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病故了。我冒着严寒,从几千里外的银川赶往故乡一一浙东的一个小城。
匆匆登上列车,我扭头望着窗外,手拢在袖管里枯坐着。五年前暑假回故乡,我还见过三叔,一个精力出奇旺壮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那年暑假,我受高中同学芦一笙之托回了趟故乡。芦一笙要在我父母居住的亚魁第里开爿酒家。亚魁第傍山建有三进院落,横直曲幽,布局灵活,错落有致。房屋的门楣上有木雕,墙壁上有石雕,院子里有鱼池、花坛。芦一笙瞄中古香古色的亚魁第开酒家,自有他商业上的盘算。听同学们说,芦一笙头脑活络,这些年,赚饱了钱。
亚魁第里的旧房子,木格子花窗煞是好看,但中看不中用,屋内光线暗淡。旧房子无卫生设施,每日清晨,一串人拎着马桶,踏着石阶走下坡去,到街上的公厕倒尿粪。根据各户面积大小,芦一笙用翻一番面积的商品房与之置换。堂侄小戟对我说起那天去新城看商品房时的情形,他说进屋吓一跳,木地板锃亮,一时间竟迈不开脚,怕踩脏地板。大玻璃窗明晃晃,看得见窗外树上麻雀的尖喙儿。小戟跑进卫生间,一按抽水马捅,水哗哗响,听着水声心里舒畅,忍不住又按了几回。众人屋里屋外旋了几圈,个个心里窃喜,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放在肚里乐:天下有这等好事,走夜路拾到金元宝了。于是,都相互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笑芦一笙是个傻瓜。
亚魁第除三叔外,十四户人家纷纷争先签约,恐过了时辰就鸦飞雀散,好事没影了。拖了好些时日,三叔还是坚决不肯签约,芦一笙只好打电话,请我回故乡当说客。
事先做足了功课,我胸有成竹,把商品房和旧屋的优劣分析得头头是道,说燥了喉咙,三叔仍闷声不响。突然,三叔立起身,跺一脚,仰头朝天喝一声:“想一个人先富起来,做梦去吧!”三叔说完,背着手走出了亚魁第。
三叔家在亚魁第头进院东边,紧挨院门。他不签约,坏了芦一笙的好事,开不成酒家了。芦一笙只好作罢,放弃了这个项目。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三叔的作为犯了众怒。亚魁第全体居民当面不敢说,背后闲话泼水,三叔八十多岁了,但人们还是忌他。三叔个子虽矮锉,但他力大赛牛。听邻居们传说,几个月前,一个外来的青壮后生走在花街上,不知怎地与三叔争吵起来。三叔弯下腰,一把掮起后生就跑,后生双脚在空中乱扑腾。三叔跑到街尽头才放下后生,气也不喘。后生脸刷白,一蓬烟跑没影了。
芦一笙开不成酒家了,三叔走路眼朝天,喉咙粗了,声儿糙了,站在头进院里说话,三进院里的人们听见了,以为是谁在骂街,急忙跑下来。那段日子里,三叔踏着石阶,绕着三进院落上下转圈,哼着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嗨!有力量······
沉浸在对三叔的回忆中,列车什么时候开动的,什么时候驶离了城市,我也浑然不觉。车窗外掠过大片大片枯黃的田野,田野里空荡荡的,一群鸟雀飞飞落落。我从车窗外转回头,车厢里安静得像是无人乘坐。身旁的小伙子盯着笔记本电脑,头丝纹不动。对面两个女孩戴着耳塞,手握手机,摇头晃脑,嘴巴一张一合。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年少离开家乡,三叔一生的事迹也只是些碎片,此刻也联成一片了。
