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我们快四十年了。我已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垂髫小孩长成一个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多风景,但外婆门前的那条小河依然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鲜活在我的脑海。
外婆离开的时候,我大概才七八岁吧。少年不识愁滋味,也不懂得什么是悲伤,只是从此以后再去外婆家就备感冷清了,没人天天念叨、处处盯防,也没人事事啰嗦,凡事都要问上一嘴、插上一手。现在想来,所谓疼爱不过如此。
外婆走后,一大家人就像散了一样,姨父们不再来喝酒了——说来了没人做饭,姨妈们也不再把孩子送来——说没人看管,好一副人走茶凉的景象。是的,人气这个东西,可鼓而不可泄,就像灶堂里的火,一旦熄灭便会越来越冷淡。可以说,自外婆的葬礼后,母亲那一大家人便再也没有齐整过,且越到后面越零落。
是故,现在搜寻起来,我所有关于外婆家的记忆都是在她离开前的——说来也怪,尽管后来也年年去,但去过也就忘了——其实说怪也不怪,因为后来再去时,便真的像走亲戚,忙天火地地去,扔下饭碗便嚷嚷着有事走了。
一 外婆家的玩意儿
“豌豆尖掉下崖,家公生我要来。七八个外孙坐一桌,你舀饭来我抓馍,你争碗来我抢锅。家公冒火抄家伙,抄起家伙打脑壳。家婆冒火紧啰嗦,说你娃儿哈戳戳……”
“老表搞老表,搞起老表真热闹,你刨我一爪来我踢你一脚,谁怕谁来谁脓包。老表整老表,整起老表真好笑,赵大要吃米糕,钱二给他一碗海椒,张三要吃面条,李四给他两个红苕……”
依然鲜活的童谣就是那时的真实写照。
小孩当然要和小孩玩。外婆家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表兄弟表姐妹多,大致同龄的大姨家就有三个,二姨家两个,三姨家两个,我们家两个,再加上大舅家两个,二舅家两个,三舅家一个……别说到齐,就是到一半都乌烟瘴气的,用外婆的话说,那是一个“鸡飞狗跳”“耳朵都闹麻了”。
外婆有四儿四女,我母亲是她的幺女,而我则是她的幺外孙。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被宠爱是自然而然的。只可惜,那时候外婆就已经老了。时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物质生活和医疗卫生条件都比较差,七十多岁的老人纵然未卒也往往疾病缠身。
外婆那时腿脚不便,行动迟缓。灶台上常年放着一个砂罐熬着中药,散发着苦味的清香。孩子们不懂事,嚷着要喝罐子里的药汤。外婆当然不让,孩子们越是要干。
一天,趁外婆转身不注意,王大老表便用汤勺舀了一瓢倒进嘴里。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的脸,等待甜或苦的反应。只见他先是嘴角上扬,然后便抿着嘴定格出一副诡异的笑,一边还不停地点着头。
“肯定好喝!”刘五老表说,说着也要爬上去舀。
“等一等,再等一等!”张九老表拉住他说。
“我让你装!看我不收拾你!”赵二老表则跑上去挠王大老表的痒痒。
“噗嗤!”“哇——好苦,好苦!”“水,水,我要喝白开水!”……王大老表终于绷不住了,机关枪一样地哇哇乱叫。
“装撒,继续装撒!”“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儿!”“哈哈哈!”……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疯跑去了!
“今天怎么没人要喝我的药汤了呢?”外婆当然知道大家的把戏,等第二天熬药时,便一手把着砂罐,一边问。
“谁说的?王大老表!王大老表要喝!”一群孩子再次乐开了花!
