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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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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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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村

笠踏上竹桥时,大圆月亮正跌入溪水中,晃晃悠悠,搅乱了平静的溪面。竹桥高悬在溪流上,溪对岸是笠的家乡梨村,月光下的村庄迷惘、神秘。笠离开家乡已十年整,梨村对他来说,就像山边随处可见的一座陌生村庄。

笠是名快递员,每天骑着摩托车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他原不想回家乡,但半个月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寝食不安。半个月前,在街角摆摊修自行车的大旺跑来告诉他:“梨村后面的砂石山上藏有珍宝。”大旺眼睛发红,贴近笠的耳朵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笠晃荡着头说:“我不信,砂石山上寸草不长,满山是砂粒,哪里藏得住珍宝?”

大旺说:“你别不信,梨村来城里谋生的年轻人大半都知道这个消息了,近日有不少人已跑回村里了。”

隔日,笠送快递路过街角,大旺的自行车修理铺已不在。街角卖水果的小贩说:“大旺回村了,把自行车零件和修理工具都扔给我了。大旺说,他家乡的砂石山上有珍宝,去晚了就怕没份了。”

笠不信寸草不长的砂石山上藏有珍宝,但每天路过原先属于大旺修理铺的那块地方时,仍不免刹住摩托车愣神。笠想,或许砂石山上真的藏有珍宝?此后,笠送快递时经常走神,摩托车歪歪扭扭行驶在马路上。笠怕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交通事故,就辞职回村了。

笠踏着竹桥过了溪,看见了邻居灵珠,她正低着头,在溪边来回走动。灵珠比笠小二岁,十七岁那年跟随笠和一大批年轻人离开梨村。城市太大,俩人从此没再见过面。

灵珠听见竹桥吱嘎响,抬头看见了笠,急忙迎上来说:“笠哥,村里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我在这里等待多日了,你不回来,我心里发慌。”灵珠是个没主意的姑娘,从小就这样。小时候,笠和灵珠在院中桂花树下玩泥巴,一只蚂蚁爬上灵珠的手臂,吓得她哇哇大哭。

灵珠把一个月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告诉了笠。灵珠在菜市场里租了个摊位,每天卖萝卜白菜。一个月前的一天上午,菜市场旁摆摊算命的盲人,突然来到了灵珠摊位前,对灵珠说:“梨村后面的砂石山上藏有珍宝。”说完就扭身走了。从这天起,盲人每天上午准时来到灵珠的摊位前,说一句同样的话,说完扭身就走。灵珠说,她不信盲人的话,每天照旧出摊收摊。但两旁摊位的几位大婶说,盲人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里透亮,他手指一屈,就能算出老远地方发生的事。盲人的话是必须要相信的。大婶们把灵珠的心说动了。一天上午,盲人又来了,灵珠不等盲人开口,丢下摊位上的萝卜白菜,匆忙跑回梨村了。

灵珠对笠说:“村里的年轻人回来后,每天都上砂石山寻找珍宝。”

笠问灵珠:“回村的年轻人都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灵珠说:“我打听过,碾子说,是青杏告诉他的,青杏说,是谷雨告诉她的。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全村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只有村东头的阿阡说,没人给他传话。一天他正在给人剃头,店铺外面许多人跑来跑去,边跑边嚷嚷着:梨村后面的砂石山上有珍宝。阿阡慌忙丢下剃刀,快步跑回村了。”

转日早晨,笠刚吃好饭,灵珠就过来了,约他上山去寻宝。到了山脚下,笠抬头望见山坡上散落着一些黑人影。山太高太大,满眼是黄色砂石,若不是山坡上没有一棵树,怕是连人影也见不着。

笠和灵珠每日结伴上山,挥舞锄头挖砂石。砂石硬,锄头更硬,撞击出的火星四处迸溅。一日下来,山坡上只挖掘出一个身子的地方。

几日下来,手心磨出了血泡,笠望着远处埋头挖掘的人影,对灵珠说:“山太大,这样下去是挖不到珍宝的。村长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找村长问问,或许他知道一点有关珍宝的线索。”

梨村祖辈沿袭下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若在任村长死了,就由村中年纪最大的长者继任。现任村长九十多岁了,白发,白胡须,黑脸上一双眼睛亮得人心里发怵。

笠说明来意,村长说:“年轻时,我见过有人在山上挖出一钵银元。这辈子,我就只见过这么一回。”

笠想,村长见过有人挖出一钵银元,说明砂石底下的确有珍宝,说不定还有黄金。珍宝肯定还会再次出现的。

月亮从山脊上爬起来了,溪水清亮,无声无息流淌着。

夜晚,全村的年轻人聚集在溪岸边的草地上,他们激烈地讨论砂石山上到底有没有珍宝。上山挖了这么些天,怎么连一块银元也没见到。是不是有人在散布假消息,哄骗大家?