明面上说,三叔的人生很简单,他一辈子只呆过一个单位。十八岁进清卫班当了掏粪工,拉着粪车,挨家挨户掏粪。后来,清卫班扩展成了环卫所,小城的下水道也建成了,不用掏粪了。背面上说,三叔的一生又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
花街北边是花楼民居群。花楼民居群位于妙山南麓,依山建有十几个四合院,五十来个小院,数百间房子。清康熙年间,陈体斋在此建宅,称花楼,至清中后期,陈氏后人修建或重建多处四合院,皆统称花楼。花楼之名取自《礼乐记篇》中,“乐者德之华也”之意,“华”与“花”同义,故得名花楼。
花街南边是一溜平房,屋后是绕城的雁溪。平房里的居民都是南山人,涉溪前来城里讨生活的。挑夫、石匠、黄包车夫、溪上的撑排人,都是些卖力气的贫苦人。南山林瘦土薄,养不活人,有民谣为证:有囡不嫁南山洋,番薯瓜菜当主粮。
花楼民居群的陈氏后人读书风气盛行,历代出账房先生和教书先生,县城店铺里,中小学堂里,有一大半先生姓陈。陈氏后代幼小启蒙,稍大些就送到学堂。平房里的孩子没书念,从小帮父母干活。街南街北的孩子从不杂缸,那天混杂到一块了,就是吵嘴打架。我爷爷是石匠,三叔十岁就拿着铁锤凿石头,膂力过人,打架时常冲上先。少年时,三叔就是花街上的孩子王。
三叔只比我大十岁,小时候常领我在花街玩耍,他没上过学,见着背书包的学生就骂:“烂肚肠。”我年幼不懂事,仰了脸看三叔。三叔说:“墨水喝多了,肚肠自然黑了,烂了。”自然,这是解放初期的情形,后来,均贫富,一半平房人住进了花楼民居群。花楼民居群和平房的孩子也就不分彼此了。我父亲三兄弟都搬进了亚魁第,和楼主陈朴碑住在一个院子里。
公元一九五七年,三叔十八岁,成为小城清卫班掏粪工才半年,一夜之间,就成为花街上的名人。
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这句流传了近半个世纪的谚语充分说明当年粪的金贵。全城各单位的粪便是清卫班管理的,清卫班每月给点粪钱。有一天,清卫班上县中掏粪,正掏着,校总务室主任出来阻止,说:“粪卖给城郊蔬菜生产队了,今后不用来掏粪了。”
事情本来很简单:总务主任想多卖点粪钱,为学校增加收入。清卫班想买些廉价粪,再转手给农村生产队,赚点外快。于是,总务主任和掏粪工人争执了起来,先口角,继而推搡拉扯。吵吵嚷嚷中,没上课的教师全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
三叔立在人前,使劲咳一声,“卜”地一口痰吐在前來劝阻的县中教导主任陈朴碑脸上。教师们愤怒了,黑鸦鸦围拢来。三叔见状,拿起粪勺,舀满粪水朝教师们泼去,清卫班其它几个工人纷纷学样,泼得众教师粪水淋漓。
后面的事情就复杂了。教师们先上教育局反映情况,要求严惩泼粪工人。教育局领导十分重视,派人到县政府交涉。县政府态度暧昧,泼粪者沒得到惩处。教师们就上街游行,反对官僚主义。时值上头号召大家向党谏言,大鸣大放,全县教师纷纷声援,有些学校还停课示威。
忽一日,风向变了。教师挨整,全县有几十名教师及声援者被划成右派。史称:县中泼粪事件。
三叔一战成名时,我才八岁,刚上小学,“泼粪事件”的具体情形自然是听长辈们口口相传的。但公元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三叔的神武表现则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己念初三。花街的群众组织上街游行时,三叔走在队伍的头里,双手托着竹根部盆粗的大旗竹桿。红旗被风卷得忽喇喇响,竹桿却纹丝不斜,引来一街欢呼声。当年县城巴掌大,就三条街,花街、衙前街、南北街。花街的大旗竹桿压倒了其它二条街。不久,三条街的群众组织联合起来,成立造反兵团,推选三叔为总司令。
