才发在县城当司机的表叔得知情况后,力邀他去城里客运站当搬运。听说要进城,兰惠梅自然十分支持。由于没有在县城务工的经验,何才发先租了三个月房子,打算先试干一段时间再说。表叔还专门引荐了老搬运吴业广。

吴业广告诉他,城里客运站里客人们携带的通常只是些小东小西,一般用不上箩筐,只需要一根绳索和棒棒就行了。在他的理解里“棒棒”就是扁担。所以,第一天他就是带着绳索和扁担去的。去了以后才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所谓“棒棒”原来是用楠竹杆锯成的棒,长度与扁担一样。这个职业也被人们形象地称为“棒棒”。后来重庆电视台推出的山城“棒棒军”让他们的职业家喻户晓。

“棒棒”的劳动强度远远没有“箩兜”大。但何才发并没有感觉到轻松。一是初初进城,人生地不熟。二是要搭讪揽活、讲价议价。三是儿子的入学问题,没有城市户口读不了书。但买房、迁移户口这么大的事,又岂是一时半会儿下得了决心的?

由于没有经验,不太会揽活讲价,他的生意不太好。这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给他带来了转机。

这天下午快收班的时候,他在搬货过程中捡到了两摞现金。他觉得每个人挣钱都不容易,况且还那么多,掉钱的人一定很着急。他先是到处问有没有人掉钱,除了工友们给他开开玩笑,并没有人应答。于是,他把钱上交给了车站的警务室。经清点刚好两万元。第二天一早,失主果然寻回来了。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失主主动拿出两千块钱来答谢何才发。但何才发就是坚拒不收。须知那时的两万很值钱,说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万恐怕也没多少人反对。

何才发拾金不昧的消息很快在车站内外疯传。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好。当后来若干天后,这个事情传到兰惠梅耳中时,她表现出来的不是自豪,而是无尽的埋怨:“狗日的表得弄憨!”

但不管怎样,争议之人名声鹊起。知道他的人多了,叫他的人就多了。他很快成了“棒棒”中的“头牌”。

三 “板车”

由于合江是地处川黔交界的水陆码头,从贵州习水、赤水出来进货的人越来越多。何才发敏锐地觉得县城将很快迎来一段大发展、快发展。他于是作出了两大足以改变命运的决定,一是购买住房,在城里落脚生根了;二是购置一架板板车(俗称“板车”),扩大经营范围。

1997年的县城,商品房作为一个新鲜事物刚出现不久,价格在300元每平左右。经过两三天考察,他们选好了位于枣林桥的轮渡码头旁的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总价刚好3万。半年后房子装修好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地乔迁新居了。

要说最高兴的还是兰惠梅,终于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进城来这一年多,她也兢兢业业,一边带孩子、操持家务,一边积极外出找事做。卖过菜,做过饭店服务员,扫过街道,但都没干长久。她自己总结说,卖菜利润太低,饭店服务员活路太繁琐,扫街工资低不说上班时间还长。房子装修这段时间则完全赋闲在家,想着等搬了家、儿子上学后再找事做。何才发对妻子的表现也还满意,自己也逐渐融入到城里的生活中来。板板车买好入户后,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更有信心了。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9月下旬的一天,他正在站口等生意。突然客运站的广播里喊道:“请搬运何才发同志到警务室来一趟,有人找!”他赶紧靠好板板车一路小跑过去。原来是之前丢钱那位“老板”找他谈合作。那“老板”其实是茅台山酒厂的营销主任,上次路过合江去泸州进货掉的那是公款。在他心里一直很感激何才发。要不是他拾金不昧的话,他可能工作都打翻了。现在他们公司所有酒的包装纸盒、纸箱都将从泸州运过去,到合江须转一趟车。他于是想把这个业务交给好心人何才发。何才发当然十分高兴,一是别人的知恩图报,二是刚置办好的板板车立刻揽到大生意了。经过简单商议,双方签订了协议。商谈过程中,何才发几次主动让价,但贵州客商始终婉拒,说:“我们相信你,不能亏待你,按市场价就行。”

此后,每月单这一笔收入,何才发就有1200元,而且他还另带了两名“板车”入伙。一个叫向前进,一个叫王充明。哥俩那个感恩戴德啊,逢人便夸何才发的好。何才发在客运站几十号“棒棒”“板车”中的口碑地位越来越高。

但俗话说“同行多结毒”,也有好几个本地同行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外来客”心怀不满,常常三五成群地嘀咕道:“狗日才来几天,就把我们的生意抢去了!大家要团结起来收拾他!”