今天想来,那时母亲她们为什么每逢寒暑假都要把我们送到外婆家去呢?无外乎一是把孩子们往老人家身边一放便可脱开身去忙,二者也可以让孩子们陪陪年迈的老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欢乐,而那时孩子们的欢乐很廉价,你永远不用担心他们不会玩或者说没有玩具。大点的领着小点的,捉迷藏,偷偷战,跳皮筋,丢沙包,抓石子,打撬棍,办锅锅晏,过家家,用弹弓打鸟,用竹筒枪打水仗,逗蚂蚁,喂青蛙,抓蝴蝶,捉毛毛虫,烤蝗虫,让蟋蟀斗鸡,爬树摸鸟窝,下田摸鱼虾,做竹蜻蜓,折叶子飞机……可谓创意无穷,项目无尽。竹林下,池塘边,坝子头,屋拐角,阳沟头,门槛上,遇见植物耍植物,碰上动物耍动物,晴天跳大戏,雨天挤油渣儿,夏天赶牛滚水凼,冬天烧火烤蚱蜢,白天张开口袋兜风,晚上打开粉帕囊萤,就算够不着太阳、月亮、星星、云朵,也要和他们说上几句悄悄话……真的是大地之上,蓝天之下,万物皆可玩,四时皆有玩。抓团泥巴儿可以做个泥娃娃儿,拣块瓦片儿可以打个水漂漂儿,掰根枝条儿可以画个小家家儿,摘朵花花儿可以扮个姑孃孃儿……可谓随时随地,因地制宜,因时而变,变化万千。实在无聊,投个泥土块块儿,看谁投得更远、更准;也可以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谁是女王,谁是厨师,谁是公仔,谁是蛋姨……再不济,便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爪,反正从眼睛一睁开,直到晚饭桌上捧着碗碗嚼着嚼着就睡着了……
当然,也有高级一点儿的猜谜语,诵童谣,唱儿歌等。只不过谜语很少,且都不经玩,等下次再玩的时候,谜面还没说完,谜底早就出来了。
这边刚说“白姑娘,红帐子,住在麻屋里……”,那边答道:“花生!”
“红门楼,白门坎,锁不住,关不严……”这边还没说完,那边已经齐刷刷地答道:“嘴巴!”
“身披网纹个子高,脖子长长把叶咬……”“长颈鹿!”
“左边一条鱼,右边一只羊……”“鲜字!”
“上在下,下在上,卡在中间……”“一字!”
倒是童谣和儿歌可以反复诵唱。
“巴地草,红根根,我是家婆的亲外孙。我从家婆门前过,家婆喊我进去坐。家婆喊我坐椅子,家公喊我坐板凳,舅舅喊我坐门槛,舅母喊我坐街沿。家婆死,烧金纸,家公死,烧银纸,舅舅死,烧钱纸,舅母死,坟头上屙堆尖尖屎……”每每唱到这里,外婆就会抓起扫帚追出来,一脸愠怒道:“你这些仔仔儿,要咒我死安,简直不像样儿!”
大家便换个谣儿唱起来:“虫虫儿,飞哟飞,飞到家婆门口来,家婆门口有棵菜,吃得家婆喊乖乖。虫虫儿,飞哟飞,飞到家婆的果果园,果果园里有个蛋,家婆煮给外孙蛮。”
听到这,外婆便放下扫帚,笑着说:“这个嘛,还差不多!”
大家接着唱道:“月亮粑粑起,强盗儿来偷米。钵盖梭到地上,吓得偷儿尿胀。媳妇放个屁响,吓得偷儿踉跄。男人扯个呼酣,吓得偷儿哭爹又喊娘!下回还要偷不?不偷了,不偷了,胆儿都吓破了,还偷个铲铲!”
“你这些仔仔儿啊,简直够干!表得哪里学些蛮达精!唉——”外婆微笑着、摇着头、叹着气走开了,任凭大家再怎么唱。
“刺梅花,顺墙爬,搭起梯子看婆家,公公年十九,婆婆年十八,大姑才学走,女婿还在爬,但愿女婿早长大,结了莲蓬谢了花。”
“踩到我的脚,咋个说?擦膏药,哈子膏?牙膏!啥子牙?豆芽!啥子豆?豌豆!啥子豌?台湾!啥子台?抬你妈妈进棺材!”