小时候,几个侄儿中,三叔只对我好。三婶包了扁食,滾了汤圆,捣了糍粑,三叔总偷偷招呼我到他屋里吃。长大后,三叔不待见我,缘由说简单也不简单。插队当知青时,每逢农闲季节,我就从农村回来,带着自己种的萝卜青菜,上右派陈朴碑家。他就住在亚魁第头进院的西厢房,和我家是贴隔壁邻居。陈朴碑毕业于燕京大学,当上右派后,被开除回家。逢集日,陈朴碑就走出亚魁第,在花街旁的通德门门楼下摆摊,以代写书信为生。
从小我就喜欢读书,上学时,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我上陈朴碑家,是跟他学习高中课文。人没背后眼,几年后恢复高考,读书又有用了。可当时我跟陈朴碑学文化,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喜欢课文里的意思。初中毕业就插队种田去了,插秧割稻,不须动脑,只要力气。力气常不够用,脑子却天天闲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好有一比:脊背痒,又挠不着,心里难受。
三叔每回看见我上陈朴碑家,就鼻孔嗤嗤响,手指戳着我鼻尖,说:“屁股别坐歪了,要站稳阶级立场。”
恢复高考后,陈朴碑家门庭若市。有点盼头的花街子弟都上陈朴碑家补课。屋子小,人多,就坐在廊下。西边廊下坐满了,就坐过东边廊下。陈朴碑走过来,走过去,勾着背,晃着头,逐一辅导学生们作业。
那些日子里,三叔常常坐在自家屋檐下,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见到前来补课的花街子弟迈进宅院门槛,就“咣”地敲一下锣,拔长腔喊道:“牛鬼蛇神又出笼了。只要工人阶级当家作主,臭老九就翻不了天。”
我见状,夺过三叔手中的铜锣,扔到灶间的柴堆上。三叔凸着眼,脖颈上青筋粗暴,骂我是右派的孝子贤孙。
七八年,我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亚魁第里的邻居拥上来道喜,纷纷说:出状元了,出状元了。三叔朝我翻一阵白眼,撇撇嘴,说:“没出息,出来当老师。”
这一年,考上大学、中专的花街子弟有八名,占全县考上的三分之一。那些日子里,亚魁第热闹非凡,考上学校的花街子弟领着父母,拎着猪蹄、鳗鲞等礼品,前来陈朴碑家谢师。
三叔家的门一直紧闭着。正值“秋老虎”逞威,有日,三婶熬不住热,敞开门透风。三叔大骂:“看戏文呀!”脚踢得门咣咣响,又哇哇叫,不小心踢崴了脚。
我和三叔关系的进一步恶化,是在八十年代中期。
一日夜里,我正在看书,三叔的儿子番薯敲开了门。番薯穿件西装,里边只一件白衬衣,他抱紧双臂,浑身簌簌发抖,牙齿咯咯响,说不上一句完整话来。南北气候差异大,时值初冬,银川已结冰,江南还是艳阳天。番薯没带衣服行李,神色慌张,他进了门,又扭转身,蛇着头朝门外张望了一会。
从番薯的叙述中,我晓得了事情的原委。八十年代初,番薯开办了一家塑料厂,赚了钱,造了新楼房。突然,风向变了,打击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黑工厂。小城里人心惶惶,私人工厂主被抓的一日比一日多,外出避难的也一日比一日多。番薯慌了,仓促出逃。
风一天比一天硬,雪一天比一天紧,寒冬来了。一日深夜,敲门声惊醒了我。慌忙起身开门,三叔跌进屋来,指着我大骂:“窝藏犯,把番薯交出来。”
三叔押解儿子回到了家乡,番薯不明不白地被关押了半年才放回家。小城人多数见不得隔壁邻舍比自己高一头,房屋比自家宽敞,衣裳比自己光鲜,都拍手称赞三叔大义灭亲。自然,这是后话。
