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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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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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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送信人

阳光汹涌,松树针叶上的露珠纷乱坠落。 广陵正在坡地里整理架丝瓜的竹杆子时,山下村庄里的一个老农送来一封信。老农是熟人,广陵每月拿着自己编织的箩筐等竹制品,去他那里换大米、面粉。

老农说,交给他信的人有点怪,穿着有斗篷的蓝色风衣,一只白口罩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老农问送信人的姓名,他(她)光摇头不说话。

广陵接过信,信封上没有一个字。拆开来,信中只一句话:几十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欢迎你重返s城。底下没有署名。笔迹中性,分辨不出男女性别。

广陵离开s城已三十年。三十五岁那年,一位医生诊断出他患了肺癌。广陵想,癌症是治不好的,反正活不了几年,他不愿再经受化疗、开刀的痛苦,就离开s城,到大山里居住。

广陵居住的山村是他爷爷的出生地,原先是个有着六十多户人家的村庄,现在只剩下三户人家了,散落在大山的皱褶里。

上山的第一年,广陵心如死灰,每日走到村前的峡谷边,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背上,看太阳升起又落下,看飞鸟盘旋在空谷里,看奇幻的峰峦和遮天蔽日的森林。第二年,广陵看厌了风景,就到山坡上开荒种菜。几年后,广陵觉得奇怪,病情非但没有加重,身体反而强壮有力了。广陵经过反复思考后,把这个现象归结于山上的新鲜空气,以及自己和鸟兽嬉戏时的优游心态。年复一年,广陵已习惯了山上的生活,从没想过回s城。

突然而至的一封信,扰乱了广陵的心境,夜里,他失眠了。回s城看一看,还是不回去?最后,广陵决定回s城一趟,那里毕竟是自己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或许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正在等待自己?

广陵下了山,立在城边,傻了眼。面前这座城市是陌生的,高楼耸立,大街宽阔,各式汽车穿梭往来,川流不息。s城原先只有两条街,呈十字交叉。街没有正式名称,大概是小城的先人们懒惰,当年就随口叫了东西街、南北街。广陵就住在东西街。街有几千米长,弯弯曲曲延伸在城中央。

广陵顺着宽阔的大街进了城,不断向人打听东西街,路人都摇晃着头,说从未听说过s城有东西街。

广陵几乎走遍了全城的大街,霓虹灯映红天空时,终于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寻找到了东西街。街变短了,只剩下小半截,幽暗冷静,百十间房屋蜷伏在地面上。

广陵找到了自己的家。小院的围墙是用木板圈起来的,日晒雨淋,板墙已满窟窿。几只麻雀从墙洞里自由自在地飞进飞出。院子里干干净净,卵石地面光滑,没有一根野草。屋檐下,雨水缸里的水碧清,照得见人脸,好像自己从没离开过一天。

回家十多天了,广陵天天开着院门,坐在屋檐下,等候那个神秘的送信人。门前老街冷静,偶尔有人影晃过,始终没人上门。

夜里,月亮升起来了,高悬在空中,冰冷、遥远。广陵低头想,山上的月亮温柔,亲近人,没有距离感,经常在屋前的桃林间窥视自己。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脆亮。是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来了吗?广陵赶紧跑到院墙边,开了门。一个女子走进了小院,身上披着银白的月光。女子四十来岁模样,她尊称广陵为老师,上前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她热情似火,让广陵不知所措。

广陵并不认识她。说:“我没有当过你的老师啊。”

女子腰肢扭了几下,说:“六岁时,你就教我绘画。”

广陵困惑极了,搓搓眼睛,说:“可我不会画画啊。”

女子说:“老师谦虚了,你青年时画的《九松图》轰动了s城。人们络绎不绝前去文化馆看你的画展。”

广陵仰脸望着月亮说:“我为什么要画松树呢?山上的松树千姿百态,笔墨是画不出来的。”

女子从挎包袋里拿出几件画轴,说:“老师,这是我近年的代表画作,您看看怎么样?”

广陵一一展开,认真看了,说:“风吹动松枝,仪态万方,不是你画的这个样子的。山峦风情万种,或妩媚、或端庄、或严酷。反正,大自然的山水笔墨是画不出来的。”

女子嘴一撇,得意地说:“这几幅画作都在s城获过奖。”

望着眼前这位春风得意的女子,广陵说:“你干什么不好,偏要学绘画。松树长在悬崖峭壁上,那种自然美,人是画不出来的。”

女子脸一暗,说:“看来人们的传说不假,老师,你真的是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广陵仰翻着手掌,说:“我没病,这不好好的。”说过,广陵突然心一跳,三十年来,第一回认为自己没有病。广陵低了头想,肯定是当年那个医生病了,病人是最容易把别人都当成病人的。

广陵每日照例坐在屋檐下,等候那个神秘的送信人出现。院门外,有几个街坊走过,停下,探头张望小院。他们的手指戳着广陵,叽叽咕咕说着话,却又不进来。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缠扰人。瓦檐水滴白了石阶,那个神秘的送信人还是没有出现。墙根枇杷树的青果黄了,探出了墙头。蝉从白杨树下的泥土里钻出,顺着树干爬上了枝条。稚嫩的鸣叫声还无力击穿阳光,断断续续哑在半空中。

一日,天终于擦净了脸,蓝得逼眼。广陵立在院中的山茶树下,抚摸着龟裂的树干。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孩走进院子,衣裳在他手中甩着。男孩悄无声息地飘过院子,立在广陵面前。男孩估摸有十多岁了,他翕动着嘴唇,说话声像是从眼睛里冒出来的:“爷爷,我是小闹。”

广陵抚摸着男孩的头,问:“孩子,念小学了吧?”