一段时间里,何才发时不时地遇到些麻烦。有时是板车的轮胎突然没气了,有时是转手过来的货无缘无故损坏了,不仅没挣着运费,还倒贴黄瓜儿一条。后来,当向前进将这些“过场”挑明时,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比起这些业务上的事,他更烦恼着家中的事。儿子上学去后,妻子又去打了几样工,但都是短工,无一长久。倒是大贰麻将上路了。每天回家分享的就是赢了多少多少。有几次晚上还拉着何才发也去学学。实在拗不过,何才发也去过几次。

她们常去的地方叫酒色荔香茶楼,位于二转盘滨江路。这是当时最高档的茶楼——装潢高档,消费高档,去玩的人也高档,无不是非富即贵。据兰惠梅说,她们那拨人有做房地产的阔太太,有银行的董事,有在各个局当官的。何才发觉得就连兰惠梅都摇身一变成有钱人了,不仅也画了妆,而且也戴起了项链、手镯,言行举止也多了几分派头。

何才发去的那几次,兰惠梅都赢了。少的七八百,多的一两千。这在那个年代,很难想象。一般公务员的工资每月也不过五六百块钱。兰惠梅很得意,但何才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止一次地问:“打这么大,输了怎么办?”“呸呸呸,乌鸦嘴!老娘很少输!”兰惠梅则每次都这样搪塞。何才发也曾愤慨地问过:“怎么认识上这些人了呢?”“一个介绍一个就认识了呗。我娘家生产队不是有个梁二在邮政局当官嘛?他的一个同学在电视台,电视台认得的人就多了涩!一回生二回熟,简单得很……”兰惠梅则轻描淡写地答道。

生活似乎照旧进行着。每天天一亮,何才发就出门抓业务去了。只是一日三餐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规律,儿子上学迟到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不得已,何才发将老母亲接下来照管儿子和煮饭。然而,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

2003年的一天下午三点过,正在上货的何才发突然接到妻子电话,让他马上回家。原来,兰惠梅最近打牌输了,为了捞本,拼命加大赌注,到最后,不仅把所有积蓄输光了,还去借高利贷。这不,今天要账的人堵到家里了。

“她借了我们公司的五万块钱,已经到期十多天了还不还!还躲着我们!现在加上利息共八万块,必须马上还!”

“今天收不到钱我们是不会走的!而且别耍花样!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劝你想清楚!”一群身上刻着花纹、脸上长着横肉的混混对着何才发冷冷地说道。

一向宽仁待人的何才发第一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可怕。他的背脊隐隐发凉。看着哭啼的妻子、惊惶的母亲,他决定承担下来。以前,每一分钱他会都如数上交给妻子保管,但自从她打牌后,他就多了个心眼儿,有意扣留了一些下来,但也才两万多点。还差六万,他决定向工友们借。

他来到客运站,逐一找到吴业广、向前进、刘四、王五他们,把情况向他们说明,向吴、向各借两万,刘、王各借一万。大家满口答应,并立即回家取出钱来,至晚六点全部送到何家。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想着不给儿子添加压力,一家人自此再未提过此事。事后,王充明建议他报警,但他摇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担就得担着吧。”

何才发相信妻子应该会吸取教训。此后一段时间,何才发更加拼命地揽活、干活。兰惠梅在知道被做局之后,也断绝了跟那拨人的来往,也不再去打牌。一年后,何才发把借款一一还清了。

四  “三轮”

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2006年前后,合江街头的的士车多了起来。而原来载客的汽油机三轮车(俗称“三轮”)开始被禁止载客。

俗话说“按下葫芦起来瓢”。“三轮”开始转进货运行业。显然,相比于板板车,它有太多的优势。于是“板车”的淘汰没落就在情理之中了。

人也要跟着进步!何才发鼓励大家都去买个三轮来开,自己也开始从头学习。经过两个月的摸爬滚打,零基础的何才发基本掌握了三轮车的驾驶技术。可以说,在这一次升级换代中,他同样是领军人物。

但是,他总感觉这一行越来越不妙了。至于原因,他一时又分析不出来。其实他的判断是有事实作为基础的。比如,跟他合作了五六年之久的茅台山中断了合同,原因是他们厂内自己建起了纸厢厂、包装车间。再比如,原来进货的小商小贩也越来越少了,原因是一些上游供货商开始采取主动配货送货的方式争夺市场了。

在向前进他们把大把空闲时间用来打扑克牌的时候,何才发的危机感与日俱增,他想寻找新的出路。他首先想的是开的士。但一是他没有驾驶证,二是的士车太贵了,他买不起。他还考察过煤、沙、水泥码头,想着能不能重操旧业。只不过码头上现代化的装卸方式让他知道一切早回不到从前。装修业中的挑脚搬运,他也考察过,似乎也已处在市场饱和和萧条当中了……兜兜转转,他并没有找到新的更好出路,只好先凑合着坚持下去。

一件特大的好事是,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将组织召开最后一次家长会。由于忙着跑业务,一次都没去开过家长会的何才发有些愧疚,所以决定这次趁着业务不怎么好正好去一去。

这天早上八点,何才发正准备出门去开家长会,吴业广打来电话:“快过来帮帮忙,我家老人在老家突然病倒了,跟我回去帮忙抬到县城医院来医!”

