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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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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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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森林

我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来到了这片浩瀚的丘陵腹地。

前面有一座村庄,村舍散落在山坡上。两面青山收拢来,一条溪流从两山的夹缝间奔腾而下。溪流上有一座石桥,连接着两岸村舍。村庄寂静无声,溪水声就显得格外喧闹。

踏着山道进了村,许是人迹稀少,野草漫长上了石阶,草缝间露出的石头润滑光亮。山道弯弯曲曲,高低起伏,串起了一幢幢村舍。看不见屋脊上有炊烟飘荡,听不到村舍里有鸡鸣狗吠,村庄安静极了,脚踩得落叶嗦嗦响。一路行来,见路旁人家的门上都挂着锁,是那种老式的铁锁,锁上锈迹斑斑。间或会遇见一个老头或老婆婆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听见响动,他们抬起头,眼睛空洞,望望我,又低头望着山道上漂移的日光。

村庄高处,有户人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我向上爬去。近了,抬头望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山道边的石块上,望着下面的山坡,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我猜想,老婆婆是希望有人上来说说话,但一直没人上来,也就不抱奢望了。沒有奢望,她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山下。

到了跟前,老婆婆倏地立起身,满眼欢喜,向我迎上来。反应之快令我吃惊,难道真的是很久没有见到人了?

我跟着老婆婆去她家。路上,她告诉我,村里人家大半迁移到山下的镇上居住了。没迁走的人家,青壮年都去城市打工了,连老婆孩子也带走了,只留下一些老人守着村庄。

转过一道弯,爬上两道坎,到了老婆婆家。长年风吹雨淋,几间石屋黑黢黢,已辨不出石头本来的颜色。我跟着老婆婆进了屋,身板挡住了光线,屋里黑糊糊的。闭了会眼睛,重新睁开来,才看见一些黑得层次不同的物件:桌子、竹椅、锅灶。屋角有一张床,床背上靠着一个人,一双眼睛闪着光点。

老婆婆指着那人说:“这是我老伴,躺在床上十来年了。”老人干瘦如柴,没肉的脸抽搐了两下,喉咙咕噜响了几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问起老人的病情。老婆婆说:“浑身是病,山下镇里的医生说不用治了,养着吧。”老婆婆扭头对我说:“屋里黑,坐到屋外去吧。”

我和老婆婆走出屋子,坐在屋檐下的青石凳上。一时间找不到话头,两个人枯坐着。远处的梯田长满了野草,有灰色野兔在草丛间出没。田埂上的稻草人没有了草帽,身上稻草在风中抖擞着。

阳光滑移到门前台阶上时,老婆婆突然开口了,话里透着骄傲:“别看我老伴眼下是个半瘫的病人,当年,他可是村里的大人物。”老婆婆竖起大拇指,不停地晃动。

从老婆婆的叙说中,我知道了老人的一些往事。老人年轻时,是县城里的中学教师,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回到了村里。村长说,回来个识字的,就办所小学堂吧,娃儿们也该读书识字了。老人就当了村小教师,一当就当了一辈子。没人肯上这山高林密的村小教书,老人教了几十年书,直到村子空了,没有学生了。

老婆婆叙说完老人的经历后,就回屋了,说是要给老伴喂药了。

我坐在青石凳上,望着前面蜿蜒的山道发楞。一时间,像是想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坐得久了,石凳微微发烫,自己也仿佛坐成了一块石头。

转日清晨,你离开了小山村。站在山巅上,你看见脚下山峦层层叠叠涌向远方,丘陵就是一片凝固的海洋。

翻越过一座山,你又会遇见一片狭窄的平地。平地上照例会有一座小镇,镇前会有一条溪流。

那天下午,你放下行李包,走出小客栈,来到了溪边。溪滩上空旷无人,乱石滚滚。溪水湍急,慌不择路,横冲直撞。

你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你是从她飘扬的长发上认定是一个女人。女人正走在溪滩上,到了溪边,没脱鞋子裤子,就径直走进了溪里。溪水慢慢浸到了她的膝盖,许是溪底卵石打滑的缘故,你看见她的身子晃动不停。溪水渐渐漫到了腰间,她的身体开始浮动起来,双手慌乱摇摆。

你看着女人和溪流,猛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泼命朝这个女人奔去。

后来,你和这位姑娘顺着溪流走。姑娘,没错,你认定她是一位姑娘。流水声响亮,你和她顺着溪流走,一直走,俩人都沉默不语。你没问她什么,你心里明白她刚才想干什么。走着走着,她说起了自己预测的死亡方式。

预测?你重复了一遍,对“预测”这个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世间的事是不可预测的,你想。

她说,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寻找到一片空旷无人的溪滩,走进青幽幽的溪水中去。连鞋子也不脱,她不想留下痕迹。一步步涉水,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时,湍急的溪水会一下子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再也浮不出水面,至多是手脚挣扎两下。