“从前有个地主,屙屎不揩屁股,人家喊他扫了,他提起裤儿跑了,人家喊他站到,他说他肚儿饿了……”
孩子们天天玩在一起难免不出问题。拿今天的眼光来看,最突出的便是安全问题。事实上,对于那时的我们,大人们完全不担心,虽然吵架干仗是常有的事,但吵着吵着便被身边的什么事分散了注意力,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游戏,互相之间很快就学会了妥协让步。娃儿伙最会拉帮结派,一哈哈儿王大和李二赵三一派,一哈哈儿王大张九刘五又一派,上午赵三不安逸陈二,下午李二又仇上了牟大,然而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玩到最后大家都成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今天想来,那些场面简直堪比四大名著,一阵儿是红楼情深,一会儿是孙猴大闹天宫,一阵儿是水浒英雄大乱斗,一会儿又是三国的利益与计谋、战和与分合。这不就是今天的江湖吗?——没想到儿时就被我们玩透了!哈哈哈!
二 划着竹筏去看戏
在外婆家最有意义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门前的那条小河上的。
大约是腊月间,下游的曾家老人满十要唱大戏。消息传出,十里八乡的人们就都翘首以盼了。等真到那天,气氛早已烘托到了极点。
腊月天气少有好,阴雨绵绵不说,还飘起了毛毛雪。非亲非故,我们自然不去吃席。偏偏别人家的热闹传得特别远,大家早就心痒难耐了,就等天一黑就去看大戏。其实几岁、十几岁的孩子看得懂什么大戏?图的只是那个热闹劲儿!人是群居动物不假,但那么喜欢热闹可能就是这样从小刻进我们的骨子里的。
“那么远,你们小孩儿怕就不去了?”天将黑,大家早早吃过晚饭,就等着外婆一声令下,不料外婆却说。
“怎么可能?”十几张嘴巴异口同声,十几双眼晴睁得溜圆。
“风是风,雪是雪,天黑路滑,我看还是别去了!”外婆又说。
“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说第一遍像是试探,那第二遍呢?大家都有些急了!
“我们船都扎好了!”李大老表脱口而出。
“船?什么船?”外婆惊诧莫名。
“嗨!竹子来扎的船呗!”
“竹子?什么竹子?”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外婆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孩子们的这个把戏,她当然不知道。其实,十多天前大家就在计划筹备了。外婆家到曾家走旱路的话,绕山绕水,少说也有十多里的路程,但水路却不远,不过五里许。可是这个水路早就不通船了,倒是偶尔从上游漂下来些竹筏子。
“那就竹筏子撒!”李大老表一锤定音——他是我们的孩子王,但也不过十三四岁——以今天的经验来看,也许会觉得我在吹牛,但要知道,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动手能力是很强的,绝不是今天的孩子可以比拟的。
于是我们大家唯马首是瞻,砍竹的砍竹,搬运的搬运,捆扎的捆扎,那叫一个分工协作、有条不紊。经过几天的努力,一艘宽大的竹筏子做成了。
“一,二,三,推!”“一,二,三,加油!”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后,竹筏子便栽入河中,漂荡起来。
“哇,成功了!”“哇,胜利了!”大家一片欢腾。
说时迟那时快,欢呼声中,只见李大老表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提着撑竿,一个箭步便从岸上跃上了竹筏!
“哇,好厉害!”“哇,好凶!”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再看李大老表使着竹竿往河里一撑,竹筏子便像舰船一样冲向河中。
“怎么样?好耍不?”
“安逸得板!”
“快,快,快,开回来,让我们也试试!”
“不慌嘛,等我先试哈哈儿,熟悉一下,掌握倒平仄夺!”大老表才不管岸上人的呼叫,自顾自地操练着。
“哎呀,快点嘛!少耍赖!”我们岸上的人吼着叫着干着急。
“来咯,客官,船来咯,请上船!”终于,千呼万唤中,竹筏子靠岸了。
但说是说笑是笑,当此时,大家又都往后缩了缩,毕竟这个船摇摇晃晃的,难免不令人心生恐惧。张九老表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只见他蹲下身来,伸出手去,等抓住了大老表递过来的撑竿才用力一跳跃了过去。竹筏子立即像断线的风筝剧烈地摇摆起来,同时在水中和大家的心中激起阵阵波浪。但好在有惊无险。
有了成功的样子,众人便没那么怕了,争先恐后地又上了几个。
“拐了,拐了,承不起!”“船要沉了!”眼看竹筏子一阵儿比一阵儿地往下沉,岸上的人发出了惊呼。
“不要慌!只要不再上人就沉不倒!”还是李大老表镇定。
“可是怎么办呢?还有一半的人啊?”
