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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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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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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满坑

我在深山里转悠了几天,终于选中了一处栖息地。一位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的老人告诉我:小村庄叫银满坑。老人白发舞风,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热情得让我不知所措。后来,我才明白老人的热情并非过分。村中几十户人家都迁到山外的小镇上生活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青山。

小村庄背山面溪,静谧、甜蜜,一个熟睡的婴儿。一只灰头土脑的狗丧失了看家护院的本能,边看我边后退。山道上积满了落叶,迷路的蝴蝶摇摇晃晃。乌鸦们慌张了一会儿,纷纷从树上落下来。一棵草怔了好久,在若无若有的风里扭动了一下。一头啃草的牛唱响村庄里的一曲民谣。

我挑选了一间吊脚楼居住。小溪从楼下流过,水声精致。溪滩上的树木各自生长,花大片大片地开了,不遗余力地开了。阳光照到山坡上的梯田,插在田埂上的竹竿栓着一顶草帽。一只麻雀飞过,影子覆盖了帽顶。一朵牵牛花瞪大眼睛看着我。风吹来,衣角翻卷,兜满了宁静。

我住阳光单身公寓13G。家,在我看来,就是城市中有一套房子,像父亲栖息的公墓,每人一穴。不同的是房子里的人眼睛会转动。

手机里有一大堆微信,大都是过时的邀请。一个月前,大表姐为三岁孙子庆祝生日,邀请我出席家宴。朋友老兀升迁,履新土管局局长,邀我去铂金KTV狂欢。一位网名为“半边渡”的发来微信:我与陈述已和解,请你4月28日晚七时参加我俩举办的晚宴。地点:开元大酒店808包厢。4月28日?我查了一下手机,这条邀请信还未过时。但半边渡是谁?陈述又是谁?想痛头,还是想不起来。

有人敲开门。一个胖女人卡在门框里,脸痛苦得变形。她说肉肉不见了,夜里梦见在我家。

“肉肉是谁?”我问。

“猫!”胖女人大喝一声。这一喝,身体挣脱了门框的限制,跌进屋来。她双手叉着腰,盘问我:“这些天,你干么去了?是不是又上25楼竹杆瘦的女人家去了?”

25楼?可阳光公寓只有十八层啊。竹杆瘦的女人又是谁呢?

胖女人像审犯人,眼睛冒出犀利的光,下巴的肉荡在胸口上,心惊肉跳地哆嗦着。她是忘了找猫,还是找猫本来就是个借口?

我好像见过这位胖女人,又好像沒见过她。阳光单身公寓里女人占了一大半,肥胖的女人又占了女人中的一大半。胖女人在屋子里转圈,她说她听到了猫的呼唤。她用手掌仄着耳朵,胖手上满是肉窝窝。胖女人来到了床边,伸出食指在我眼前晃,说;“肉肉就在床底下。”她埋头往床下钻,屁股肥胖,卡在了床沿上,进退两难,呼哧哧大口喘气。

我只好掀掉床板,床下空空的。胖女人叉腰立在屋子中央,扇动鼻翼使劲嗅,她说她闻到死猫的味道,是她家肉肉的味道。胖女人一路嗅到书架旁,蹲下,拿扫帚捅。扫出一只死耗子,身子已经僵硬。

每天有人敲门,阳光单身公寓不是丢失猫,就是丢失狗。一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敲开了门,满脸雀斑急红了。她说她住12G,白天沒事干,整日在阳台上拍皮球,她看见皮球蹦进了我家的窗口。

我赶紧跑到门口核实门牌号,确定是13G。我告诉雀斑女人:“苹果是往下掉的,你的皮球应该在11G。”

雀斑女人不停地眨眼,眼珠不见了,说:“我一直弄不清哪一层是楼上,哪一层是楼下。再说苹果为什么非得往下掉呢?”

一位自称“李印”的人打来电话,要我做中人,调解他家的财产分割。电话里的李印说,他跟老婆希米要离婚了,但在财产分割上遇到了大麻烦。

我说:“我并不认识你呀?”

电话里的李印说:“你、希米、我,都是衙后巷的贴隔壁邻居。你不记得了?我们三人在那条不足百米的小巷里出生,穿开裆裤玩泥巴,一齐上学念书。”

我说:“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

电话里的李印说:“远大,知道远大房地产公司吗?”