碾子说:“首先要弄清楚是谁先得到砂石山上有珍宝的消息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们一个人一个人排查下去不就弄清楚了。”

众人拍手,嚷成一片,都叫好。纷乱说,查出是谁先得到砂石山上有珍宝的消息的,再讨论珍宝到底存在不存在这个问题。

碾子说:“从我开始吧。那天青杏送几筐豆腐到我承包的学校食堂,顺便告诉我砂石山上有珍宝这件事。”

青杏说:“那天谷雨送一筐黄豆到豆腐店,告诉我这条令人兴奋的消息的。”

这样一个个查下去,查到最后一个人是小安。小安仰脸想了半天,一时想不起是谁告诉他消息的。

年轻人全都闭了嘴,蛇长脖子盯着小安,溪边悄无声息,溪水大声喧哗起来。

小安忽然一拍大腿,大声说:“想起来了,是碾子告诉我的。”

碾子愣怔了一会,笑笑说:“没错,那天我去长途客运站准备乘车回村,路过小安的书报亭,就顺口告诉了他。”

转了一大圈,从终点又回到起点,最终还是没有查出消息的最初来源。年轻人很快把消息来源这个问题抛弃了,他们认为消息来源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有消息必定有来源,何必较真呢。年轻人继续讨论,怎样才能尽快寻找到珍宝?

笠出了个主意,他说:“山太大,你挖一块地方,他挖一块地方,这样会漏掉许多地方。”笠建议把全村年轻人分成五人一组,在山坡上划好网格,一齐从山脚往上挖掘。笠还建议说:“不管那一组挖到珍宝,人人都有份。”

大多数年轻人不赞成笠的建议,他们认为能否挖到珍宝全凭运气,自己挖到的珍宝为什么要跟别人平分?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表示赞成笠的建议。持不同意见的年轻人互不相让,激烈争辩起来。

年轻人正在激烈争论时,谁也没注意到来了一个剃阴阳头的陌生人。陌生人绕着人群转了几圈,伸手拽起一个人来,大声喊着:“阿阡,那天你把我的头剃了一半就跑了。”

十多年来,阿阡一直在溪对岸的荷塘村开剃头店。阿阡说:“我不赶紧回村,珍宝就姓别人的了。”

荷塘村只有阿阡一家剃头店,陌生人说:“阿阡,我今天找你,不是要你把我的头重新剃光,阴阳头其实也特别有趣,现在我在荷塘村都成名人了。我找你,是想在你家住下,和你一起上山寻找珍宝。”

阿阡说:“我欠你一个头,就在我家住几天吧。”

陌生人说:“听说砂石山上有珍宝,荷塘村人都在准备行李了,过几天大批人马就要过溪来梨村了。”

村长忽然出现在溪边,全身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溪水中走出来。村长大声喊:“明天,大伙谁也不许上砂石山寻宝,鼓足干劲,争取一天把竹桥拆除掉,免得外村人过溪来。”

一个年轻人有点顾虑,望着村长说:“那今后出远门怎么过溪?”

年轻人们嚷成一片:还过溪干吗,守住砂石山的金银财宝还不够吗?