“再多扎几层竹子就是!”人多点子就多。
说罢大家纷纷上岸,再拽着绳子准备将筏子拉上岸来。可惜河坎较高,且竹筏子进水后变得更重了,大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动。
“怎么办?”
“再扎一艘便可以了撒!”这回是张九老表先想到办法。是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又紧赶慢赶地扎完了另一艘。照例再拴绳、试水、操练,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孩子们的急切心情,外婆早就看在心里,慈祥可亲的她怎么可能真的阻止大家去呢?只是她真的不知道大家扎了竹筏的事。
“让二舅、三舅领着你们去吧!把几家的电筒都带上,再扎几朵火把!”外婆一锤定音。
“好!那太好了!”大家的欢呼声差点没把屋顶掀翻。说实在的,这黑灯瞎火的晚上,又是水路,大家还真有些胆怯怯的。这回有了大人的加持,怎能不高兴?
打起通明的电筒和火把,踩着舅舅们高大的身影,一群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开拔——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跳上晃悠悠的竹筏,寒冷的河风扑面而来,只几下子就把火把吹灭了。没了火把的助力,原本明晃晃的三支电筒看起来就像三支蜡烛——不,连蜡烛都比不上,因为它们只向着一个方向发光,且发出的光就像照进了万丈深渊一样有去无回,只依稀可见雨丝或是雪花的点点魅影。
“嘘——好像有鬼!”二舅突然恶搞起来。
不说还好,一说吓一跳,一群孩子顿时莫名地害怕了起来。
留在记忆里当时的情景,真的太魔幻了——我无数次想描写,可每每提起笔来却总是不知如何下笔,但总的感觉是它特别特别像鲁讯先生在社戏中写过的那个场景,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和寂静,听得见细雨或是雪花落在宽广无垠的旷野上的声音,当然还有竹竿划过水面的声音,以及前面或是后面、左面或是右面飘来的锣鼓声、二胡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孩子就是孩子,天黑就会胆小,陌生就会拘束,更何况这无边的黑幕和未知的前路,以及三舅小心掉进水里的再三告诫和二舅的鬼话,故而完全没了白天或在家时的活泼,一个个都收了笑容、哑了嘴巴。
“来,哪个来讲个笑话?”二舅有意打破沉默,“刘三娃?”
“不,不,不!”
“张九?”
“不,不,不!”
“牟大?”照例是“不,不,不”!
“那唱个歌嘛?说几个言子儿也行!”三舅说。可等来的还是一片沉默。
“是白天疯累了吗?”三舅想知道原因,可还是无人应答。
“我知道了,一定是怕鬼?”二舅势要将恶作剧进行到底。
幸好路程并不长,说话间,我们便驶到了曾家热闹的戏台前。戏台正对着河边,我们在竹筏上便可看得一清二楚。
“还是上到坝子上去吧!这个筏子上太冷!”
上得坝子来,气氛果然立变——这里人多势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大家立即像嗜血鬼喝到了热血一样恢复了元气,叽叽喳喳追打起来,还没等二舅把“不要乱跑哈”的话说完,就钻进人群里不见了人影儿。
至于那天唱的是什么戏,真心一点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在戏台前后疯了个人仰马翻,汗流夹背,等回去的路上再一吹冷风,当晚就感冒了好几个。
第二天,外婆一边骂着二舅三舅不会照管小孩儿,一边心急火燎地给我们煎药,再心疼地喂给我们吃。
小孩就是小孩,一碗药下去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小孩就是小孩,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把推开外婆的药碗,便又生龙活虎地疯开了。
三 小河里的惊魂时刻
暑假刚到,我们又齐聚在外婆家。
二舅家新喂了一头水牛,每天中午和傍晚都要由李大老表牵去河边滚水。我们自然也会跟着去。看着水牛在清凉的河水中惬意地翻滚,大家都投去羡慕的眼光。每当此时,外婆和舅舅的告诫就会响彻耳畔:绝对不准下河洗澡哈!那是要死人的事!