我乱点头,赶紧说:“远大房地产公司当然知道,名气大破天。”

电话里的李印说:“我就是远大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呀。”

我一口回绝了电话里的董事长李印。我实在忆不起衙后巷穿开裆裤玩泥巴的李印,还有希米。

奇怪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着。对此,我已习以为常。比如有一天,桌子上的围棋不翼而飞了。八年来,它一直放在棋桌上,从来不收掉。我每天坐在藤椅上,跟棋桌对面的“我”手谈。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棋行至中盘,多年不见的白遗打来电话,说他现在生活在一个无名小岛上,成了岛上的第三户居民。我往纹枰上投下了白子,立起身,朝棋桌对面的“我”鞠了一躬。然后,背起行囊,离家出走,去寻找白遗。回家时,发现桌子上的围棋不见了。门窗完好无损,床上床下,衣橱、抽屉,翻遍角角落落,终也找不到围棋。

面前,又多了一道无法解开的谜。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天猜先,棋桌对面的“我”执黑先行。我离家出走前的最后一手,是用了枷的手筋,让对方的几颗黑子“乌龟不出头。”

太阳还未露脸,水珠在草叶上发呆,空气清新得像小鸟在鸣啭。我动身去银满坑打扫屋子。乘公交车到了山脚下的小镇。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画家,立在地上,爬在脚手架上,在小镇房屋的墙壁上涂鸦。人不能免俗,我凑上前看热闹。村人告诉我,小镇已被正式任名为国际涂鸦镇。

沿着从山里流出的小溪进了山。阳光照亮了溪水的一半,另一半墨绿墨绿的。一只雉鸡坐在草丛里打瞌睡,它的头一会儿歪向右边,一会儿歪向左边,身上的羽毛鲜艳夺目。阳光照着柳树第二个枝丫上的灰喜鹊,它朝我喳喳叫,腹部炫目的白。

上午拾掇屋子。

下午,我和老人在菜园里采摘豆角、茄子、黄瓜。

黄昏,我坐在山坡上,晚风摇晃着我,没有人理会我。我轻轻抚摸着身边的一棵狗尾草,体贴着它。四野虫鸣浩荡,斑鸠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落在地上。月光把一切景物都染白了,一只麻雀衔着天空的黄飞过。

半边渡是谁?陈述又是谁?我在厨房里切菜,这个问题又冒出来。一只老鼠受到惊吓,突然从灶台窜过,像道黑色闪电。一只碗掉到了地上,望着破碎的碗片,我突然忆起了半边渡和陈述。

我和半边渡、陈述己十年沒见面。十年前,这俩人为争夺本城的年度最佳诗歌奖,在作家协会院子里,怒发冲冠,泼口相骂,能想到的脏话都用上了。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再写诗。十年了,我信守诺言,未写过一行诗。

事情的经过虽忆起来了,但我脑子里一点儿也忆不起半边渡和陈述的相貌。一双细眼睛,一只塌鼻头,或者一张阔嘴,那怕一颗痦子也好,总之,俩人脸上得有个特征。我起疑心了,突然忆起的半边渡和陈述,也许跟十年前的评奖不相干,只是自己过往生活中认识的另一对人。

下雨了,我坐在阳台上看雨。天空阴沉着脸,雨丝无声无息地飘洒着,细细密密,晶莹透亮。今天的雨真怪,沒一丝风,雨丝飘忽着,一会儿朝南跑去,一会儿又朝北卷回来。

我回到屋子里,喝完一瓶酒,把瓶子倒扣、推倒、扶正、再倒扣。窗外的雨欢畅、闹腾,忽略我的存在,一滴抱着一滴落下。我把一段烟灰弹落,另一段烟灰立刻呈现。

床,应该是人类最后的寄托。大白天,我就躺到床上。有东西硌住了脊背,生痛,赶紧翻身下床,掀开床单,是一个笔记本。我翻开硬壳封面,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听雨》。我脊背一紧,是自己的笔迹。我写诗从不用电脑,键盘声嗒嗒一响,思路就混乱,写不成诗了。我惶恐不安,捧着笔记本读这首诗。

走在街上

满街的嘴巴张合着

你们说的,不是我想听的

我想说的,你们又不爱听

天空飘来一朵云

只一朵,形单影只

夜里落起了雨

窗外空无一人

雨沙沙响,在我心里 雨沙沙响,在我心

这是人世间最丰富的诉说

我想倾诉的忧伤

早已通过雨丝传递到天空

诗的下面标注着创作日期:2020年6月20日。屈指一算,这首诗写于一个月前,可我己十年未写诗了?心跳得慌,我一页页翻下去。笔记本里共九首诗,每日一首,都标有创作日期,全是我的笔迹。

我陷进沙发中,苦苦思索,寻找写诗时的某个细节。只要有一个细节就够了,就能证实九首诗的确是我写的。但脑子一片空白,任什么也想不起来。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总梦见自己写诗时的情景,鲜活生动。但醒来后,却踪迹全无。

已是深秋季节,我背着行囊去银满坑。

天空湛蓝,异乡的天蓝得让人觉着可疑。田野上,树木差不多掉光了叶子,漫不经心的风扯着叶片儿,却不打算扯下什么。广阔的原野上只一间农舍,炊烟弯曲。一个女人从屋子后门出来,偷偷摸摸走近了一条小河,红色的头巾在风里飞扬着。人家稠密的地方是人间,人家稀疏的地方也是人间。稀薄的秋天,恰到好处的忧伤。河边浮来大朵大朵雪白的芦花,我是那么的接近冬天。

我朝山脚下的涂鸦小镇走去。绕着小镇走了几圈,一直找不到那条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了。我逮住小镇人就打听,他们头晃得人眼花,说,住了一辈子啦,从沒听说过有银满坑这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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