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

她长吁了一口气。你觉得气息声比溪流还要长。她停下了脚步,扭转身对你说:“你有满腹心事。”在此之前,她一直是望着溪流和你说话的。

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写在脸上。再说一个成功男士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她突然指了指你手腕上的那块欧米茄表。

成功男士,姑娘说得没错。成功男士,你曾经是的。你低头瞥一眼手腕上的表,那块还没有处理掉,唯一能代表你过去身份的手表。

她说:“人的命运总是在不用讨论的时候又重新开始讨论。”

你说:“重新讨论不是件坏事。”

你和她不再说话,沿着溪边默默走。溪流在前边突然一个大拐弯,朝东奔去。你和她走上了溪岸,一条乡间沙土公路出现在眼前。远处尘土飞扬,遮蔽了天空,一辆汽车从灰雾中钻了出来,缓慢地蠕动着。

你拍拍她的双肩包说:“姑娘,回家吧!別再干傻事了,你看,前面的路很宽。”

她说:“放心吧,有过一回,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把她送到了客车门口。客车里塞满了人,她艰难地钻进门缝,背贴着车门。门玻璃灰濛濛的,你看不清她的身影了。汽车缓慢地消失在公路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梦。

我和姑娘就此别过,转身返回小镇。

我来到了镇上仅有的一条街上,青石板街面油亮。街两旁的木板铺面灰暗泛黄,卤味店、剃头店、缝纫店等各式店幌飘荡在门前。楼上人家晒着的衣服、床单、尿布,随风晃荡。屋檐下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都在风中轻微抖动。

我来到了一座石桥边,桥头石柱上雕刻的狮子还依稀可辩。站在桥上眺望前方层峦叠嶂的群山,大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橙红色,不刺眼,显得那么安祥。过了桥,发现桥头有块新镶嵌的石板,红漆描在笔划的刻道里:子虚桥。始建于唐开元五年,一九五一年重修。

在街左边吃一碗豆腐脑,细嫩可口。又跑到对面吃了两只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葱油火烧饼。我品尝着祖先们留下的这些吃食,听店主和外地小贩们闲聊。我也想同他们搭讪,也想和他们融入一片。长久生活在大都市里,我需要有种故乡的感觉。找点寄托,好回到孩提时代,捡回漫失了的记忆。

我回到了小客栈。楼上是客房,走动时,木楼板便嗄吱响。洗一洗满脸的尘土和汗渍,叉开两脚,仰面躺在乌黑油亮的枕席上。我早已过了望着床顶就可以睁眼遐想的年纪,该见识的都已一一领教过了,我还要找寻什么?

睡不着,侧身看糊在墙上的报纸,发黄的报纸上印有“农业学大寨”几个拳头大的字,这是过去年代的口号。从捅破了的墙纸缝中,我看见了店主。一个老妇人坐在凳子上织布,织机发出嗒嗒的声响,匀称、单调。天一黑透,深山里的小镇便断了脚步声,沉入了幽暗的海底。在这寂静的世界里,我想找个人聊聊,就聊聊。聊点什么?又弄不明白。于是,我敲响了店主的门。

老妇人开了门,满脸摺皱笑成了花。

我说:“老人家,这么晚还在织布啊。”

老妇人说:“眼下土布热得烫手。每隔五天,上门收布的人就挤破了街。”

在匀称的织机声中,老妇人说:“你是远客,我从不向小镇上的人说自己的陈年旧事。”

于是,在老妇人的叙说中我知道了:在水灵灵的年纪时,老人家是方圆几十里地冒尖的俏妹子,谁见了不看上两眼?一日,她拎着竹篮到溪边洗衣服。一条竹排在她身边靠岸了,还沒等她明白过来,就被一个汉子反剪双臂拖上了竹排。

织机声停了。老妇人说:“我没记错的话,被汉子抢走是在春天里。溪边开满了芦笋花,花儿一大片,一大片,白得晃眼。”

老人家接下来的叙说很简洁,她只说两年后,汉子死了,她终身未嫁,一直生活在小镇上。

织机声又响起来了,我默默地想,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乡人可能早已忘记了这段历史。历史和传说常常混为一谈,历史一经转述,就成了故事。现在的真实就是我坐在织机旁,听夜风掠过窗纸,听单调匀称的织机声。

你继续徒步行走在丘陵中,多日后,又来到了另一条溪流边。

你坐在溪边润滑的岩石上,看对岸的风景。早晨,渡口十分繁忙,竹排上挤满了人。竹排刚靠上沙滩,缆绳还没有栓住,人们就争抢着上岸,挑箩筐的和背竹篓的相互碰撞。竹排来回穿梭,把对岸沙滩上候船的人都载了过来,渡口才清静下来。

你又见到了那个乘车离去的姑娘身影,她正背着双肩包向你走来。

你迎上前,说:“你怎么还没离开这片丘陵?”

