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尖叫着冲进黑暗,那张城市轨道交通线网图,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对面的玻璃上,大多数的人将头埋进手机屏幕里,专注的表情让你很难判断,他们是去上班还是访友,亦或者去乘高铁或飞机。一个昏昏欲睡的男子一个踉跄撞醒了我,我记起了我此行的目的,我要坐完四十八站地铁,除此之外,我应该还有什么事,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一个买菜的老者提着装有香菜的袋子,坐在我的旁边,让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我不吃香菜,甚至对香菜的气味过敏,这种一直存在的心理问题导致我心慌气短,我冲出车门,即便这一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从地铁口出来,天空依然笼罩在暗灰色的阴郁里,还没看清方向,就被蜂拥的人群裹挟着到了圆明园的大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阵风冲过来,把我推向前去。
圆明园的人,比想象的要多。那些早早赶来的人,和我不一样,他们是冲着金灿灿的银杏而来。虽然我也被眼前的景色震慑,但我没心思拍照,避开兴奋的人群,故意绕到杏花春馆后面,一棵驼背的老树,指引着我坐下。
风,终于吹完了。天空明晃晃的,阳光呼啦一下扑到了湖面、树木、栈道,甚至是鸟群的身上,就连鱼儿也没能忍住,一个个把头伸出水面。过往的行人盯着树看,盯着石头看,他们无视我的存在,哪怕落叶以集体的方式悲壮地跳入水中,他们也不关注。一片落叶顺着水流翻滚而去,我不知道它会流到哪里,我相信,有一天,它一定会钻进土里,变成另一种存在。
喜鹊的歌唱怎么开始的,我好像没注意到,它们热烈而又响亮的声音在水面上荡起了波纹,鱼群吓得四处逃散,两只鸳鸯不慌不忙地游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想起小时候,家门前一有喜鹊叫,我奶奶就说有好事临头,我想不出今天我会有什么好事。偌大的城市,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更别说谈情说爱了。我想不起我还有没有可以打扰的朋友,我确定是有的,但我想这个年纪里,他们都身不由己,我怎么能随意打扰他们呢,尽管大家多次在微信里煞有介事地说要多聚聚。
一对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正争论着关于季节的话题。我打量着阳光里舞动的落叶,我觉得要为一个季节更名,确实很难。谁能说清楚秋天和冬天的界定,虽然气象学上说,在我国进入气象学意义的冬天标准是,连续5日气温低于10℃,目前,显然还不是。
骑着车去西洋楼遗址,穿过银杏大道时,车轮碾压落叶发出脆脆的声响,倒是引发了我的兴奋,我铆足力气,将车骑得飞快,车轮掀起翻滚的落叶,像千军万马横冲而过,若是再配上一面战旗,我能想象自己威风凛凛的样子。
即便这样,我还是被那些残垣断壁搅得心神不宁。
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槐树的落叶了,我对此耿耿于怀。那些属于岁月的点滴,在阳光里飞舞成朵朵槐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小时候,我家屋后那棵和我奶奶一样老的老槐树,每年五月都捧出一树槐花,我和弟弟就坐在树下,看淮水奔流而过,水声和笑声一样响亮。
一个举着相机的人,把镜头对准我,我竟然没有升起丝毫喜悦,作为一个有专业摄影知识的人,我非常明白,在满地金黄的背景里,应该是我红色的大衣抢了风头,至于人好不好看,丝毫不影响给落叶做陪衬。
我总是固执地以为,有槐树的地方,离故乡近,虽然我一直不能准确地说出故乡的坐标。二十年前,在蚌埠西的涂山之上,两个人偎依在一棵槐树下,他问我的问题,我不想正面回答,我只说我不喜欢他的家乡,没有槐花没有海。他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是没有,但我可以带你去看,我们每年五月去一次北方,去槐花最多的地方看,还带你去看海,看北方的海。”这些俘虏了我的谎言,在他离世之前,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住进北京的中国地质大学校园时,我对院子里那些槐树充满了窃喜。有段时间,我把京城各个地方的槐花看了一遍,植物园、玉源潭、颐和园、圆明园、南锣鼓巷、帽儿胡同、国子监街、东交民巷等,还在去了很多我记不住名字的地方。无数个夜晚,我翻看着槐花的图片,爱情以另一种形式,奔涌而来。
从圆明园大门出来,阳光井然有序地照在那些古老斑驳的建筑物上,闪着火红火红的光芒。
