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深山老林的一座村庄里,或者茫茫大海的一叶孤岛上,和林县度过蜜月,给我俩赤裸裸的婚姻制造点浪漫。于是,三十五岁生日这天,我和林县乘上了去普陀山的游轮。
没一丝风,茫茫大海如青幽幽的天空,阳光跳跃在海面上。海无边无际,船儿好象泊在海中央没有前行。一船的游客渐渐没有了兴致,都哑了喉咙。海鸥尾随着游轮翻飞,搅动着我的思绪。
三十五岁了,我可不想加入剩女的庞大队伍。我早就给自己立下目标,管它荤的素的,三十五岁前把自己泼出去。我是林县的老板,林县是我的室内设计公司里的一名绘图员。那天,我叫来林县,说要嫁给他。林县傻了,橛在那里,一双手浑身上下乱挠。
一个月后,林县找到我,要我承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变故,都保证维持婚姻。林县坦诚地说,他有过两次恋爱,都让对方摔了。林县说,他被摔怕了,站在人前,总下意识地抹把脸,老觉得自已鼻青脸肿。我连眼也沒抬一下,就答应了林县的条件。本来就说要嫁给他,又沒说爱他。婚姻就是婚姻,不存在鬼话変数。
起风了,海水蠕动起来,烦燥地掀起波浪。望着呆看海面的林县,我突然想:“林县叫什么来着?”想了半天,仍想不起来,心里愧得慌。林县的真名太拗口,林县只是他的家乡,有举世闻名的红旗渠,这么多年来,图省力,我就一直叫他林县。该改口了,但怎么用神也想不起来,脑中白茫茫一片,只记起他姓盛。
我谦疚地拉过林县的手说:“盛,大海太呆板,人也看傻了。”
盛望着汹涌的波涛说:“像山,无穷无尽的小山丘。”
海的尽头是天空,小岛仍无影无踪。小岛存在吗?
我选择来普陀山也许是错误的,这个悬挂在东海上的岛屿竟人满为患。
食街的吃摊上人头攒动,我和盛艰难地寻到一个空档坐落。旁边一个黑脸汉子偏头朝着我,凶狠地嚼着青蟹,面前吐了一大堆夹杂着蟹肉的壳。黑脸汉子嘴巴叭唧叭唧地响着,蟹壳粘着肉从阔嘴中不断翻出,涎水湿透了衣襟。看来,他与螃蟹有仇,一时半会还解不开。我沒有了食欲,拉着盛挤出了食摊。
我和盛坐在沙滩上,岸边的浅海中挤滿了穿泳衣的红男绿女。一个白胖男人追着一个黑瘦姑娘,绕着我和盛转了一圈又一圈。白胖男人抖擞一身肥肉,喘气声粗壮。黑瘦姑娘轻盈弹跳,笑声尖利刺耳。黑瘦姑娘终于笑乏了,一屁股跌倒在我和盛中间。白胖男人压住了姑娘,挠得她泼命叫唤,手脚舞起的沙子迷了我的眼。我揉着眼对盛说;“走吧。”
我和盛决定不走大路走小路,避开热闹的人群,去冷僻的景点。终于在小乘庵撞见了一家原住居民开的民宿。房子建在断崖旁,山涧水飞流直下,水声隆隆响。民宿里只五间房,还沒有人入住,总算可以避开喧囂,淸静一下了。
夜里,窗外水声轰鸣,盛的说话声轻如蚊蝇。我不再说话了,抱着盛静静地听水声。山涧水像是从窗户漫进来,流过我的身体。盛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听不见水声了。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我脊背一紧,拿起了手机。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哦,是桂花婶。什么?我惊呆了,挂了电话,坐在那里发懵。半天才回过神来,告诉盛:“我爸突患脑溢血,正在医院里抢救。”
小半夜了,困在岛上,肯定是回不去了。我睡不着,只好睁眼等天亮了。父亲壮得象头牛,怎么会突然发病呢?我和盛从未聊过家常,低头想想,就对盛谈起了父亲。
父亲整日揽活打工,永不知道累,我想象不出他病倒的样子。上初中时,父亲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你想象得出来吗?我家的生活却比原先过得还滋润。父亲真能干,砌墙盖瓦、掏阴沟、修水管,电工、木工、泥水工,鬼才知道他从那里偷学来这么多门手艺。父亲手艺精,干活又不惜力,找他干活的人排着队呢!
