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弦在乡下的硫磺厂上班,工厂离城约二十里地。他的工作就是把矿洞里开采出来的黄铁矿石,拿铁锤砸成鸡蛋大的石块,然后由人运送到高炉上冶炼成硫磺。
硫磺厂在一条山沟里,沟底有一条小溪流。平日里,抬头是耸立的山峰,背后是陡峭的崖壁,看不见远处的风景。只有雨季里,小溪涨水,水撞击着岩石,飞溅起雪白的水花,山沟里才稍微有了点味道。
刚果是五弦的朋友,俩人都是十八岁来厂里砸矿石,一砸八年了。当年,一起从城里来的二十多个年轻人,都先后回城工作了,只剩下五弦和刚果。如今砸矿石的,都是附近村庄里来的中老年妇女。
中老年妇女从早到晚闷头砸矿石,不说笑,因为砸出来的矿石是论重量计酬的,她们只想多赚点钱。城里来的年轻人走光了,砸石场上没有了笑声、说话声,就显得更沉闷,只有单调的砸石声回荡在空中。五弦砸矿石时心不在蔫,一会儿仰头望望对面的矿山,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沟底的溪流,铁锤经常砸在手背上。时间久了,铁锤砸在手背上,也不觉疼痛了,手背上有一层厚厚的硬茧。
五弦和刚果只有周六傍晚才回城休息一天,平时都住在工厂宿舍里。
周日傍晚,五弦在街上闲逛,碰到了飞地。飞地以前也在厂里砸矿石,眼下在房产经纪公司的售楼处上班。飞地不由分说,拉着五弦的手就跑,来到了售楼处前。这里正举行一场盛大的售楼宣传活动,彩旗飞舞,锣鼓喧闹。飞地一到现场就忘了五弦,台上台下飞奔个不停。
在山沟里砸矿石多年,少年时的玩伴已不来往,五弦一个人闷得慌,就离开热闹的售楼现场,走出南城墙,来到了城外的溪流边。溪滩上空旷无人,一盘月亮悬在头顶上,溪水闪耀着光亮。五弦顺着弯曲的溪流走,走了很久,城市消失了。前方有一团黑影,摇摇摆摆,五弦脊背一紧。风送来一阵阵香气,鬼怪是没有气味的,五弦胆壮了,走上前去。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赤脚晃荡在溪水中。
女子手上拿着一顶草帽,上面插满栀子花,香气扑鼻。她扭身对五弦笑笑,说:“我叫银夏,在城西草编厂上班。”
银夏真漂亮,那种漂亮,嘴巴是说不出来的,反正五弦沒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五弦看走神了,直到银夏问起他的姓名,才在草地上坐下来,赶紧作了自我介绍。
银夏仰脸望着月亮说:“我独自一人在荒野里走了很久很久,才遇到这座小城,就停下不走了。”
五弦扭头问:“为什么停下不走了?”
