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离开了很久,却一直心心念念。
街灯如水、高楼林立、惬意悠然。但总会突然间,就想起曾经的鸡鸣狗吠,想起水清草绿的营子河和四联干河,想起那片杂乱且总显沉重的槐树林......
日新月异的时代,庄名未变,坐落照旧,姓氏依然,我家那口老屋至今孑立在四联干河旁向听与不听的人们诉说沧桑。其实,我知道,那里没谁再主动关注我,他们都为自己更好日子奔走忙碌,他们于我早有了很遥远的时空距离,只是偶尔茶余饭后指指那口老屋提及我,褒褒贬贬随风远去了。
我毕竟离开了,四十八年前就离开了。那个最普通的苏北村庄,我背着于年龄很不相称的生活重负,没日没夜地苦干加实干,想凭很不错的学习成绩和出色的社会表现杀出一条农家子弟新生之路,可根本行不通。明知不行,我还是想,在七六年,我几乎想疯,我把赌注都押在了那一年的生产队长任上,想大队公社领导突然看到这个年轻人是个苗,是个才,推荐走吧,别耽误了!可我错了,推荐怎么能轮到我呢?一年,我一本书没看,只在日记上发个牢骚,我绝望了,如果我的个生产队长再延长一天,我就化作了那片地上的一把泥土。就在我带着社员去西北忽城集挖大沟时,意外得到了能参加高考上大学的消息,我的被子被送了回来。那时让我难过的还有我已是发育全了的青年了,胸腔里常有遏制不住的青春萌动,可有什么用呢?我对本村一个女孩有意,总想在队里干活或私下割草时接近她,千方百计讨好她,甚至自虐式动作博她一笑,可无论我怎样,她从没因我笑过一次。前庄的那个姑娘更不要说了,这么穷的地方怎么长这样出挑的女孩呢,姓什么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可那时出现在帮挖大河工地上,我想法子出奇招,盼望她能看我一眼,给我一笑,然后......可我即便把那车绳拉断,车把把我的褂子撕成两半,引来一片哄笑,那嘲笑声中却没有一丝脆铃铃的声音。万分苦恼时,有个花碎小的的确良褂飘在了我眼前,碎小的花在她瘦小的个子上也不显得碎小了,介绍人说她很能干,常纺棉到半夜,两天就能纳双鞋底,恰在这时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介绍人传话只要我同意,家里老人和地里庄稼活都不要我管,可我还是辜负了她,碎花的确良褂总遮不住那两个怎么都不理我的女孩!
当我一步一回头离开那个村庄走向只是个中等师范学校的时候,我身后是一群世代为邻的乡亲和一起长大的伙伴。那时,我心灵深处曾突然升腾小胜者的自得和傲慢:再见,我离开了,不再回来了,即便回去,脚踏上的也不是同一条河流了。可仅仅瞬间,我知道错了,我是在那里经历了太多苦难,但没有父老乡亲给予的各种形式帮助,我绝对走不到今天,我的生命只适宜那片土地。正因为那些无视、奚落甚至打压才造就了我顽强的生命和特殊生存能力,我离不开那片土地和那个普通而贫穷的村庄。
我的父母还在那口老屋时,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骑车回家,更不要说每年收种和逢年过节都要带孩子回去了。乡邻们一边以羡慕的眼神夸赞我,一边凑到我身边听听城里的事,看我需要帮助立马放下手里的活来了,可一看饭端了上来,谁比谁跑得快地远了!后来我父母遗像挂在老屋墙上,那里凄清了很多,可只要我把车子停下,老邻们就走了过来,镜框里的父母对我说,多拿几个板凳,别让他们走,住下。老屋几次修缮,还都是庄上的邻居们过来帮忙。他们总是以你想不到的方式让你觉得你还在这里,没有走远,一如往常!常年撒鱼的金犁只要见我就说:晚走会,我给你撒两网去。逮了半辈子鹌鹑的正臣躺床不能说话了,见我在,脸扭向他女儿,苗就拧开小录音机,里面全是我爱听的二哥学的鹌鹑叫,嚓嚓,嚓嚓嚓,短声母,长声公。坐轮椅的“大老姜”重复他的激动,给我说他当年的壮举:大年初三,冰茬这么厚,排灌站水泵堵了,公社武装部史部长看看我,那还说啥,我立马脱了光腚,一家伙没影了,弄好上来,一身紫,史部长奖励我,问我要啥,他这就批。你三嫂刚生了花,没奶,熬高粱壳水喝,白搭,我说想买斤红糖,那人家史部长就在烟盒上批银行借我一百块,银行看一会子,还瞎磨蹭,你磨蹭个屌,史部长把银行熊得睁不开眼,说出问题我负责,党委负责。我看你还敢说,借我一百,救了俺小花一命,花这都快六十了。还有那个我当队长时晚上人家都去大队看电影,就他跟着我抱着棍蹲在高粱地里逮小偷的师三叔,看见回了,晃晃悠悠走过来,说不能再跟你蹲高粱地逮小偷了,给你烧回锅吧。就这样的乡邻,就这样充满悲苦、苍凉和真情的地方,它装了我,我也装着它!