我又钻进地铁,拐进西单一家咖啡馆,与其说想喝一杯咖啡,不如说想找一个可以视频的地方。我看到了我妈发来的微信,内容是她那边下雨了,出门别忘拿伞。真是可笑,我们相距两千里,天气能一样吗?如果我回复,她一定要视频验证,我确实也需要给我妈视频一下,虽然她可能已经忘记了这一天的存在,也可能没忘,但我还是要感谢她让我来到人间。视频打开的时候,我举着冒着香气的咖啡向她炫耀,还把她知道的星巴克标志对着她,她非常有可能忽略这个细节的存在。我妈靠窗坐在那把藤椅上,她背后的芭蕉叶太大了,都快把整个落地窗遮住了。她笑着问我吃了吗,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哪怕是晚上十点,她也要问你吃了没有,仿佛吃才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话题。还有那一贯的笑容,每次都一样,哪怕她刚哭过,面对我们,也依然笑得出来。我根本判断不了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告诉她我在西单的一家咖啡馆,我给她看我后面各种各样的面包点心,我让她看我处在幸福快乐之中,虽然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忍不住想哭。她说我女儿昨晚给她发了微信,又说门前的柿子熟了,昨夜的一场雨落了不少,太可惜了。我怕她停不下来,就告诉她我这边的信号不好,其实我想结束和她的聊天,因为和咖啡的另一段往事已经冲上了记忆的热搜。
那应该是先生离开后我的第一个生日,一直不肯出门的我冲进楼下一个叫“九月”的咖啡馆,但就在进去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突然忘了我要干什么,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两个小时,双手放撑在桌面上,直直地看着窗外,什么也没点。店主估计知道我的情况,她的男友和我同一个系统,也是同一栋楼的邻居,不然也不会任由我坐在那里不消费。那确实是我把自己关了四个月后第一次出门,我相信我的样子和街上那些神经失常的人没有两样,我甚至都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就在那一刻,我妈打来视频,我没接,我妈以为我睡着了,就继续打。女孩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示意我喝,还示意我接视频。可能是咖啡的香气让我心情有所缓和,也可能是不想拒绝女孩的好意。我打开视频,我妈说:“变天了,电视里说感冒的人群又在增加,新换的保姆做饭很难吃,你回来教教她。”没等我和她讨论,她就挂掉了视频。我知道我妈会很快挂断电话,其实,对她来说,只要看到我出现,就足够了。
从咖啡馆出来,去了什刹海,又去了烟袋斜街。从圆明园站下来以后,我的计划一步步被打乱,本来想沿二环把所有带“门”字的地铁站挨个溜达一遍,还有那些从站名就让人生出好感的地方,比如陶然亭、芍药居,比如石榴庄、木樨园等。
我去了雍和宫,又从雍和宫到地坛,中间很多站我都想下,很多地铁站光是名字就能产生遥远的年代感,我却只想看地坛的银杏,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因为一个人的一本书,而对一件事产生浓厚的兴趣,我觉得一个人的经历是无法复制的。很多次我想到《我与地坛》里那些场面,还有一个人处于困境中的自我认知。我就想到这里看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来地坛了。
我在地坛的门口,看到一个外卖小哥蹲在路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和他的孩子打视频电话:“宝贝,吃饭了吗,爸爸给你订了肯德鸡,估计一会就送到了,叫妈妈下楼帮你拿。”外卖的男子说完非常满足地挂掉电话,坐上他的小电驴冲进人流。他冲进人群的时候,像一匹脱缰的马,还有一种弥足的自信,这让我自惭形秽,我其实只是经历了几次创伤,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把我撂倒。
两个月前,姐告诉我,弟弟在出差的路上突发疾病,像心梗,我在校园操场的一处凳子上放声大哭,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反正腿上被蚊子叮成了上百处红点,我竟然没感觉到痒,也没有痛。有一只蚊子叮在那里似乎喝多了血,飞不动了,我也没力气把它拍死,我看着它挣扎着,我决定放过它。两个小时后,姐姐发来消息,诊断有误,只是结石问题,手术完就没事了,我一下子恢复了元气。
姐去武汉护理弟弟,在回安徽的第二天竟然摔断了腿,我的电话打过去,原本的安慰变成了愤怒与指责,我无法理解劳累了很多天,回去竟然还要去锻炼,如果不去锻炼,又怎会摔断腿。姐也不恼怒,疼痛折磨的她已没有力气和我争吵。
悲伤和自负,很容易让我失去理智,比如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竟然成了我诅咒的对象。那个口口声声要护我周全的人,就是在那个时段停止了呼吸,很长一段时间,我挣脱不了失去带来的恐惧,甚至想要毁灭自己。幸亏还有些执念放不下,比如我想登上月球,我要在月球上种一棵许愿树,我还要等一个逝去的人归来,虽然朋友说我想象力丰富,她说按我的思想方式,月球上的事应该也可以掌控。
我的情绪一直不能处于平稳状态,我把这些缺点归功于我爸。小时候,我喜欢顶撞,我爸每次都用拳头提醒我,不服气的我,即便挨打或饿着肚子也要抗争到底。比如,他对我们说要节俭,家里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钱来浪费,但我明明看到他还有好几张存款单。他把钱寄给了老家的亲人,他同情交不起学费的学生,却让姐姐去学校多带咸菜,恨不得她一日三餐都不花一分钱。我不能容忍他的虚伪,更不能容忍他对我们说谎。还有一次,邻居家那个贪玩的熊孩子带我去看露天电影,害得我差点被人贩子拐走。我端着恐惧扑进我妈怀里,我爸却说我活该,他说我是整个事件的原凶,不该瞒着父母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情。他总是这样,他说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你在家呆的好好的,难道灾祸会追着你不放?我细想想,的确是,这样反复几次,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可在以后的生活中,凡是遇到事情,我都会这样想,都是自己惹的祸,就连先生的死也是,我有责任,若我能多关心他的饮食生活,提醒他少劳累多休息,他就不会得病。