银夏说:“离开小城再往前走,又会是一片荒野。一路上,我十几回遇到这样的情景了。人最终还是要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的。”
五弦没接腔,心里想,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了也不好。就像自己在硫磺厂砸矿石,一砸八年了,每日重复生活。
银夏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溪水中,说:“我在老街的一条小巷里租了间房子。房东老太真怪,不要房租,还说要谢谢我。她说房子空久了就要霉烂倒塌,有人住进去,打开门窗通通风,就不会倒塌了。”
五弦说:“这话不假,这几年,老街的空房子倒塌了不少。”
五弦问银夏住在哪条小巷。银夏说:“没有巷名。”
五弦说:“没错。小城就一条老街,街两旁布满了小巷,大多数没有巷名。”
银夏突然一笑,说:“你跟我回家一趟,下回就认得路了。”
五弦就跟着银夏去她家。从老街拐进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口井,井水咕咚咕咚响。五弦忍不住探头朝井口张望了一下,看见井水翻腾不息。小巷弯弯曲曲,仿佛没有尽头,走了很久,银夏在一间尖顶小木屋前停了下来,说到家了。进了屋,五弦看见墙上挂满了草编的手提包、帽子、扇子等物件。
银夏招呼五弦坐下,说:“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朋友,遇上你,今后算是有朋友了。”
五弦说:“今后每到周日夜里,我就会来这里看你的。”
这天夜里,五弦兴致勃发,和银夏说了一箩筐话,直说到窗纸发白。五弦觉得奇怪,自己整天闷在山沟里砸矿石,差点连话也不会说了,今天怎么啦?但五弦很懊恼,他一走出小木屋,刚才和银夏说过的话全忘了。只记得一句:“今后每到周日夜里,我就会来这里看你的。”
五弦走出弯弯曲曲小巷,心里想,其它话忘了也不要紧,只要记得这句话就好了。这句话很重要,它既是承诺,也是五弦内心的渴望。
周一上午,五弦哼着曲儿回到厂里上班。门卫盯着五弦的脸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五弦摸了把脸,朝门卫打个响指,向砸石场跑去。刚果还没来,五弦坐下来,哼着曲儿,快乐砸矿石,铁锤再也不会砸到手背上了。
刚果来了,站在五弦身边,他困惑不解,五弦哼着曲儿砸矿石,好像变了个人,从前他一整天没话。刚果立了很久,五弦也没察觉,面前已砸好了一大堆矿石。以前刚果和五弦坐在一块砸矿石,经常是刚果砸了一大堆矿石,五弦面前才一小堆。
刚果用脚踢踢五弦的矮凳子,问:“五弦,这么爽,昨夜做梦了,梦见吃绿豆芽?”
五弦脊背一直,醒过神来,他扔下铁锤,咧嘴笑笑,向刚果说起了昨夜的奇遇。说完,五弦举直手臂,往下一劈,对刚果说:“你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等于这辈子白活了。”
对于五弦说的事,刚果不相信是真的,尽管五弦说得有鼻子有眼,但他认定这是场梦。
五弦急了,面红耳赤,上前扯住刚果的衣领,大声嚷嚷。刚果懵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五弦跟谁红过脸。刚果不说话了,坐下来,闷头砸矿石。
五弦和刚果砸完面前一堆矿石,互相不说话,坐在那里发呆。
山上下来一个矿工,路过五弦和刚果身边,他叹口气说,矿洞里的黄铁矿脉越来越窄,从几米宽缩小到几尺了。开采出来的石头大部分不含黄铁矿,只好倒下山坡,每日只有少量矿石运到砸石场。
刚果立起身,扯扯五弦的衣袖,说:“活闲了,我们去对面山坡上的矿洞看看吧。”
溪水瘦浅,在岩石缝间呻吟,刚果和五弦踩着岩石越过了小溪。对面山坡上,从上到下有五个矿洞,五弦和刚果爬上山坡,走进了底下的矿洞。洞里漆黑,远远看见一条矿脉金光闪烁,狭窄如一根带子。正在打炮眼的矿工放下钢钎和铁錘,张开双臂比划说,以前的矿脉带有这么宽。
从矿洞回来后,刚果对五弦说,不能一辈子呆在山沟里,他得想法到城里找份工作了。
周日夜里,五弦去那条无名小巷找银夏,巷口的井水咕咚咕咚响得凶。五弦找到了那间尖顶小木屋,敲响了门。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胖女子几乎塞满了门框,她恼怒地盯着五弦。难道自己记错地方了?五弦慌忙转身逃走了。
