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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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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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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小提琴的少年

那年的初夏真怪,梅雨沒影儿,天空碧蓝,太阳金黄。校园里的白杨树下,知了比往年早半个月钻出了地皮,趴在树干上。少年正念着初中一年级,忽然停课了。各科的任课先生都不见了,只有班主任每日来到课室,点一名同学读报纸,要大家批判一些没听到过的书,说是大毒草。书名都没听说过,隔空展开大批判,少年一头雾水。

从前的课室多安静呵,先生讲台上授课,学生讲台下听课。现在乱纷纷的,同学们都争先往讲台上站。少年听不懂同学们的发言,眼光老瞟着窗外。一只蝴蝶飞来,扇动着翅膀,执拗地一次次碰击窗玻璃。

少年身旁的桌位老空着,同桌同学炮兵总爱跳上讲台发言。一日,炮兵扭头对少年说:“你也上台发个言,全班只剩下你没发过言了。”

少年动了动嘴唇,话在喉咙里咕噜响:“我记不住报纸上说的话。”

炮兵一脸严肃,说:“英语课文你都能倒背如流,怎么会记不住呢?”炮兵的声音大得吓人。

少年低下头,声音如蚊嗡,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这是两回事。”

夜里,母亲大半个身子探到窗外,张望了一阵。然后关紧窗,再拉上窗帘,对少年说:“不读书了,没作业,练琴吧,你快个把月没练琴了。”

少年侧耳听了会,窗外大喇叭里的歌声听不见了,心静了下来。他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少年的父亲是美国波士顿乐团的小提琴手,少年四岁学琴,八岁时,母子俩回到了祖国。上轮船前,父亲说好随后就来,但至今仍未回来。好久没拉琴了,校音后,少年拉起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第一乐章》。琴声如清新的海风,伴随着浪花的轰鸣。

忽然响起敲门声。少年背一直,四下扭头寻找母亲。从小到大,遇上事儿,他总先看看母亲的脸。母亲很慌张,压低声音说:“快把琴藏好。”母亲磨蹭了会,上前开了门。门外一下子挤进两个人来,堵住了门框。俩人抢着说:“今夜有最新指示,九点到大礼堂听广播。”

没心情再拉琴了,少年拉开窗帘,开了窗,头探出窗外透气。有许多人往礼堂方向走,手里都拿本小红书。看上去都很兴奋,说话的声音很大,背着风也能听见。

不久,班主任也不来了,满校园闲逛的学生。这一年,所有的校园都差不多,墙上的大字报在风里稀里哗啦响。同学们一会儿跑到操场的土台上,一会儿踩在校园甬道的长椅上,四处寻热闹,只要有人振臂高喊一声,人们马上聚过去围观。

那些日子里,少年很孤单,男同学都不爱搭理少年。那年头体力劳动者吃香,他们脸黑心红。男同学凑拢在一起,常挽起衣袖露出手臂,比谁的皮肤黑。少年慌忙低下头,他的脸白白净净的。少年着丝袜穿皮鞋,皮鞋亮得晃人眼,坐在操场边的白杨树下,看同学们赤膊赤脚打蓝球。操场上尘土飞扬,少年怕辣阳光,怕摔跤,怕弄脏衣裳,不敢上场打蓝球。

那年头,突然发生的事儿特别多。一日,少年走进课堂,讲台上堆满了同学们上缴的象棋、军棋、扑克等东西。没听谁下过命令,同学们都自发上缴了他们认为不属于无产阶级的东西。

少年不玩象棋、军棋、扑克,低头想想:自己没有东西可上缴。他跟着同学们来到课室后的荒园里,看他们烧扑克、象棋、军棋等东西。

回到课室,炮兵跳上讲台,要求全班同学再仔细想想,还漏下什么东西没上缴。同学们扭头相互望望,又都晃晃头,表示没有了。有个同学忽地想起校文艺会演上少年演奏过小提琴,他倏地站起来,指着少年大声喊:“小提琴,他有把小提琴。”

全班同学的眼光都停在了少年脸上,乱嚷嚷一片:中国只有笛子二胡,小提琴是资产阶级的乐器。

少年心一缩,慌忙低下头。课桌旧得掉了漆,他忽然感觉桌面上的松木纹路象五线谱。同学们的说话声隐去了,听不见了,少年呆呆地望着桌面。身边响起炮兵的喝声:“还不赶快回家,拿来上缴。”

