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子
网站用户
清早，院子里的鸟雀刚刚鸣叫，声音还有几分羞涩，孟春就起床了。他去盥洗室洗漱，脸盆上方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面孔，圆脸，眉心间有一颗黑痣，鼻管笔直。镜子里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去世已五年，但他的模样儿一点也没变，还年轻了不少，额头的皱纹不见了。自己的面孔长什么样？孟春不晓得。他经常这样想，人们都自以为是，认为自己长什么样，其实都是虚的，谁也没看见过自己的面孔。你每日看到的都是人家的面孔，不是吗？
孟春每日早上都要站在镜子前，向父亲请示一天要做的事儿。今天的事儿很重要，上午，姨妈要带一个女孩过来，给自己介绍对象。之前，姨妈曾给孟春介绍过两次对象，因都不符合父亲生前说过的择偶标准，被孟春推辞了。头一回，女孩瘦成一根竹竿。父亲说过，老婆丑一点不要紧，肥胖是必须的。第二回，女孩身材圆滚滚。她冲孟春一笑，双眼陷进肉里，只剩下一条细缝，下巴上的肥肉在抖擞。姨妈简单介绍了一下女孩的情况，孟春知道了，她换过三次工作，工厂仓库保管员、超市营业员、保险公司业务员。父亲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他生前说过的择偶标准里，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要热爱本职工作，从一而终。孟春只好又推辞了。姨妈生气了，说你爸死了，还听他的，就不能自己作回主。姨妈说，今后再也不给孟春介绍对象了。
孟春想到姨妈今天要来，心绪不宁，不知她带来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孟春三十岁了，不善跟女人交流，下班后就守在自家小院里。他想，除了姨妈关心自己的婚事，谁还会关心呢？
孟春洗漱完，就出门买菜。菜场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巷两旁的地上摆满了菜摊。鸡鸭鱼肉，各种蔬菜，应有尽有。
孟春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有摊主叫住孟春，兜售自己的菜。孟春头也不转，到了西红柿摊位，挑了两斤西红柿，又去鸡蛋摊位，买了一斤鸡蛋，就转身回家了。
巷角落里，一个卖鱼的小贩跑过来，扯住孟春的衣角，说他有急事回家，剩下的一条青鱼半价便宜卖了。
孟春摸摸头说：“今天是星期六，我吃西红柿炒蛋。鱼要等到下周三才吃呢。”父亲生前定下的每周菜谱，孟春从未改变过。
鱼贩凶巴巴，夺过孟春的菜篮子放在摊位旁，从盆里抓起青鱼，往地上一摔。然后刮鳞、破肚，装进一只黑塑料袋里，放进了孟春的菜篮子。
孟春回到家，发现塑料袋瘪了，急忙解开袋口的橡皮筋。袋子里是空的，青鱼不见了。孟春检查了一下塑料袋，没发现有破洞。他抬头看天，心里想，今天不是吃鱼的日子，按父亲生前定下的菜谱吃，鱼就不会跑了。孟春心疼钱，但转念一想，花钱买个教训未尝不是件好事。今后不管菜贩多凶，一定要严格按照父亲定下的菜谱办。
孟春正想着，姨妈领着一个女子走进了院子。女子不胖不瘦，小孟春两岁，在幼儿园当教师已十年，没变换过工作。孟春听完姨妈的介绍，嘴角微微上翘，心里很满意。
女子对孟春也很中意，满眼笑意。姨妈领女子看过三间屋子，前院后院。临走时，女子向姨妈提出了一个要求，卖掉旧房，买一套新公寓房作婚房。
女子走后，孟春对姨妈说：“爸生前交待过，要守住老屋，不能搬迁。”
看来，这笔姻缘又结不成了。姨妈生气了，说：“旧屋破破烂烂，有啥舍不得的。卖掉旧屋，买套新房，还能剩下一大笔钱。有啥不好的？”姨妈越说越有劲，数落个不停。
孟春立在院子里，低头听姨妈数落，一声不吭。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搓，地面上搓出了一个小坑。
姨妈看到地上那个小坑，恼了，一摔院门走了。