盛听得嘴开花花,抹一把脸说:“我爹力大,能挑几百斤岩石,但手笨,只会下死力。想不到你父亲这么能干。”
窗外水声轰鸣,水花飞溅着我的脑海。关于父亲我还能再说点什么呢?父亲身上从来沒干净过,每天下班回来,头脸都是灰尘,连眼睫毛也灰蒙蒙的,只有牙齿是白的。衣服又脏又皱,像株老腌菜。父亲除了干活,整日沉黙寡言,我简直忆不起他这辈子说过哪句能让我记住的话。
盛穿上衣服,下床给我冲了一杯咖啡。我朝他笑笑:“真抱歉,你得陪我坐一夜了。”窗外漆黑一片,睁着眼等天亮,黑夜就越不肯退去。我搓搓脸,继续对盛说起了家事。
我母亲因病去世早,父亲再末娶妻。桂花婶是我家邻居,她丈夫因车祸去世了,领着幼小的儿子度日。我从小就是桂花婶带大的,两家只隔着一堵齐腰高的院墙。父亲上班前隔着院墙喊一声,把我端上院墙,递给桂花婶。桂花婶在家操持家务,父亲一天到晩在外揽活挣钱,除了隔着那堵院墙,两家早就是一家人了。
考上大学临走前的一日,我翻过院墙,问桂花婶:“我爸和你为何成不了一家?”
桂花婶脸一冷,说:“你爸是后妈领大的,怕我委屈你。”
我猜想桂花婶说的是气话,但还是去问了父亲。父亲坐在院中的杏树下,听到我问起奶奶,脸一僵,仰头望着天空,眼神散了。半天,父亲才回过神来,低头望着泥地。地上有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搬运着食物。
我沒见过奶奶,父亲对她只字不提,但爷爷留给我的印象却深如刀刻。小时候,爷爷常带我穿过厚厚的城门洞,去城外的雁溪。碧清的溪底晃动着光亮的卵石,小魚儿贴着卵石游来游去。爷爷坐在溪边,从不跟我说话,眼神愣怔,盯着溪水,嘴里唠叨个没完。我听不懂爷爷的话,心里想,小鱼儿一定能听懂。溪里的小鱼儿剪着身子游过来,越围越密,黑压压一片。
窗户发白了,腿坐得麻木了,我和盛赶紧下床收拾行李。
一个月来,父亲躺在病床上,蠕动着嘴唇想和我说话,但只能吐出几个含混的音节。现在,父亲的脸虽僵硬,说话时嘴巴一歪一歪的,但能完整地表达了。
父亲叹口气,气声若有若无,他晃晃头,说:“唉,人一生这么快就过完了?真怪,病了,躺在床上老想起一些陈年旧亊,就象昨天发生一样。”
父亲歪着嘴,艰难地对我说:“你奶奶在金陵大学念书时发表了好多诗歌,我最喜欢这一首:小溪叮叮咚咚,响起一部童声合唱,小雨淅淅沥沥,淋塌了沙子垒的城堡。你看,老了,我还能背下来。你奶奶最喜欢梅娘,总捧着她的小说《鱼》,坐在杏树下,读给我听。嘿嘿,一天我正听得入神,一条毛刺辣从杏树上掉进了我脖子里,辣得我直跺脚。你奶奶经常读着读着就忘了烧晚饭,你爷爷从采石场下班回家,见了就发火,铁青着脸,踢得凳子滿地滾。”
父亲停住了说话,望着我,却又分明没看见我。这是我父亲吗?那个沉黙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父亲吗?我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心里恍恍惚惚。
我走出病房,拨通了盛的电话,要他买一本梅娘的《魚》。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竟不知道有梅娘这个作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看看奶奶喜欢的梅娘。
大概是天性所致,我对故事毫无兴趣,从不读故事离奇曲折的小说,一直怀疑自己考大学时选错了专业。但我突然对奶奶的故事产生了天大的兴趣。
好几日,父亲欲言又止,话在喉咙里翻筋斗,一脸痛苦的表情。我知道父亲想告诉我关于奶奶的一些往亊,但看到父亲痛苦的表情,只好别开脸,离开病床,走到窗前看天。碧蓝的天空中游走着几朵白云,很快活的样子。