少年一哆嗦,慢慢立起身,拖着腿往家走。风卷着极细的尘土在路面上转,刚转到脚尖前面,又盘旋着急遽后退,退了十几步路,又转回来。-辆卡车停在了路上,有人站在车上分发报纸,所有路过的人都伸手去要,车上的人逮住一只手就塞给-张。

回家拿出小提琴,少年双手抱琴,低了头往学校走。路极不好走,昨夜下过一场雨,太阳晒过后,踩过的脚印变硬,有深有浅,少年只好跳着走。

炮兵立在操场边,翘酸了脖子,终于看见了校门口少年的身影。他远远地伸出拳头,大喊一声:“砸烂封资修!”同学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少年,嚷成一片。同学们的喊声越来越大,少年怀中的琴也越抱越紧。

炮兵拨开人群,一把夺过少年怀中的琴,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高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摔在地上。小提琴咕咚咕咚在地上蹦跳了几下,碎成了几块。

少年眼圈一红,急忙蹲下身子,他不想让同学们看见他奔涌而出的泪水。同学们呼啸而去,把小提琴的碎块当球踢。谁也没注意到蹲着的少年,地上细土黄黄的,上面有几滴湿润的泪痕。

这年头,像有一股无头风在乱旋,消息满天飞,但又不知源头在哪里。不晓得从哪天起,哪个班级先成立的,反正如雨后春笋,各种名称的战斗队成立了。战斗队都是同学们自愿组合的,那个队都不要少年,炮兵走过来,拍拍少年的肩膀说:“他也是革命小将,小提琴都砸碎了,欢迎加入我们卫红战斗队。”少年听了,胸口一热,紧了紧手脸。

一日,炮兵带着少年走出校门,说战斗队需要自行车,上街看看去哪家单位拿。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四只木头轮子的冰棍车,扯着嗓子喊:冰棍冰棍,三分的五分的。一群少年从一个弄堂口冲出来,刹不住脚,撞翻了老太太的车子,冰棍滚了一地。少年们扬长而去,老太太坐在地上喊天哭地。

起风了,街旁梧桐树的叶子飞快地翻动着,满街糊着的大字报纸哗哗响。少年一路跟着炮兵,到了新华书店门口。炮兵立住了,歪头看门上贴着的大白纸,纸上密麻麻写满了字。少年凑上前看,头一行是三个特大的字:大毒草。下面是一长串书籍的名称。少年走到大玻璃窗前,脸贴着玻璃朝里边看,书架空荡荡的。炮兵对少年说:“大毒草都送废品收购站了,书店没书卖了,上书店拿自行车去。”

进了门,店里俩妇女低了头嗑瓜子,哔剥响。一老头戴着眼镜在看报纸,炮兵大声问:“书店领导在哪里?”老头抬起脸,不停地捣头,说:“我是经理。”老头枯瘦,比炮兵矮一头。炮兵说:“我是卫红战斗队的队长,到你们单位拿一辆自行车。”

老头慌张地从柜台里跑出来,领着炮兵到了书店后院,指着一辆自行车说:“店里就剩这一辆了。”炮兵上前一看,咧嘴笑了:“嗨!永久牌。”

炮兵推着自行车回学校,少年跟在后面,心砰砰乱跳。他紧走几步,扯住炮兵的后衣襟,细声问:“就这样拿来了。”炮兵手一挥:“看你胆细的。”少年听了,手慢慢攒成了拳,深吸了口气,他为自己的胆怯脸红。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热得人不敢抬头看太阳。空气干燥,人走过桌边,桌上铺着的大白纸就嗦嗦响,满屋子都是墨汁散发出来的难闻味道。炮兵扔下手中的毛笔,说:“先不抄写大字报了,男同学都去游泳。”

出了南城门,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西瓜藤叶盖满了垄沟,绿汪汪一片。远处,溪流若隐若现,闪着一道白光。没一丝风,太阳烤得人喉咙焦煎煎。有个同学熬不住干渴,跳进了西瓜地里,弯下腰,扯掉了藤叶,摘下西瓜。挥拳敲破,头埋进瓜里,嘴角立刻流下殷红的汁来。他抬头大声喊:“鲜甜鲜甜呵。”同学们风快地冲进了西瓜地里。