虽然躁动不安,但前几天大家都能互相监督、彼此约束。可是,世界上的事怕就怕破例。这一天午后,当我们刚把水牛牵到河边时,尾随而来的邻居家的苟老表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扑通一声就跳到河里游起泳来。
只见他一会儿扎猛子,等换个地方浮出水面来冲我们扮鬼脸;一会儿又爬到岸边的高坎上往下跳水,溅了我们一身的凉水;一会儿学狗刨,搅起一团团雪白的浪花;一会儿躺在水面上仰泳,对着天空热辣的太阳唱歌;一会儿把衣服顶到头上哼着小调游到对岸去了,一会儿又钻进水里抓起一条鱼朝我们丢来……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无不充满挑衅。
“怎么,不想下来游游?”看准我们眼钩钩的样子,苟老表干脆煽起了明风、点起了明火。
“我们不会游!”张九老表摇着头说。
“屁!李大,李二都会游!只是怕遭打罢了!”
“你们当真会游?”大家半信半疑地望向他们。
“嘿嘿,别——别听他吹!不——不会!”李二老表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不会?去年、前年我们不是一起游过嘛!你哄谁?!”苟老表势要激起点什么。
“也不是一点都不会,只会一点点咯!”李大老表说——眼看就要经不住诱惑了。
“哟嗬!虾子过河——谦虚几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哪有会一点点的说法!”眼看着就要点火成功,苟老表更来劲了。
大家再次望向他俩。十多双眼晴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热辣可想而知。
“唉呀,会当然是会了!只不过真不如他而已!”李老表决定不装了——是的,这保守秘密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被人当面戳穿后,且自己本来就想承认时。
“不要告我哈!我游一哈哈儿就起来!”扯下遮羞布的李大老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见他两下五除二地扒掉外衣便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说时迟那时快,等大家搞清状况回过神来时,河面上只剩下一圈圈由小变大的水晕。
“好,好,好,我也来也!”李二老表看到大哥都下水了,还有什么好等的呢?也是三下两下便甩掉外衣跳了进去。
“哈,哈,哈哈——”
“好巴适!”
“好安逸!”
只见笑声飞扬处团团浪花相互激荡,像极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看得我们岸上的人直吞口水——拿今天的话来说也可以是羡慕嫉妒恨。
“不如我们来教你们吧!”见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像是良心发现了,诚心地冲我们说。
“那当然好!”张九、刘五显然动了心,立即脱起了衣服。
不怪他俩立场不坚定!时值夏日午后两点过,太阳最烈,气温最高,而树荫下的小河里该有多清凉啊?
彷徨间,张九、刘五抓着岸边的树枝,摸摸索索地下水了。
“对,就在那块地方活动!那里又浅又平,淹不倒!”苟老表吼道。
“不要怕,大人们都睡午觉去了!我们不说便没人知道!”李大、李二的话更壮怂人胆。
再看张九、刘五正平伸着双手慢慢地来回走动,想必是在试探着那片浅滩。
“真的不深!完全淹不倒!”率先试探完的张九高声叫道。
“快,快,快!都下来吧!”刘五也试探完了水下的地形。
“走哇!”“走就走,谁怕谁!”岸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你,全都行动了起来。
很快,大家都下水了!
“爽,真的爽!”“安逸,真的安逸!”“巴适,真巴适!”纷纷发表着感叹!
“早就该下来了!”苟老表露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是的,六月天的小河水清清亮亮、清清凉凉,再大的太阳再热的天气都不在话下了。
玩了个多钟头,李大老表谨慎地冲大家说:“差不多了,再游大人们就该起来了!”
“嗯嗯!”“好的!”大家十分懂事地爬上岸穿好衣服,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牛屁股后头回家了。
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开了一个好的先例后,第二天、第三天……大家都如约而至,如法炮制着快乐。
然而,惊险就在不经意间突然来临。
“快!张九落到深水里去了!”这天就在大家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快!苟老表,快过来!”
“李大、李二,快过来!”
“快,只剩下一个脑顶帽了!”
“就要看不到人了!”
“大家不要慌!苟老表赶快点!”
“冲到哪里去了?”
“那边,那边!”
“救命了!救命了!张九落水了!”
“不要喊,不要喊!大人晓得了不得了!”