一晃几十年,我现在时不时觉得自己还转悠在那庄上和河边,怎么都走不出,在一缕炊烟和几声鸡鸣里扯出和收回思绪,连音色口味都带着那两河的清清淡淡,带着那片土地的纯真质朴。那是精神情感根脉延续,如同一棵长大的树,挪走了,但不可能把它的根系都挪得干净。于是,便有了各种形式对家乡的触摸,虽不再可能搬小凳聊它月明星稀牛哞要草,然而家乡事你能知道,哪怕一鳞半爪也给你心灵宽慰,觉得那里永远理解你,承受和接纳你,即便你真的落难了,那些人家你一碗他半瓢的还能养活你。
连续十年的除夕,我和妻子没看完过春晚,四点多钟就骑车带着孩子跑几十里回老家父母身边,一个庄子转个遍,所有上了年纪老人长辈都要去问候磕头。父母故去,我们初一不回,初四五前也要回去,不看看走走总觉有愧,总觉有个大事没有做好,即使现在我也成了货真价实老人,但还是要到那些连话都说不清的更老的人那里问问走走。
老邻居进城看病,犹犹豫豫还是找了我,那好,人托人脸托脸也要帮忙,再忙也要去医院看望。
孩子成绩不错,考到了城里,看看能不能进个重点班。难,很难!但看他期待的眼神,手里提着自己鸡下的蛋,不知攒了多久呢,我咋能不知道办这事有多难,但我不能推辞,又不敢打包票,我就把那鸡蛋提着,再配上自家的东西辗转起来。
突然接到了电话,说谁家谁家的小孩结婚,问有没有礼,我怎能再翻过去的礼单看呢?去不去吃酒席是小事,礼还是要到的,你知道人脸贵似金啊,万一差失了将来见面话咋说呢!
是不是有些矫情?
我太懂那片土地,那个村庄,但我就是离不开她!同住城里的老乡聚会,不管年龄辈分,联系了,我赶紧入圈,家乡的消息也就汇在了一起,大大小小的,都拨动着心弦。凡涉家乡物事信息我都及时捡拾连缀,让或大或小或悲或喜碎片成为完整镜像映射我的心中。
应知家乡事!
应为家乡的进步发展高兴!
改革开放春风掠过大地,这里最早萌发春的油绿,先有七八家中的年轻人奔赴青海格尔木花土沟建筑工地,挣来让终年在家务农邻居眼馋的大把钞票;之后又有两三个打工学得技术的高中生组建队伍干起装潢,有个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俄罗斯做大蒜洋葱贸易;五年前又有两人买大车跑起了长途运输。2000年,离家挣钱达到高潮,全村有50多个男青年外出打工,地里农活全由年轻女人和老年人打理,他们最多在收种最忙时回来帮忙三五天,庄稼照样好收成。前几年有人统计,庄上外出务工人员每年挣回来的钱都在三百万以上,春节家家门前停着轿车,有的一家不止一辆,不乏奥迪、宝马。原有旧房土院七八年前全部改建成了两层楼房和砖墙大院,为后来的村容村貌彻底整治打下坚实基础。
庄北营子河和庄东四联干河常年水清草碧,但过去几乎“荒”在那里,除了飘在河滩上白云般的羊群和一轮又一轮的网鱼,没有从根本上把它特有的“利”发挥出来。是庄的陈旧熏染了“两河”的生机,还是“两河”钳制了庄的跃升,使得两河岸边的村庄仍显老气横秋?新任村党支部书记看到了乡村振兴带来的发展机遇和“两河”得天独厚资源优势,认为必须扬长避短,紧紧围绕两河做文章。沿两河两岸栽植早熟优质酥梨苏翠一号和发展鲜食及深加工红薯。他拿出卖猪钱帮想栽却没钱买梨树苗的群众,亲自去山东、河南考察,让梨树栽植户吃下定心丸,当年全村在两河岸旁栽梨树二百多亩。他带头搞好各环节管理,再忙再累不少一次肥,不漏一茬药,不差一枝剪。看梨满枝头,栽管成功,他联系客户,设计包装,取名寄予美好愿景的“两河湾”。去年底,他又带领部分骨干户去国家甘薯研究中心徐州农科院考察,进一步扩大新品种红薯种植。
百年村庄,积弊日久,难题重重。因穷,这里光棍多,五保户和困难户多。这个弱势群体生活如何改善多少沉沉压在他的心里,成为他回望自己迈出的每一步对不对、值不值的最重要参照。他上任后首先建立各类困难人员档案,及时为8户五保户办理待遇手续,为32户困难户残疾人办理了低保。连续三年,他和班子成员把年终绩效奖金4万元全部拿出买米油发给全村老人,第一年70岁以上,第二年覆盖60岁以上全部老人,每年总数达370人,个人浓浓情怀融进党的灿烂光辉洒向村庄每个角落。
应知家乡事,愿知家乡事。家乡巨大发展变化让我感慨和激动。我的家乡在中国大地也许是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村落,甚至至今仍有遗留陋习,但依然让我热爱和想念。我从这个普通村庄走出最终成为一个普通人,却无半点自卑。她化为我的一种心绪和无法割舍的情结,经常衍生一些下意识表达,尤其在获悉家乡发展变化时有着情绪、语言和肢体原本性同时展现,让孩子们觉得几十年城市生活还没有真的城市化,总有脱不净的土气,依然属于惟身子进城类。我欣然接受,且表示此生无法改变,因为从那里走出,无论怎样都会留有生命的胎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