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的生日

夜自修放学了，麦子最后一个走出课室。

她穿过操场，躲在校门旁的一棵银杏树后。银杏树枝叶茂密，阴影遮住了麦子。麦子扭头看着教学楼，课室的灯一间接一间熄灭。校园里只零零落落几个人了，麦子才走出银杏树的阴影，出了校门。

学校门前是大碑街，直走三公里，就到麦子的家了。麦子贴着路边走，看到一只垃圾桶就慢慢走过去，边走边扭头四下张望，确定四周无人了，才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编织袋。夜里桶里的垃圾浅，麦子弯下腰，头探进桶里，双手翻拣着，把易拉罐、矿泉水瓶、纸板盒子等废品拣出来，装进编织袋里。

麦子向前走了几百米，正在一只垃圾桶里翻拣，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衣服要吗？”

麦子直起腰扭身看，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立在她身后。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包，她伸手从包里抖出几套衣服，说：“衣服是新的，没穿过。早几年买的，款式过时了。放在衣橱里占地方，你要就拿去。”女人用词简洁，声音冰冷。她把包往地上一扔，扭身走了。麦子拿起衣服看了看，款式不适合中学生穿，就把衣服放回包里。

大碑街快尽头了，编织袋里也装满了废品，麦子望见了自己的家。麦子家在城中村，一片低矮的房屋蜷伏着，周边高楼大厦的灯光映照出它的丑陋。麦子的家乡在南山，读小学时，父母亲就带着麦子和弟弟北风来到了城里。

麦子进了屋，家里寂静，像是无人居住。麦子爸踩黄包车还没回家，夜总会散场后还有几单生意。麦子放学路上要经过夜总会，她常看见爸站在黄包车旁的身影，烟头一明一暗，烟雾笼罩住了他的头。麦子妈是环卫所清洁工人，大清早就要出门扫大街，早已睡下了。弟弟北风正念初三，他是校足球队员，每日清晨要去学校训练，也早已睡了。

麦子轻手轻脚穿过厨房，打开后门。屋后是几间倒塌的旧房子，房梁、门窗、石板等有用的材料早让人拣走了，只剩下几堵半人高的石墙。废墟里，一地破砖碎瓦，野草丛生。早些日子，麦子在瓦砾中清理出一块地方，垫上一层石头，用来堆放废品。废品上再盖上塑料布，这样就不怕雨淋了。

麦子掀开塑料布，分门别类，堆放好刚拣来的废品。然后走到一堵石墙前，抽出一块石头，从墙洞中取出一只铁盒子。麦子打开盒盖，数了数里面装的钱，有二百多元了。麦子仰脸望天，心里盘算着，塑料瓶两分钱一只，纸板五毛钱一斤，还有多久才能存足五百元钱？十二月二十八日前，她必须攒够五百元钱。

一日夜里，麦子把头伸进垃圾桶里，翻拣着废品。身后突然一声喝：“怪不得拣不到废品了，原来是你把废品拣走了。”

麦子直起身，扭头看，一个老太婆正指着她大喊大叫。老太婆一身黑衣裤，脸也是黑的，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白亮的光点。老太婆身子单薄瘦瘠，一股风就会刮走她。

黑衣老太婆伸出食指，戳着麦子说，她每天清晨在大碑街拣废品，拣了十几年了，谁也不跟她争，也争不过，她会拼命的。最近发现废品少了，才深夜出来看看。黑衣老太婆说，今后不许麦子在大碑街拣废品，这是她的街。

黑衣老太婆伸手夺过麦子手中的垃圾袋，转身就走。麦子上前抢夺垃圾袋，黑衣老太婆一头朝麦子撞来，撞得她仰脸跌倒在地上。黑衣老太婆趁势骑在麦子身上，剥下她的外套，说：“你赔我的损失。”麦子拽住外套，黑衣老太婆不松手，躺在地上泼命喊：“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年轻人打老太婆了。”

麦子慌忙松了手，飞快跑进街旁的一条小巷。

从此，麦子再也不敢在大碑街拣废品了，她换了一条街拣废品。这样就要绕道回家，每夜迟半个小时才能到家。

一个夜晚，麦子在屋后堆放好废品，从墙洞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发现盒子是空的，里边装的三百多元钱不见了。麦子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心里一阵阵发紧。好一会，麦子才缓过劲来，心里想，废墟旁是一条街，难道自己放取铁盒时有人看见了？想想这不可能，自己放取铁盒时十分小心，确定四周无人时再放取。

深夜，弟弟北风从学校回家，见屋后还亮着灯，急忙打开后门，他看见一个黑人影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北风慌忙跑过来，对麦子说，铁盒子里的钱是他拿的，买了双足球鞋。今晚市少年足球决赛，他首发上场，不想再穿几十元的普通球鞋了。北风说：“姐，今晚，我踢进致胜一球，拿了市少年足球赛冠军。足球鞋跟普通球鞋就是不一样。”