“快喊,快喊,淹死人了更不得了!”……
一时间,小河边上一片混乱!无一不是惊惶失措的孩子们的面孔,无一不是惊惶失措的孩子们的呼喊声!
最先发现险情的刘五慌忙中爬上岸,抓起一根竹竿沿着岸边狂奔出去。而追着刘五的是众人的声音:“快,快,把竹竿递过去!”“快,快,抓住竹竿!”
水性最好的苟老表乘着水流奋力向着张九的方向追去,李大李二紧随其后。众人同样喊叫着:“快,快,就要追上了!”“快了,快了,伸手拉啊!伸手拉啊!”
果然,苟老表伸手拉住了张九,而张九也在胡乱中抓住了刘五递过来的竹竿,一些人在后面拉住刘五,李大李二则在后面助力苟老表……
等二舅三舅循着牟大的呼救声奔跑过来时,我们已将张九拉上了岸。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众人,舅舅们又喜又怒。
“你龟儿些仔仔,安逸不哇?喊你不要下河、不要下河,硬是不听!你看你们回去要挨揍不?”二舅没好气地说,“你们真的是八字生得硬、天星挂得高!老子是淹死一个咋个得幺台哦?”
“张九,张九,淹死没有?”三舅则用脚踢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张九打趣地说,“那天不是还在唱‘家婆死,烧金纸,家公死,烧银纸,舅舅死,烧钱纸,舅母死,坟头上屙堆尖尖屎’吗?这回还唱得起不?”
“噗呲”“噗呲”,我们又被逗出了笑声。
“笑笑笑,黄狗飙大尿,一股飙给大毛,一股飙给奶幺!”三舅学着我们的口吻唱着我们吼过的歌谣。
“一股飙给李二毛,一股飙给刘大嫂!”刘五接过话来唱道。就这样,闯了大祸却又劫后余生的我们很快又恢复了精气神。
“巴地草,红根根,我是家婆的亲外孙。我从家婆门前过,家婆喊我进去坐。家婆喊我坐椅子,家公喊我坐板凳,舅舅喊我坐门槛,舅母喊我坐街沿……”傍晚时分,歌谣响起,金色的祥云又爬满外婆家门前那条小河上的天空。
虽然遭遇惊险,但大家却都在这条小河里学会了游泳——学会的又岂止游泳,还有钓鱼和网鱼。
四 钓胜于鱼
那时钓鱼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所有工具全都要靠自制——拿现在的话说叫DIY。没有鱼竿?砍根细一点直一点的竹竿,再剔掉枝叶、打磨光滑即可。鱼线呢?用细麻线、丝线或尼龙线即可。鱼钩呢?找来一小截细铁丝,将一头锤扁磨尖、另一头折叠一小点,再弯成钩子状便可。浮漂用干的高粱杆来做,而用完的牙膏皮嘴则是制作坠石的最佳材料。那时生活紧张,根本不可能用面团、玉米粒或红薯块等来作饵料,蚯蚓才是最好的,多且易得,随便往地里一挖就够了——也许你会问,这么多器件,这么多程序,哪个老师教的呢?老师?哪来的老师?一群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摸索着做,遇到不懂的,问或不问都行,反正只管去试,实在不行又换种办法。有的是时间、空间,有的是点子、路子。
偷偷地准备好这一切,再迫不及待地偷偷跑到小河边——因为那时割草喂猪牛羊或者放养鸡鹅鸭才是我们小孩的正事,而钓鱼绝对是不务正业,只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才玩。是故不能让大人们看见,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凡偷着干的事,便凭添一种兴奋和刺激。而第一次偷着干呢?自然是兴奋加兴奋、刺激加刺激!又如果是第一次偷着干就成功了呢?
我们就亲身经历了这样的激情时刻。钓钩才甩下去不多时,我握着竿的手就感到了前端隐隐传来的力量,似有若无。再定晴一看,只见浮漂嗖一下就不见了,竿上的力突地增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用力一拉。嗖!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竟被我硬生生地拽出了水面,此刻正随着晃悠悠的鱼线四下舞动!