她指着对岸说:“听人说,那里有一片保护得很好的原始森林。我就折回来,想去看看。”

你心里一动,说:“原始森林,难得,去看看吧。”

你和她穿行在林子里,周围是齐腰高的茅草和荆条,四处是阴湿的气味,浓郁侵人。

草丛中有蛇吗?她问。

还不到季节,夏天了,蛇才凶猛呢。你说。

头顶上的树枝在滴水。大滴的水珠不慌不忙,落在脸上,掉进脖颈里,冰凉冰凉的。脚下的落叶蓬松绵软,苔藓寄生在倒伏的树木躯体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在幽暗的林子里钻行时,山雀总在附近的枝叶间鸣啭,让你不感到寂寞。树林间,有棵树足有一人多高,开满鲜红的花。低垂的枝条仿佛承受不了这丰盛的馈赠,将硕大的花朵撒泼一地。

她低头望着一地花朵,说:“大自然真慷慨。”

你说:“是的,大自然不掩饰它的华丽。”

一只看不见的鸟在啼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总围绕着人转。好像要把人引入迷途。

她在你前面突然站住,举手向你示意。你赶忙跟上去,看见树木缝隙间,有一只金色大鸟,疾走在林地上。只一瞬间,大鸟不见了,像是根本不曾有过。眼前只有密集的林木,你认为这是一种幻觉。存在竟是如此短暂。

她有点伤感,说:“美好总是短暂的。”

你说:“大自然总是在嘲笑人类。”

你和她忽然都笑了,轻松地笑了。从认识到现在,你和她都没有露出过笑颜。

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你说:“你跑到深山里为的是什么?是体验一下远离喧嚣的生活?”

你抬起头,目光迷离,说:“远离喧嚣的人世,却不知道寻找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困境。太多的思辩已没有任何意义。”

你觉得和她是可以交流的,毕竟都是从那个喧嚣的世界来的。

你和她边走边聊,前面一座峭壁挡住了去路。峭壁光溜溜的,不长一棵草,顶部白云缭绕。你和她只得往回走,走不多远,就遇见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湍急,冲撞着露出水面的岩石,飞溅起雪白的水花。你和她只得又往回走。在峭壁和河流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好久,总也找不到原路,绕不出去。

你抬头看天,天色已灰暗。你对她说:“赶紧拾掇柴火,准备篝火,今天是走不出森林了。”

你和她慌忙拾了一大堆枯枝败叶,清理出一块防火场地。天依然有点白亮,森林却黑糊糊一片。你揿亮了打火机,火焰头在草叶下一缩,随即慢慢燃大,燃着了枯枝。劈劈啪啪,火光映出几丈远。

篝火映红了她的脸庞,她的目光越过焰火,落进黑森林深处。她拣了根枯枝扔进篝火中,说:“谁都会遇上麻烦,是吧?”她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你。

你低下头想,是的,自己不也遇上了麻烦,从都市中消失了,来到了这片浩瀚如海的丘陵。

你和她不再说话,不停地撅断树枝,扔进篝火里。火光熊熊,火舌互相招惹着,看得人发呆。

过了好久,也不知夜有多深了,她扭头对你说:“我的人生很简单,说说你吧。”

你说:“也很简单。我的家乡在怒江边的悬崖峭壁上,要走过长长的悬空铁索桥才能到达寨子。”

你问她:“你知道我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吗?”

她问:“什么梦想?”

你说:“家乡的村寨里有一所小学,村小只有一名姓陆的老师。我最初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做一名像陆老师那样的乡村老师。”

她说:“你最初的梦想虽然不大,但挺诱人的。”

你说:“随着书越读越多,梦想也就越来越大。上大学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乡。在城市里创业成功后,我差人把父母接到了城市里生活。”

火光暗淡了些,你立起身,拣了几根大的枯枝架在火堆上。火烤得头发一响,你摸把头坐下说:“上个月,企业破产了,房子也抵债了,父母又回到了家乡。”

她脊背一直,没有应声,只是呆望着篝火。

你的眼睛潮湿了,抹把眼说:“陆老师肯定拿不动教鞭了,村小也一定不存在了,谁愿意到高山上任教呢?但孩子们呢?”

她望着你,眼睛闪亮。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最初的梦想虽不大,但实实在在的,让人心安。”

风吹过来一股呛鼻的烟,你和她不再说话了。沉寂中,你只听见山谷里的风潮声,似乎还听见了野兽在黑暗中骚动。在这静寂的黑森林里,你寻求到了灵魂中渴求的那份安宁吗?

她拿树枝拨拨火,说:“该回家了,明天,我们一起走出森林吧。”

你立起身,收拢地上剩下的树枝,撒在火堆上,说:“夜深了,打个盹,明天一起走出森林。”

2025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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