五弦走出小巷,沿老街继续寻找银夏的小巷,却找不到类似的巷子了。夜深了,街上已无人迹。前面飘过来一个年轻女子,五弦盯着她看。女子吓坏了,抱头鼠窜。
周一回到厂里上班,五弦不敢跟刚果说昨夜没找到银夏,怕他讥笑自己。五弦仍哼着曲儿砸矿石,但曲声断断续续,老是跑调。
转眼又到了周日夜晚,五弦终于在老街旁找到了一条疑似小巷。巷口有口井,只不过让厚石板盖住了,听不见井水咕咚咕咚的响声。五弦找到那间尖顶小木屋,敲门,无人响应。
敲门声惊动了邻居老太,她出来说,木屋里住着一个年轻女孩,叫什么名字不晓得,三天前刚搬走。
五弦沮丧极了,心里想,上周日没有来,错过了和银夏相约的时间,她搬走了。走出弯弯曲曲的小巷,五弦转念一想,可能是自己记错地方了,银夏没搬家,还住在她那间尖顶小木屋里。只要继续寻找,总会找到银夏的。
周一回到厂里,五弦继续哼着曲儿,快乐砸矿石。他信心十足,只要继续寻找,总会找到银夏的。几个月过去了,夏天悄悄溜走了,街道旁的树叶经常飘落在五弦脸颊上。五弦还没找到银夏的小巷,银夏的尖顶小木屋。
一个周六傍晚,五弦从厂里回到家,打开门,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是空白的,没有字迹。拆开来,信纸上的抬头没有称呼,底下也没有署名。信很简短,五弦一下子就读完了。信上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找不到我,这不怪你。老街的小巷密如蛛网,简直是一座座迷宫,好几次下班回来,我都找不到家了。好在小巷里有许多空屋,不上锁,可以随便住,我就停留一夜。我喜欢上这个城市了,小巷弯弯曲曲,太迷人了。有时,从小巷这头进去,走了半天,又绕回到了原地。我们也许遇不到了,也许哪一天会在某条小巷里迎面撞上。
五弦想,银夏来过了,她等不到自己,就找上门来。认识银夏的那天夜里,五弦告诉过她自己家的地址:麻雀巷9号。
周一上午,五弦把银夏的来信带到厂里,递给刚果看。五弦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翘,不停地抖擞着肩膀。
刚果看完信后,说:“这不能证明银夏的存在。我每个周六回到家,开了门,地上堆满了营销商的广告纸。一次,我收到一封情书,看得人脸烫心跳,大概是哪个粗心的营销员,把刚写好的情书误夹在广告纸里,塞进了门缝。”
五弦说:“银夏的来信不是情书,是给人一种希望。”
刚果抬头看见五弦闪光的眼睛,他不敢看,扭转身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刚果对五弦说:“你要现实点,该考虑回城工作的事了。我己经活动得差不多了,马上有准信了。”
五弦不听刚果的劝告,每个周日夜里继续寻找银夏的小巷,银夏的尖顶小木屋。周一回到厂里,哼着曲儿,快乐砸矿石。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寻找银夏是件迷人的事情。
不久,刚果回城工作了。同时来厂的年轻人只剩下五弦了。
一日,五弦哼着曲儿砸矿石,突然想起银夏在城西草编厂上班,可以去厂里找她啊。这日是周三,五弦请了假,他要去城西草编厂。
五弦骑着自行车,哼着曲儿,去了城西。一路行来,上车下车,不停地向人打听,终于找到草编厂。眼前是一圈蓝色铁皮围栏,五弦从围栏缝隙中望见里边是开阔的空地,瓦砾遍野,杂草丛生。
五弦绕着铁皮围栏找到了门卫室。门卫是个白发老头,他说五年前草编厂就倒闭了,房地产开发商买下了旧厂,正准备开工建商品住宅楼。
五弦不泄气,每个周日夜里,仍在老街旁寻找银夏的小巷,银夏的尖顶小木屋。周一回到山沟里的工厂,哼着曲儿砸矿石,他非常快乐。
一晃三年过去了。一日,工厂大门口忽然张贴出一张通告。通告上说,山上矿脉消失了,工厂自即日起宣布倒闭。
五弦不相信矿脉会消失,工厂倒闭肯定有其他原因,他决定去山坡上的矿洞看看。从山脚到山顶,五个矿洞都查看了,矿脉果真消失了,矿洞尽头是褐色的岩壁。
五弦垂头丧气,走出了山沟。他立在沟口,回头远眺矿山,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能哼着曲儿砸矿石了。
五弦是多么留恋这段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