少年立在路边,望着同学们大口大口啃西瓜,腮帮发酸,喉咙干咽着。炮兵见了,大喊一声:“快过来。”少年扭头四下望望,缩手缩脚踏进了西瓜地。肚吃得滚瓜溜圆,少年和同学们走出了西瓜地,朝远处的溪流奔去,脚步带起的尘土飞扬在路上。身后的瓜地里,藤叶被踩得稀烂,露出了一大片黄土。

冬天来了。城里的闲人越来越多,满大街乱窜。越来越多的路牌、店幌换成新的了,状元巷变成了卫东巷,后司街饮食店换成了东方红饮食店。兴高采烈的人越来越多,害怕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少年刚迈出院门,一个孩子跑来,拉着他的手走。孩子才八九岁,眼珠乌黑,滴溜溜乱转,说他妈让他出来看大字报,看有沒有关于他们家的。

越来越多中,戴红袖章的中学生却越来越少了。全国学生大串联开始了,大多数同学离开了小城。

炮兵带着卫红战斗队十几个人去外地串联。一日,到了鲁迅故乡绍兴。四面八方来的人太多,接待站只好按排两拨异地学生打地铺住一间。深夜,突然响起嗷嗷的喊叫声,惊得一地学生打滚起来。屋里黑黢黢的,一屋人迷瞪着眼,扭头四下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乱中,不知谁拉亮了电灯,人们看见两个学生手叉在一起,你一脚我一脚地乱踢对方。一下子,两地学生全嗷嗷叫,冲向对方,卷入了斗殴。

少年和一外地学生叉着双手,眼瞪着眼。骂人的话堵在少年喉咙里,终于泼出口:“x你妈。”对面学生挣脱了叉着的手,猛地挥过一拳,少年眉骨开裂,血流满面。自知打不过对方,少年就一头扑在人家身上,双手箍住对方的腰,血染了对方一身。

转日清晨,两地学生握手告别,纷纷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少年额角贴着白纱布,昂首挺胸立着,心里想,他妈的,打架真爽,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路面上有薄冰的日子,少年串联回到了家。他看见母亲戴了顶帽子,露出两只雪白的耳朵,少年觉得奇怪,头发怎么剪这么短?

母亲看见少年眉骨上的疤。慌忙问:“怎么啦?”

少年头一翘,下巴冲着母亲,糙声说:“打架啦。”他不无得意地说起打架时自己的勇敢,夸张地描述斗殴场面。

母亲睁大眼望着少年,脸上堆满了忧虑。

少年一只手掌不停地拍着胸脯。

母亲长叹了口气,说:“书不读了,琴也不练了,就这样下去吗?”母亲望着少年,他黑了,壮实了。母亲低下头想,儿子分明是长大了,不知为何,自己反觉得他更象幼儿园的儿童。母亲仰头望着天花板,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突然,-股强劲的声音从窗户缝隙中冲进来,震得窗玻璃哗啦啦响。少年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探头看,广场里新搭建的舞台上有几只高音喇叭在播放歌曲。舞台前,几十人排着队伍走过来走过去,吼着歌。少年急忙下楼往广场跑去。杂在围观的人群中看了半天,那几十个人走过来走过去,唱着一首又一首人人都会的歌,少年觉得没劲,就回家了。

屋里没开灯,黑糊糊一片。出门时打开的窗户关上了,还拉上了窗帘。少年闭了会眼睛,睁开来,看见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是母亲坐在椅子上。少年打开灯,母亲一脸恐惧的神色,身子一动不动,像是屋里只她一个人。少年紧了紧手,头一翘,心里说:“害怕什么?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睡觉时,少年看见母亲靠在床上脱下帽子,一头黑发不见了,剃成了光头。少年突然害怕了,这些日子来,他第一回感到害怕。

母亲睡着了,少年爬起身,悄悄出了门。街旁放着一根根粗大的水泥管,路挖开几个月了,也没人铺设管道。

夜深了,少年还坐水泥管上。天上突然下起了雪粒子,雪粒子在水泥管上蹦跳着。下雪粒子在这个江南小城就算是大冬天了。风刮来,旋得人脸生痛。唱了一天歌的嗽叭没声音了,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少年默默地坐在水泥管上,雪粒子蹦进了脖颈,冰冷。少年不想回家,他害怕看见母亲的光头。

少年突然立起身,扭头张望了一阵,然后坐在地上,撑着手,双脚先探进了水泥管,身子慢慢缩了进去。水泥管壁厚厚的,听不见雪粒子的蹦跳声了。一股细风穿过管壁,发出阵阵尖啸声,少年突然听见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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