傍晚，孟春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数着院墙上的石头，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父亲去世后，每日傍晚，孟春就坐在竹椅上，一行行数石头。他不知道傍晚还能干点啥？
同学汴京走进了院子。汴京是小城里公认的围棋高手，业余五段。他一有空就来小院，和孟春对奕，虽屡战屡败，但从未气馁过。
汴京拖把竹椅，在孟春身边坐下，说起本县与邻县的围棋擂台赛。他说擂台赛已举办了八届，两地胜负各半。今年是第九届，希望孟春能作为擂主，挂帅出战，为本县争光。
孟春家的围棋是祖传的，父亲说过，传到他这辈至少有五百年了。父亲不许孟春向外人学棋，自己也不收外姓弟子。孟春没参加过县业余围棋段位赛，因为父亲不允许。孟春虽没段位，但小城里几位业余四段、五段与孟春对奕，从未赢过棋。
父亲不允许，孟春也就没参加过此前的两县八届围棋擂台赛。第九届擂台赛意义如何如何重大，汴京说得口干舌燥，额头冒汗。
孟春被汴京劝说得心雀跃，手心冒出汗来。他仰脸望天，空中一朵乌云酷似父亲严肃的脸。孟春眼神迷惘，低头想了一阵，对汴京说：“明日再答复你吧。”
每日夜晚，孟春都要去一趟盥洗室，把一天中遇到的疑难事向父亲请示。汴京走后，孟春急忙去盥洗室。进了门，看见镜子上有一道裂纹，弯曲如蛇。孟春慌忙跑到镜子前，镜子里空无一物，父亲没有出现。
孟春呆立在镜子前，脑子一片空白。不知立了多久，一只小老鼠从洗脸盆沿上爬过，突然停下，扭头望着孟春。孟春醒过神来，想了想，急忙出门去玻璃店，找人换了面新镜子。
孟春立在新镜子前，镜子里仍空无一物，父亲还是没有出现。孟春立着不动，眼睛盯着镜子，他在等候父亲到来。
夜已深，窗外有树叶飘落的声响。看来，父亲不会出现了，孟春来到了院子里。半只月亮漂浮在空中，突然钻进了云层中，天一下子暗下来。孟春低头想，父亲真的不在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半夜，孟春忽然听到屋外有响动，哗啦啦、哗啦啦响。响声越来越大，孟春睡不着了，翻身起床。走出屋外。他看见屋檐下的雨水缸里有条鱼在蹦跳，水花飞溅。孟春走到水缸边，双手托住鱼看，竟然是白天买的那条青鱼。
孟春把青鱼放回水缸里。青鱼沿缸边游了一圈，头又翘出水面，对孟春说，它想回到溪流里。
父亲不在了，用不着请示了，孟春把青鱼装进水桶里，拎着去了城外的溪流。
溪流宽阔，直通到天边，完全不是白天的模样。孟春把青鱼放入溪水中，自己脱下衣服，也走进溪里。孟春不会游泳，少年时，暑假里，同学们上门约孟春去溪里游泳。父亲见了，拿晾衣竿轰走同学们，他不让孟春学游泳。
孟春不会游泳，却尾随鱼儿向溪中心游去。他随水漂流，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翻滚着身子。溪底的卵石五颜六色，沙子金光闪烁。溪里的大鱼儿伴随着孟春潜行，小鱼儿啄着他的身体。溪中的水草摇摆不定，姿态优美，孟春和鱼儿一起，进行了一次奇妙的旅行。
孟春穿行在溪水中，边游边想：“水真好，它贴紧身体，没一丝缝隙，却又不束缚身体。”孟春很兴奋，突然从水底潜上来，踩着水面行走。自己竟然能想出这句话来，从前只会说人家说过的话。这句话连父亲也不曾说过，孟春越想越兴奋，脚踩得溪水啪唧啪唧响。
孟春游乏了，仰脸躺在水面上。满天星粒嗦嗦响，洒落在溪水中。孟春想，父亲不在了，但什么都会无师自通的，自己以前不是也不会游泳吗？看来，今后的生活简单化了，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怎么想就怎么做。
一串雷声劈响，滚过屋脊，瓦片叮当乱颤，惊醒了孟春。窗外风雨声大作，骤雨泼打着玻璃窗，瓦檐水哗啦啦响得凶。孟春躺在床上，仍沉醉在刚才和鱼嬉水的情景中。孟春想，父亲不在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风雨声渐渐小了，玻璃窗白了，天亮了，孟春起床去盥洗室。走近洗脸盆，抬头一看，盆子上方的镜子里出现了父亲的面孔，圆脸，眉心间有一颗黑痣，鼻管笔直。孟春用手抹了下镜面，镜子是昨夜新换的，右上角粘贴的“光明玻璃店”的标牌还来不及撕掉。
望着父亲的面容，孟春想，生活依旧，这样也蛮好，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