男孩点点头,说:“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广陵说:“怎么会找不到家呢?”

男孩说:“城里的房子一模一样,街道也一模一样,我辨别不出那幢楼房里有自己的家。”

广陵说:“没错,我回城时就差点找不到家了。”

男孩抬头说:“爷爷,街上的人都说你是个病人。”

广陵说:“爷爷没有病,我只是在山里住了三十年。”

男孩问:“爷爷,山里好玩吗?”

广陵就向男孩描绘山里的鸟鸣声、流水声、花开的声音。

花开也有声音?男孩兴奋异常,他用力踢飞了地上的一粒石子。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闹就在广陵家住下了。深夜,广陵领着小闹走在老街上。无人的街道美极了,月光朦胧,卵石路面泛起青色的波浪。街两旁,小巷密布,弯弯曲曲,如一座座迷宫。巷两旁人家的木墙、门楣上,雕刻着的飞禽走兽全都跑下来,和爷孙俩作伴,飞行、奔窜在街上。

广陵突然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送信人,他或者她到底是谁呢?为什么不露面?或许他并不存在?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黑得出奇,蟋蟀的鸣叫声溢满了小院。各类小动物在院中跑来跑去,不可捉摸。一个穿白大衣的人走进了院子,广陵感觉他是从院墙上飘进来的。

来人脖颈上挂副听诊筒,他对广陵说:“我是s城家喻户晓的医生,人们平日都叫我名医,时间一久,叫得我都忘了自己的姓名。”

名医把听诊筒塞进广陵的胸口,说:“三十年前,是我诊断出你患了癌症。”

广陵说:“三十年前,给我诊断的医生蓄着白胡子。”

名医凝神听了一会,从耳朵里摘下听诊筒,说:“你肯定是记错了。”他伸手摸摸广陵的额头,说:“你承认自己是个病人吗?”

广陵仰脸望天,迟疑了一会,问:“我是个病人吗?”

名医说:“病人总是犯糊涂,而医生永远不会记错事。”

广陵说:“可我记得很清楚,老医生是酒糟鼻,暗红色的。”

名医摆摆手说:“是哪位医生诊断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对病人,医生总是正确的。”

广陵说:“万一诊断错了,三十年前我得的不是癌症。”

名医晃晃头说:“医生的诊断永远不会错,也不会过期。你虽然还活在世上,但病根仍在,还是个病人。”

广陵低了头想,医生的诊断不会错,也不会过期。自己难道真的是个病人?

突然刮来一阵风,院中树枝飞舞,哗啦啦响,沙尘扑打着脸。风静了,广陵睁开眼睛,名医消失了。

那个神秘的送信人仍然没有出现。一日,一位邻居却突然上门了。广陵回到故居后还没有邻居来过小院。邻居告诉广陵,剩下的小半截东西街也要拆除了。上头说,要把旧的痕迹彻底抹去,塑造一个崭新的s城。

夜里,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声,震天动地。响声惊飞树上的宿鸟,簌簌地从空中掉下来,在地里扑腾。

广陵走出院门,小半截东西街上塞满了人。人们奔走相告,老街要拆除了。凝神听了一会,广陵有点明白了。s城的南北街早几年就拆除了,东西街也拆得只剩下眼前这小半截了。人们天天盼,终于盼到了东西街将要彻底拆除的消息。

广陵不明白人们为何那么开心?老街幽静、古朴,有上千年历史了。广陵望着沸腾的人群,默默地想:难道人们都病了?

门前走过一对男女,一胖一瘦,满脸喜气,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广陵认识那个胖男人,他是东西街上的老街坊,便急忙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

胖男人扭头望一眼广陵,挽起瘦女人手臂就走。

广陵急了,大声问:“为什么要拆光老街,不留下一点古迹?”

瘦女人扭身看见广陵,问胖男人:“他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胖男人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别理他,他是个病人。”

拆老街的那些日子里,灰尘浓雾样弥撒在小街上空,天上一轮白太阳晃悠着。老街那个著名的傻子整日游荡在街上,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喊:“白了,噢!白了,噢!”“噢”字拖得很长,震荡在老街上空。一街人打开门,从屋子里跑出来,仰了头看天。天上一轮白太阳。

广陵弄不明白,傻子怎么会比正常人最先发现太阳是白的?

半个月后,小半截东西街已拆除了大半,很快就要拆到广陵的小院了。广陵不想看到旧居变成废墟,决定立刻回山里去。

小闹找不到家了,跟着广陵回山里。一路上,广陵不停地向他描绘山里的松鼠、斑鸠、野兔、雉鸡等动物的形态。

到了大山脚下,小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广陵说:“爷爷,昨天晚上,听老街的傻子说,城里的名医死了。”

广陵仰脸望一阵天,又低头用脚搓地,默默地想:医生怎么会死在病人前头呢?医生死了,病人不就更多了?

2025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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