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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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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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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

月亮

每日零时,她擦净最后一张餐桌,从餐馆里出来,立在门前106路的站牌下,等候公交车的到来。街灯暗淡,路上已没有行人,一辆轿车孤单地驶过。

零时十五分,106路公交车准时到达。她上了车,车厢里七八个男人女人全都勾着头打盹,只有车尾一个男青年是清醒的。他每夜坐在椅子上,仰脸望着车厢顶,眼睛闪亮。她在他对面坐下,从蓝色工装上,她知道他是个工人,下了夜班回家。

公交车经过十个停靠站,车厢里只剩下她和他了。还有八站就到终点站了,她和他都住在终点站旁的杏林村。车子驶出了城区,没有人再上车了,她和他没有说话,车轮行驶的沙沙声在夜里里显得格外单调。他抬头望着车厢顶,嘴唇微微张合着,眼睛闪闪发光。她望着他的眼睛想,一路上他在想些什么呢?他看上去跟自己差不多年龄。

终点站到了,远处,村庄和黑夜融合在一起,无边无际,看上去比白天更加庞大。村庄里没一星灯光,像是无人居住。

她和他下了车,一前一后向村庄走去,总是她在前,他在后。走过一段沙土路后,就到村口了。在村口她和他分开走,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零时十五分,106路公交车准时到达。她上了车,照例走到车尾,在他对面坐下。半年了,她和他没说过一句话。但她对他已经非常熟悉,眼睛、鼻梁、脸庞的轮廓,闭上眼她也能描绘出来。白天在餐馆里上班时,她经常在心里描画他的形象。

这天夜里有点怪,他没有抬头望着车厢顶,而是拿笔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他入神专注,只有车子剧烈摇晃时才停下笔。

他在写什么呢?写信?他是交上女朋友了吗?她看着他嘴角露出的微笑,心里突然有点酸。

终点站杏林村到了,她和他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过一段沙土路后,她和他在村口一东一西分开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她一上公交车,就看见

他埋头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她在他对面坐了好几站路,他也浑然不知。

公交车驶过十站后,没有人再上车。她忍不住问他:“你在写信吗?”

他抬头笑了笑:“写诗。”

她肩胛一松,心里很开心:“你会写诗?”

他脸一红,低下头说:“才刚学着写。”

她说:“每日工作到半夜才回家,明天还要上班,你还有精神写诗?”

他扭身指着车窗外说:“走夜路时,诗是月亮,它会照亮路,陪着你一起走。”

她望着车窗,窗外漆黑一片,只有一棵棵树干的影子飞速掠过。诗怎么会是月亮呢?她觉得费解。

一个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悬挂在天空中,离头顶很近,仿佛人一跳起来就能摘下。她和他在终点站下了车,并肩走在沙土路上。

他拿着小本子,把在公交车上刚写完的一首诗念给她听: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管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念着念着,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她明白诗中的意思,眼中有了泪花,忙别过脸去。

这个夜晚的路变得特别漫长,她和他并肩慢慢走着。到了村口,她和他同时转身,返回公交车终点站,不再是一东一西分开走。走着走着,他经常停下来,望着大圆月亮,给她背诵自己写的诗。她仰脸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盛满了月光。

此后,有月亮的夜晚,她和他总并肩往返于终点站和杏林村之间的沙土路上。他在月光下,给她念新写的诗,她仰脸望着他闪光的眼睛。

三个月后,零时十五分,106路公交车仍然准时到达,但她没有见到他。后来的日子里,他坐过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她坐在空位置对面不停地猜测,他是夜班调换成白班了,还是换了家工厂上班了?他搬家了,不住杏林村了?她希望奇迹出现,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车尾的那个空座位上。

十年后,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夏夜,大圆月亮悬挂在空中,像是随时会滚落下来。她在院子里洗小女儿的尿布,抬头望见了月亮,突然想到了他给自己读诗的那些个月夜。她低头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吗?他成家了吗?他还在写诗吗?

注:文中的诗摘录自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2025年元旦

两个互不认识的老人

夜深了,街上行人稀疏,马路变宽阔了,霓虹灯照得路面闪亮。一个年轻人在马路上飙车,摩托车来来回回奔驰,声浪震荡在空中。

街边的紫檀酒馆里挤满了人,几个并不年轻的男人和几个年轻女人在猜拳斗酒,嬉笑声时不时地突然爆响。一天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仿佛才刚刚开始。

一个头发花白的女招待穿行在大小不一的桌子间,端菜上酒。白发女招待虽然皱纹满脸,但脚步并不迟缓。她忙忙碌碌,常常在桌子边一闪而过,以至人们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

酒馆里进来一个穿白西装的男人,六十来岁,跛脚。白西装戳眼,酒客们不禁多望了他几眼。老男人走到屋子角落里的屋顶斜披下,弯下腰,在一张单人桌子边坐下来。他要了一份酱汁螺蛳,一瓶五年陈绍兴花雕,默默地喝酒。

半夜,小酒馆静下来了,穿白西装的老男人面前,那盘酱汁螺蛳还剩下一半。他抿一下酒,仰脸望着斜披下来的屋顶。老男人与其说是在品酒,不如说是在回忆一些往事。

白发女招待在角落边的一张桌子上收拾菜盘子。老男人醉眼看了她几眼,说:“年轻时,我认识一个叫春晓的女孩,现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了。”

白发女招待一怔,眼前这老男人以前她从未见过。白发女招待搭腔说:“春晓,名儿听上去不错。”

四十年前,凌晨二时。穿白西装的老男人当年才二十岁,他和几个男女青年爬上高高的院墙,跳进红旗纺织厂。他们要去职工宿舍找女工春晓讨论诗歌。

老男人当年跳下院墙时,脚跟踩在一块活动的石头上,人仰面摔倒了,腿骨折,瘸了。

一夜,紫檀酒馆里进来几个年轻的男女青年,他们随意点了几道菜,便打开笔记本电脑,聚首讨论起创业方案来。

夜已深,菜凉了,年轻人还没动过筷子。白发女招待走过去,端起盘子去厨房热菜。

女招待眼前突然浮现出高耸的椰子树,树顶戳着月亮。椰子树下的三角湖畔有一圈饺子摊,女招待在自己的摊位里包饺子。饺子丑陋,那是她刚到海口时的情景。

穿白西装的老男人每夜来,照例点一份酱汁螺蛳,一瓶五年陈绍兴花雕,独酌。夜深人静时,老男人才对刚歇了口气的白发女招待说:“春晓真漂亮,才华横溢,消失近四十年了,听说去海南了。”老男人像是对白发女招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男人抿一下酒,顾自说着:“春晓白天在织机旁穿梭往来,晚上熬夜写诗,她的诗惊了一城年轻人。”

白发女招待望着老男人说:“那应该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儿吧?”

老男人说:“今年春天我退休了,可文学刊物的社长说,眼下没有年轻人可接班,你这个主编还得再干上几年。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喜欢文学了,我侄儿就经常问我,诗歌能派上啥用场?”

白发女招待叹口气,叹气声若有若无。她低头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根白发。

老男人拿起酒瓶,把剩下的小半瓶酒全到进杯中,仰头一口喝光。老男人盯着白发女招待说:“春晓消失了,我终生未娶。没有孙子辈可绕膝,退休了也没事干,那就再干上几年吧。”

白发女招待望着面前的老男人发愣,他嘴里念叨的春晓就是自己,但自己并不认识他。白发女招待翕动着嘴唇,但没说出声来。

2025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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