麦子闷头生气了一会，扭身看看北风脚上的足球鞋，原谅了弟弟。北风脚上的足球鞋是火红色的，在夜色中闪耀着光彩。弟弟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前锋，但他从没穿过足球鞋。麦子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鞋子肮脏、丑陋，是在夜市地摊上买的便宜货，一年就两双鞋子对换着穿。麦子想到了同桌同学飞燕脚上的鞋子，每个月，她脚上都会出现一双新鞋，全是麦子记不住名儿的名牌。鞋名是外国的，叫着拗口，再说麦子这辈子恐怕也穿不起这些名牌鞋子，记它的名儿干么？

弟弟回屋睡觉去了。麦子坐在废墟上想，离十二月二十八日还有几个月，每夜多跑一条街，攒够五百元钱还来得及。

于是，麦子重新开始攒钱。每夜跑两条街，从另一条街绕道回家。秋风一阵比一阵紧，地上的落叶一日比一日密。一日夜里，麦子从墙洞里取出铁盒子，数了数，有四百多元了，她心放宽了些。

十二月初的一个夜晚，麦子回到家，打开后门，眼一直，心惊腿软，双手抓住了后门框。屋后是一片干净的空地，几堵矮石墙不见了，废墟被清理掉了。麦子坐在空地上，四肢无力，心被掏空了。

夜深了，麦子妈听见屋后有哭泣声，慌恐从后门出来，问麦子：“你怎么还没睡？出什么事啦？”

麦子偷偷抹去脸上的泪痕，细声说：“妈，没事，今天放学晚。”

麦子妈伸手指着空地说：“过两天全市卫生大检查，领导说不留死角。今天环卫所派来铲车，十几个人清理了一个下午，才弄干净了。”

麦子妈回屋睡觉了。大圆月亮升到天中央了，地面银白，没一点阴影，麦子坐在空地里想心事。春季开学后，班里的同学经过上个学期的相处，互相之间熟悉了，对脾气的同学便开始轧堆玩。同学们开始互相邀请要好的同学一起过生日。一日，飞燕过生日，她邀请麦子一起去酒店庆生。麦子慌忙摆手推辞，她可没钱买送人的生日礼物。飞燕一把拽住麦子的手，硬拖着她去了酒店。

生日宴会上，飞燕扭头问麦子生日是哪一天？麦子一愣，低头想了会，抬头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接近年底的一天，麦子这样想，自己还有大半年时间可作准备。于是她开始拣废品攒钱，到时也请同学们一起庆生。

麦子抬头望着月亮想，十二月二十八日就要到来，拣废品攒钱的计划泡汤了，怎么办？春天以来，麦子一直把自己的生日假定为十二月二十八日。望着月亮，麦子忽然想：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脑子一片空白，麦子竟然想不起了。麦子惶恐不安，屈着指头，从一月到十二月，在脑海中细细搜索了一遍，还是想不起自己真正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麦子抬头望天，起云了，天空像粗糙的河滩，月亮隐藏在云彩中。麦子忽然想，同学们谁还会记得那个自己假定的生日呢？也许她们都忘记了，这样一想，麦子心宽了。

自己假定的生日的头一天，麦子上学路上，不停地唠叨：“同学们一定是忘记了，谁还会记得那个假定的生日呢？”麦子不看路，眼光发直，边走边唠叨，声音很大，引得路人停住脚步，好奇地多瞄了她几眼。

到了课堂，麦子偷偷瞄瞄几个要好的同学，想看看她们的反应。还好，从同学们脸上看不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中饭后，几个要好同学走来说，麦子，你明天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同学们一一送上给麦子的生日礼物。

麦子慌张了，打翻了桌子上的一盒生日礼物。她目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望着窗外，晃荡头说：“我的生日不是十二月二十八日。”

几个同学愣了，扭头相互望望。一个同学问：“麦子，那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麦子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记不清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有个同学盯着麦子的眼睛问：“自己的生日怎么会记不清呢？”这个同学的声音响亮，引来周围同学的目光。

麦子捧着脸，眼神迷惘，说：“我真的记不清了。”

飞燕走上前，摸着麦子的肩头，说：“麦子别着急，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一月二十八日？或者是其它月份的二十八日？”

几个同学也纷纷安慰麦子说，不急，不急，再想想，仔细想想，或许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麦子眼光发直，像是望着面前的同学们，又像是没望见她们。她蹙起眉头说：“昨天夜里，我想了一夜，就是想不起来了。”

麦子突然把头埋在课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2024年10月2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