一天上午,我坐到床前,轻轻握着父亲的手。父亲避开我的眼光,望着输液架上的药瓶。药瓶中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滴着,一滴,一滴,均匀得时间都静止了。阳光照到床上时,父亲终于开口了。
“你沒见过木头做的拖鞋,夏天,上千人穿着木拖鞋走在校园里,会发出怎样的声响呢?太久远了,我现在都想象不出来了。你奶奶不让我光脚穿木拖鞋,我是同学中唯一穿丝袜着皮鞋的人。大热天,你奶奶也不许我穿汗背心,衬衣的领子还得扣严。那场大革命突然来了,同学们批判我,说我夏天穿袜子着皮鞋是资产阶级腐朽作风。我去街上买了一双木拖鞋,光脚穿着它上学去。你奶奶看见了,非要我换上皮鞋。我和你奶奶吵嘴了,吵得很凶。我都说了些什么过头话,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我永远记得你奶奶那张脸,惶恐得像受了惊的麻雀。”
父亲说累了,嘴角抽搐着。他伸出手,捂在僵硬的脸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父亲还在回忆奶奶那张惶恐的脸吗?
“其实那记耳光从来就沒有从我心里走出过。”父亲终于从天花板上收回了目光,继续对我说着旧事:“那记耳光来得那么突然,我被打懵了,眼里竟沒有泪。你奶奶从学校的大字报棚上看到了我批判老师的大字报,回家就搧了我一耳光。”
父亲闭上了眼睛,别过脸。我不想惊扰父亲的灵魂,离开病床,走到窗前。窗外,阳光旺壮,落在远处的树叶上,如跳动的火熖。
大革命,大字报,我无法想象这些词汇背后隐藏着的世界。
父亲好几天沒跟我说话了,又回到病前的模样,沉黙寡言,一觉醒来就睁眼盯着天花板。这让我很担忧。
我不敢惊扰父亲,不停地找亊干。刚把苹果切成片儿塞进父亲的嘴里,又去剥桔子。父亲僵硬的脸又蠕动起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少年时的天空是红色的,沒有蓝天白云。地上是一片红海洋,房子是红色的,街道是红色的,满街旗帜遮蔽了眼睛。”
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压窗,病房里黑黢黢的,屋里户外黑成一片,沒有了窗户的感觉。父亲的声音在黑暗中迴荡:“是那道闪电击垮了我。那是在批斗中学教导主任的大会上。两个红卫兵反扭住教导主任的手,摁住他的头。台下,乱舞的手臂遮黑了眼睛,口号声震得人耳孔发烫。突然,一道闪电让上千人呆若木鸡。你奶奶飞身上台,推开扭住教导主任的两个红卫兵,拉着他就往台下跑。”
下雨了,硬币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一刻功夫,雨水蒙住了窗玻璃,看不淸窗外的景物了。父亲扭头望着窗外说:“我被那道闪电击碎了,再也直不起脊背走路。校园里四处流言,说你奶奶和教导主任相好。解放初,你奶奶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因为她父亲的历史问题,沒单位敢接收她工作。教导主任顶住压力,先按排你奶奶到县中图书馆当管理员,再设法把她调出来当了语文教师。”
父亲望着我,又好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沉浸在回忆中:“不久,教导主任上吊死了。教导主任死后不久,你奶奶也失踪了。”
说到这里,父亲伸手拿过一只桔子,慢慢剥着皮。父亲平静如水,他的平静让我喘不过气来。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望着滿窗的阳光,心在游荡,时间真能撫平伤痕吗?