何才发去过吴业广老家,离大公路很远,山高路陡很不好走,一般人别说抬人就连自个走都难。何才发知道无可推辞,毕竟他帮过自己的大忙,尤其是借钱那次。至于家长会那边,先跟老师请个假,空了再去。

一直忙到下午六点过,吴业广那边才安顿好。回家吃了点饭,简单冲了个澡,然后开起三轮去学校。跟老师摆谈了一个多小时,了解到儿子学习有所下降。何才发以前没觉得读书有多重要,因为在农村只要勤劳就一定有吃。但进城后,他的观点明显变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开始觉得读书很重要了。老师反馈的讯息让他心里充满了忧虑。他决定等儿子放学一同回去,以便路上聊聊天。

下课后的校门口,儿子看到父亲终于来了也是很高兴,见开了三轮车,便把同路的两个同学叫上,三人一同坐到货箱里。晚风习习,三个同学有说有笑。插不上话的何才发有些恼意,心想:“你崽子成绩下降了还不自知,就知道打玩。”

九点过,街上的行人和车都很少了。可红绿灯还是照样交替亮着。“没都没车了,还亮个铲铲!简直浪费别人的时间!”看着头上60秒的红灯倒计时牌,何才发心里骂道。心里越急,时间走得越慢。从六十跟着倒数到二十,几个方向连个车影都没有。于是何才发决定提前走人。

“有车,危险!”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咣当――”“嘭嘭――”几声巨响后,何才发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时。

如果可能,他一定宁愿沉睡不醒。只是他的这一醒,将承受多大的打击呢?

儿子和另两个同学全都没了!妻子哭干了眼泪,老母亲哭瞎了眼睛!而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

三个月后,妻子、父亲、哥哥,还有向前进他们几个工友,大家一同把他接出了医院。

很快,法院的传票也来了。

六个月后,法院拍卖了他的房子。

夫妻俩租了个一室一厅暂时住下。妻子慢慢走出了丧子之痛,开始出去务工,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而家底早已经穿了。何才发始终无法走出与儿子的最后时光,每天都要拄着拐杖去出事的那个路口凝望,直到路灯亮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妻子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我想去广州打工,听说那边工资要高些!”

“去吧!”

“那你怎么办呢?”

“我留下来陪儿子!”

临行前,妻子托吴业广照顾何才发。吴业广因让何才发帮忙才晚去学校导致了事情的发生而一直耿耿于怀。于是十分乐意地答应了。他干脆让何才发退租后搬过来一起住,以便更好照看。

说不清过了多久,何才发的外伤痊愈了,拐杖也扔掉了。他固执地一定要从吴家搬出来:“我不能一直麻烦你!”

知道何才发并无去处,向前进把他接到自己城边上的之溪老家,离城不远,只有十多分钟路程。

何才发照例每天一天亮就来到城里,只不过因为顺路的原因,他换了个地方坐着凝望着街心路口。他坐着的地方正是他奋斗了十多年的地方――客运站边,他凝望着的地方――正是儿子在的地方!也许唯有守着这里,才能守着曾经拥有的一切,才能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五  最后的“棒棒”

说不清过了多久,他突然让向前进给他置办一副老行头――一根一头拴着绳索的棒棒。从此,每天守在车站门口、望向街心的何才发的肩上多了一根棒棒。由于原来的“棒棒”“板车”“三轮”早都消散无踪,所以,背着棒棒的何才发像极了历史留下的一尊雕塑。

这里依旧车来车往、人潮如涌,人们却不再需要“棒棒”了。但这一切对何才发而言已不重要。只要这样守着,他的灵魂就还在。

岁月变迁,物换星移。何才发的世界却是不变的:车站、街心和棒棒。人们不知道他是否还能感受到这时代的温热与人世的冷暖,只看见苍老、衰败、颓废一天天洒满了他的身上、脸上、眼里。

兰惠梅仍会每月按时寄来生活费,让吴业广转给何才发,只是从没打过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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