月亮盈了又亏,亏了又盈,转眼就到夏天了。暑假里,川江回到了梨村,他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中学里任历史教师。川江看到村里年轻人每日上山,挖山不止,惊讶极了。

一日清晨,川江立在梨村通往砂石山的小路上,竭力劝阻人们上山。村里的年轻人都不理会川江,他们认为川江念了大学,在外乡教书,不是梨村人了。梨村人有梨村人自己的活法,自己的思维方式。

川江觉得很孤独,夜晚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仰望星空。月亮又圆了,村庄卧在月光下,无声无息。稻田里蛙声停了,月光洒落在稻叶上,悉悉索索响。

夜深了,村庄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响声如雷鸣,惊醒了一村人。村里的年轻人全都翻身起床,开了门,见有人向砂石山上跑去,就跟随了上去。月光银白,川江看见一长串黑人影从村庄一直连接到山脚下。川江懒得从门槛上立起身,他早已不再劝阻人们上山寻宝。

山坡上散满了人,人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年轻人奔走着、呼喊着:珍宝现身了。

清晨,月亮细了一圈,隐在天边,没有了光彩。年轻人寻不到珍宝,拖着腿回到村中的樟树下。樟树有上千年历史了,树身布满黑窟窿,树荫有几间屋大。

年轻人开始追问是谁最先往砂石山跑的,害得全村人一夜未睡。

碾子指着青杏说,我是跟着你跑的。青杏指着谷雨说,我是跟着你跑的。

追查到最后,第一个朝砂石山上跑的竟是寄住在阿阡屋里剃阴阳头的外村人。阴阳头说:“我睁眼躺在床上,突然看见了一钵银元闪闪发光,就急忙出门往山坡上跑。怕去晚了,银元又消失了。”

阿阡指着阴阳头说:“他没说谎,我也看见了一钵银元闪着光亮。我见他往外跑,随即跟了上去。砂石山上的珍宝可不能落入外村人的口袋。”

年轻人一齐哄笑起来,纷乱说,阿阡梦见珍宝了。

阿阡说:“不是做梦,我真看见了。”

笠说:“前些日子,我问过村长,他说年轻时见过有人从砂石山上挖出一钵银元。去问问村长不就明白了。”

众人被笠点醒了,赶紧往村长家跑。远远看见村长家门开着。进了屋,见屋里有一位老者,灰白胡须垂到胸口。村里年轻人谁也不认识老者,纷纷互相打听老者是谁家的长辈?

老者伸手一甩灰白胡须,厉声说;“我是谁家的长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村长死了,现在村里数我年纪最大。从今天起,我就是村长了。”

笠叹口气,说:“老村长死了,村里再也没人见过砂石山上的银元了。”

这位自称村长的老者盯着笠说:“老村长临终前对我说,他没见过什么银元,是上任村长说给他听的。老村长说自己老糊涂了,常把上辈人传说的话当成自己亲眼所见。”

三年后,砂石山上坑坑洼洼,梨村的年轻人把山坡翻了一遍,仍未发现有珍宝的丝毫迹象。年轻人不甘心,仍天天上山,重新挖掘一遍。笠决定回到远方的那个城市去,他喜欢骑着摩托车送快递时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风吹鼓起衣服,自己像鸟雀一样飞翔。

临走前,笠走到隔壁院子,问灵珠是否愿意同行?

灵珠是个没主意的人,说:“好,你走我也走。”

清晨,浓雾掩蔽了村庄,村舍隐隐约约晃荡在雾中,像是随时要倒塌下来。看不清卵石村路,笠和灵珠贴近脸,才能互相看清对方的眼睛。笠和灵珠摸索着钻出了村庄,来到了溪边。眼前浓雾涌动,看不见溪流,只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溪上没有了竹桥,笠和灵珠挽起裤管涉水过溪。溪水湍急,脚下卵石光滑,俩人互相搀扶着,探着脚前行。

过了溪,前方仍是雾白一片,看不清哪里是麦田,哪里是田间小路。笠和灵珠穿过一片麦田,来到了一条公路旁。一辆长途客车从浓雾中钻了出来,停靠在路旁。

笠刚踏上车,又跳下来,对灵珠说:“不去城市了,回村吧。万一我俩刚走,砂石山上的珍宝现身了呢?”

笠和灵珠摸索着返回溪边。浓雾仍未散去,溪流隐藏在雾中,溪水声更响亮了。笠和灵珠互相搀扶着过了溪。

大雾浓密厚重,立在溪岸边,看不见梨村。笠和灵珠向浓雾深处走去。雾中没有了前后左右的概念,俩人东奔西跑,始终寻不到村庄。笠和灵珠继续向浓雾深处走去,人往前走,雾往后退,人始终也走不出雾的重围。

笠立住雾中,雾气滚滚,扑打着脸颊。笠默默地想,雾吞没了一切,梨村还存在吗?

2025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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