列车载着我对三叔的回忆一路飞奔。下了火车,改乘汽车。汽车穿行在崇山峻岭间,几个时辰后,迎面扑来一团团火,桕子树叶染红了山野。过了这片桕子树林就到故乡了,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异乡教书,期间只回过两次故乡,心里难免情怯。
下了汽车,我乘出租车直奔花街。花街狭窄,只能步行。一路行来,见街两旁的屋檐下三五成群,坐着立着一摊摊人,大声议论着什么。听不清人们议论的内容,但他们嘴里不断冒出的“狗儿”两个字,让我明白了街坊邻居们是在议论三叔。三叔的大名花街人谁也记不得,平日里都叫他小名:狗儿。一路上,有几个认出我面孔的街坊,大声招呼:回来了。我朝他们弯弯腰,勾勾头,匆匆赶往亚魁第。
三叔的遗体停放在亚魁第头进院的堂屋里,望着三叔的遗容,想起三叔的晚年,我心里五味杂陈。
九十年代末,我暑假回过一次故乡,在亚魁第住了一个月。花街棋风盛行,街边屋檐下,十几步就摆一棋桌,俩人手谈,边上围一圈人。三叔已退休,闲来无事,就上街看人着围棋。见俩人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一黑一白,“啪啪”落在棋盘上,也不知谁赢谁输,觉得无趣,就晃着头走了。
花街边,随处可见三五老头老太坐在屋檐下喝茶闲话,三叔便瞅个空位坐下来。这年头,人们大都说得是花街某家某人发了,如何如何发的奇闻逸事。
三叔听了,脖胫青筋凸显,与人争论:“共同富裕,怎么就一小撮人富起来了?”
众人叽笑三叔是红眼病,说时代不同了,眼下是以贫富论英雄。
三叔见说不过众人,就抽身换个地儿坐,但每每如此,说不几句就与人拌嘴。三叔于是不再上街看人下棋,不再与老头老太喝茶闲话,闷在家里不出门。
一个夜晚,三叔光着膀子,手心托着大旗竹桿,突然出现在花街上,只是竹桿顶上没有了红旗。一街人全呆了,嘴巴啧啧响:六十出头了,劲道还散落落。赞过,又都前俯后仰哈哈笑,说:三叔癫了。
三叔托着大旗竹桿,每夜在花街上来来回回走。兴头一过,人们不觉新鲜了,没人再理会三叔。下围棋的专心盯着棋盘,连头也不抬,喝茶闲话的眉飞色舞说着话,连眼也不斜一下。三叔觉得无趣了,正值酷暑,天热得能焖熟鸡,也憋在屋里不出门了。
暑期临近结束,我回银川前,去和三叔告别。三叔坐在竹榻上,见我进屋,倏地躺下,动作奇快。接着“唉唉”地大声呻吟起来,呻吟声断断绝绝,间歇处像是在窥察我的反映。我心落回肚子里,三叔沒病,他得的是心病。
三叔的葬礼结束了,我就要回银川了。夜里,我来到了花街上,想再看一眼这条陪伴自己长大的小街。
天薄纸亮,是小城的灯火映的。风紧了,雪粒子直往胫脖钻,我头缩进肩窝里。雪粒子飘洒着,青石板街半白了,脚踩上去吱吱叫。江南的小城老是这样,不飘雪花,光落雪粒子。前面的街堵实了,黑鸦鸦一片人,人们糙着喉咙大呼小叫。
我走上前,看清了是一帮人在争吵,看热闹的人群涌过来涌过去。这帮人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说不过的就抡起拳头塞过去,打不过的就泼命喊。
我在人群后立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这帮人争吵的原因。花街人对三叔的评价截然不同,有人叽笑三叔,有人夸奖三叔。于是两派人争论了起来,吵嘴,推搡,直至斗殴。
我站在街边屋檐下,望着雪粒子绕着街灯飞窜,默默地想:三叔死了,他身处的那个时代应该也不会重新到来了。
初稿于2021年5月6日
修改于2025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