“钓着了!钓着了!”我大吼道,像是获得了诺贝尔奖。
“咦——真的耶!”“哇,陈二老表好厉害!”大家纷纷放下钓竿围拢过来。
“快,快,快拉过来!”“小心跑了哦!”听着大家的招呼,我赶紧小心地往上扬钓竿。眼看小鱼儿就要摆到跟前,忍不住伸出另一手去抓。
“小心!要摔!”
话音未落,只觉脚下一滑,重心后移,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同时发出扑通的响声!虽然手上还紧紧地握着鱼竿,但那钓线下的鱼却在空中划了两道美妙的弧线后摔入水中。
“哦豁!”大家齐刷刷地盯着水面上晕开的圆圈陷入了无限的失落。
“唉——太可惜了!”我怅然若失,“刚才是谁说的‘小心跑了哦’?真是乌鸦嘴!”
“刘五!”“对,就是刘五!”“弄他!弄他!”笑声又荡漾开了。
这不,至今写着,都还能感受到那当时的心情。上钩时,激动的心脏呯呯直跳,就差跳出嗓子眼了;脱竿时,自责得直想呼自己两个耳巴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这么不中用!”
许是大家的玩笑激发了刘五的斗志,他倒成了最先钓起来的那个人。大家自然放下钓竿跑过去锤他一顿,以示祝贺!
“看看,姜还是老的辣!”他则得意地趁坡上驴。其实,也不怪他得瑟,后来的事实表明,当钓上第一尾鱼时,每一个人都特别兴奋,特别有成就感。
今天回望起来,许多以后的第一次体验,无论失败或成功,都可以在这条河里的第一次里找到原型,找到最初的感受,甚至是开窍式的启发。是的,万事开头难,一开始难免会遭受到各种莫名的挫折或失败,但多试几次,慢慢地便总结出来经验,摸索出来技巧,从而走向第一次、第二次,直至第N次的成功。是的,没有谁生来就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从实践和思考中摸索出来。
五 换着花样儿网鱼
网鱼有多种方式,都十分有趣。
一是用盖网来网鱼。盖网,也叫手网,就跟降落伞的样子差不多,拎住主绳一撒就打开来,然后在重力作用下沉入水中,网下水域中的鱼如未及时逃离便被网住了。再拎住主绳往上一提就收拢来、拉上来了——别担心鱼会跑,因为网脚边是用较重的铁坠子吊起的,完全可以将网中的鱼束缚住。
傍晚时分,我们沿着小河将炒香的麦子、玉米或面粉团等饵料放入近岸的水中,并作好记号。晚饭后,我们便跟在李大老表的屁股后头一起看他表演。只等网一上岸便一哄而上,翻开网来捡鱼。
那时的生态很好,到处都是鱼,更别说这条小河了,简直就是鱼儿的天堂。记忆中我们每次出去都是收获满满,从无“空军”之说。至今还记得那时我们胡编乱造的歌谣:“李大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拉起来轻轻,便是网中空空;拉起来重重,绝对就是一桶桶!”“拉得轻飘飘,蒜苗炒海椒;拉得青精冒,吃鱼吃个饱!”