小城来了省电视台的纪彔片摄制组,要寻找一位抗战老兵。摄制组在悲山乡的斑鸠村,寻访到了这位抗战老兵的家。
父亲听说后,对我说:“你奶奶的家乡在悲山乡斑鸠村。解放初,你高外祖父正在服刑。你奶奶大学刚毕业,领着几个尚未成年的弟妹从南京回到了老家。后来,经远亲介绍嫁给了你爷爷。父亲说,摄制组要寻找的这位抗战老兵就是我高外祖父。
我从县文联要来了一份资料,资料只一页薄纸,极其简洁:刘厚土,生于一九零二年。一九一八年投入冯玉祥的西北军。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台儿庄战役中,参加了由中尉以上军官组成的敢死队,是仅存的三名军官之一。一九四九年获刑十年。一九五九年刑滿释放,在劳改农场砖瓦厂当工人。一九七八年回乡务农。
一个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简介上,寒得我身子一哆嗦。
父亲给了我一个绒布小包,绒布已旧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解开来,包里是一枚勋章,甲种一等嘉禾勋章。父亲说,这是我奶奶唯一的遗物,是我高外祖父抗战时得的勋章。
我受父亲嘱托,去高外祖父的家。在大山的腹地里,我找到了斑鸠村。村庄不通公路,二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坡上,静得能听见白炊烟在屋顶上闲逛的声响。
我见到了高外祖父的儿子,我应该称他为舅姥爷。老人正和几只山羊在山坡上说话,满脸皱纹如沟渠,黒褐色的皮肤似大山的泥土。我出了一头汗,才结结巴巴地说清了来历。
老人听了,撫摸着身边的一只山羊,平静地说:“哦,是大姐的孙女。”老人目光平静,看来沒有什么能在他心里激起浪花。
我掏出那枚勋章,捧给老人。老人突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台儿庄。我常听爸说,一仗下来,只剩下三个兄弟,都化成泥土了。”
我黙黙地望着老人,喉咙一堵,眼里涌上了泪花。
父亲恢复得很快,右手能捏住筷子了。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好想着盘围棋。”
围棋?我疑惑地望着父亲,心里想,大概是听错了。
父亲骄傲地笑了,脸上皱纹如花:“四岁时,你奶奶就教我下围棋。初一那年,我参加了全省少年围棋锦标赛,还得了第三名。”
我被惊得不轻,眼睛直敲,这是我父亲吗?
遵照父亲的意思,我找来了他初中的同学王叔叔,父亲说他当年也是校围棋队的队员。
两个老人在病房里着起了围棋。父亲的手指虽然己经变得粗短,但他用中指和食指夹起棋子的姿势仍那么优雅。父亲连输二盘,不甘心地笑了。王叔叔慌忙摆摆手,说:“手生了,手生了,你几十年沒下棋了,用得还是当年的定式。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手谈。当年围棋队的同学都退休了,热闹着呢!”
王叔叔走后,父亲突然长叹一声,叹声好长,荡在空中半天不落地。
故事是什么?故事是孩童在沙滩上嬉戏时用沙子垒的小屋,一场雨就淋塌了。
这些年在大都市里淘金的故事,我自以为很精釆,本想续写下去。父亲和桂花婶终于成家了,父亲有人照顾了,但我已无续写人生精采故亊的心劲。
我给盛挂了个电话,询问买到了梅娘的《魚》吗?盛说,他跑了几家书店,没有买到。网上也沒查到。
梅娘,你在哪里?
我拜托盛管理公司。说自已想静静地在小城呆上一段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2020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