二是用拉网来网鱼。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方式。那时市场上根本没有拉网卖,得自己买线来拴。拴网是十分费时费力的事,一般只有专业的人才拴。而我爷爷就是半专业的渔户。外婆家的拉网正是从我家带过去的,但记忆中并没有怎么派上用场,只在有一年的旱天小河里的水快干了的时候用过一次。那家伙一下去,相当于刮地三尺,除了小的鱼苗外,统统无一遁逃。听到大家啧啧称奇,李大老表得意地说:“这网是我陈二老表家的!”我当然也乐得心里开花——孩子就是这样,凡是表扬自己或跟自己有关的人或事物,都会很自豪。老表们自然也会跟着沾光。
三是用拦网网鱼。拦网与拉网有两大区别,一是衣子不长,大约半米左右;二是只有浮漂,没有坠脚。操作也十分简单,只要将它往水面上一拉再把两头固定住就行。然后再用竹竿从两边敲打水面。鱼儿受到惊吓便四处乱窜,一不小心窜到网上就被网住了。只适用于抓上层水的鱼,比如鲢鱼。
四是搬罾捕鱼。据说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中就有此法的记载。具体地讲,就是用四根支竿绑成十字挂在一根主竿上,鱼网则挂在四根支竿顶端处,主竿上再拴上一根长长的拉绳。使用时,主竿下端支在地上,再拉住拉绳将四根支竿以及其上的网放入水中,每隔一两分钟便拉起来看一看。显然,这种方式赌的是概率。如果刚刚有鱼游过,那鱼就成了网中之物。于是,民间便有“千网打水,一网打鱼”的说法。当然如能在网中放点饵料,效果一般会更好。这种方式适用于河中涨水时,一是此时的水是浑浊的,二是此时的鱼的活动更活跃。
也许现在的你会问:就这,是否有点扯?不!一点都不扯,实用是真实用!只不过很费力气罢了,我们小孩一般是玩不动的,但李大老表照例是个例外。
不仅如此,李大老表还会学着大人的样子,高深莫测地讲起道理来:“罾搬过路鱼,网打背时鱼,钩钓好吃鱼!”那时听不懂,但今天想来,这哪是网鱼,分明也在教我们做人。是的,机遇是时时处处都有的,但要看你想不想抓、会不会抓,只要勤奋刻苦,就一定会有收获,只有坚持不懈,才不会让成功失之交臂。
至于鱼罩、虾爬等小型的捕鱼工具则不在话下。
有人说,幸福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以我的经历,深以为是。虽然成年至今半生漂泊,四处奔走,但我的内心却是十分充实而幸福的。每每不如意,只要想到外婆门前的这条小河,一切便烟消云散了。所以,对我的童年和我的外婆,我一直心存感恩!
突然想起许巍的一首歌来: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疗伤/Dilililidilililidenda/Dilililidilililidada……
后记
今年春节,我们几老表邀约起回来给外公外婆挂坟,顺便看看舅舅舅妈。
那天,天高气爽,冬阳鎏金。挂完坟,我们便兴致勃勃地来到这条梦中的小河边,想要找寻那一个个遗失的儿时的梦。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我们大吃一惊、大失所望。
只见密密匝匝坏死的葫芦封住了整条河面,密实得没留下一块儿水面。葫芦是繁殖能力极强、生长能力极强的野生植物,那时就有,只不过那时只是点缀,无论如何都成就不了眼前的这种“繁荣”——须知那时,无论是葫芦,还是野树、野草,除非不冒头,冒头必被铲!因为那时农村人都还没有外出打工,人多地少啊!
“怎么会这样?没人治理管理吗?”大家问。
“管?哪个管?”陪同的李大老表说。
“队长呢?村长呢?”
“队长?村长?这条小河是整个公社的!他们哪有权力管?”
“那镇上呢?”
“镇上?那些官老爷一天到黑高高在上,哪有时间管这个?恐怕有时间也没有这个心思!”
“你们就是这样看问题的?”
“这样?哪样?事实不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大家都默不作声。
“真不应该啊!多好的资源,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拿来种植多好?”
“养鱼、喂鹅、放鸭子也好啊!”
“再不济,就是一锅大白水都行!用来淘米、洗衣、浇地、游泳、野钓也好啊?”
“谁说不是呢?”
“唉——要怪就怪这山高皇帝远!”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了,要说远也不算远!其实要我说,应该是心远地自偏!”
……
半晌,我们才把视线从河面上收回来。
临走,李大老表还告诉了我们一件令他很丧气的事。离家这最后一公里石子路政府几年前就说好了要硬化,村长说就在今年11月30号动工、年底就通车了。可是呢?计划赶不上变化。新来的镇长说项目放在这里没人可以看得倒,要拿到大公路边上去才有意义,因为那里常有领导过上过下的!
那天夜里,我们都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青山绿水和长势正盛的庄稼地包围着外婆的家,门前那条小河正淌着一江清水往东流呢!河上,三三两两的竹筏子悠闲地漂过,孩子们的歌谣声声飘起;狸鱼、鲫鱼、剑杆鲳、船钉子争先恐后地浮游着,向过往的人们讨要食物;鹅鸭成群结队,不停地唱着“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舅妈们唱着洗衣歌洗着衣裳,舅舅们正挑着水担去浇地;李大老表吵吵巴火赶牛滚水,刘五老表在学小猫钓鱼,张九老表终于学会了狗刨式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