一些经历过的事物,总是试图篡改我的人生。我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我,一些和我对立又被我憎恨的人,也离开了我。我最好的朋友得了癌症,我一次又一次和她通话,就是没有相劝,我假装她还和过去一样,偶尔开个玩笑,虽然笑不起来,我觉得我们还能互相打扰,也不错。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想我的时候和我无边无际说上很多,我想她的时候,她竟然问我是谁。我的姐姐,虽然像我妈一样疼我爱我,可她在为她的孩子准备谈婚论嫁的事,她已经焦头烂额,她的身体也出了很多状况,她已经没有时间来管我,更不可能知道我快乐不快乐。曾经那些追着我聊天的人,他们基本上都在朋友圈消失了,其实他们也没有消失,他们就躲在某一个角落,不愿意再谈起曾经的过往。只有我那个曾经的同桌,他现在正热火朝天地搞一些活动来证明他比我强百倍,不管我喜不喜欢,他都会发一些活动的图片或是参与某项重要活动的照片给我,我知道他并不是想要关心我,他只是千方百计地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错,好在我现在的情况,能让他感到快乐。
那些说我有秘密的人,真是可笑,植物没有吗,春天没有吗,流水没有吗,谁能没有秘密呢?我总是这么理性的自负,虽然我的自卑被我收藏的很好,我喜欢用那些风清云淡的文字把自己粉饰的纤尘不染,我也喜欢用镜头里的光影把生活映照得明媚灿烂。我不可能会告诉别人,我现在的生活混杂了太多过去的记忆,甚至已经严重降低了我的生活质量,好在我的认知能力没有完全消失,知道了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讨厌别人谈论中年危机,谁还没有中年。我也不喜欢有人说人生无常的说法。时间没有因谁停留,气候也没因谁改变,日月照常升起,四季依然轮转,草木会生长,花儿会开放,美好的事情,照样一一降临。
在去798的路上,我坐错了地铁,重新调整路线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年去广州时,不仅坐反了方向,手机也被偷走,一个人对我说:“手机丢了不要紧,别把自己弄丢了。”想到此,我又忍不住假装看窗外。地铁的窗外是黑色的,像我此刻的心情,我认真审视玻璃窗里的自己,灯光有些赤白,虑掉了脸上的皱纹,年轻的时候,我总是满怀期待地想着老去,如今,当衰老发生的时候,我又满世界释放一种对年轻不屑一顾的情绪。
在798的那排由厂房改造的红房子前,我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次,阳光和我一样慵慵懒懒,落叶不停从树上落下砸在我的头上,突然想到了一个与之相匹配的词语:悲壮。一群大雁排着方队大叫着从头顶飞过,用翅膀扇出了我的眼泪。
此刻,我非常想找一个人谈谈眼前的景物给我带来的震撼,比如这快要降落的夕阳,比如夕阳正好落在这朱红的墙上,比如墙面上那些我不懂的艺术。
一架飞机从泛红的瓦云间一闪而过,一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从一间画室走出来,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像个跳动的音符。
夕阳把天空染成玫瑰色的时候,我赶到了朝阳公园。我在那片自由生长的树林里坐了很久,我从第一次来这里就暗自喜欢。这里的落叶不会被嫌弃,也不会被丢进垃圾车里,我喜欢脚踩落叶发出的声响,那些鸟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好像我也是它们的伙伴,和它们一样在落叶里寻找食物。它们不会因我而担惊受怕,那一对对小情侣坐在林中的椅子上,让树林变得神秘起来。如果要让心情愉悦,我觉得这里绝对是个好地方。
转去西土城的一段地铁上,我遇到了一个提着CT片子的人,我想把我的位置让给他,我在等他寻找座位时投来的目光,哪怕他往别处寻找,我也会主动让出来,但他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眼睛只盯着车厢的缝隙,一刻也没有离开,仿佛车厢的缝隙里面藏着巨大的秘密。他的身体随着车厢扭动着,他一手提着袋子,另一只手什么也不扶,他好像并不在乎会不会被惯性冲倒。我想起我之前拿着先生的检查报告在上海坐地铁的情景,我也是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不过我是蹲在那里,嚎啕大哭,有人给我让位置,也有人拿纸巾给我,我都没接受。那一瞬间,我的天塌了,除了哭,我好像什么也不能做。所有人把目光投给我,但没人劝,也许别人不知道怎样劝。我在想眼前这个男人,他比我坚强,他的心里藏满了悲伤,无论他掩饰的多好,他的眼神都暴露了他的秘密。当有很多空位置时,他只是颤颤坐下来,他没有掏出手机,他的眼睛是红的,他的胡子应该有好多天没刮了,他的黑色运动鞋带松开着,像两条蚯蚓爬在他脚面上。他紧紧地握着那个装CT的袋子,好像握紧着一个将要失去的人,我有种想打招呼的冲动,但他的眼睑低垂着,他不想理会任何人,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我怕别人把我当成有问题的人。
车快到站时,没想到那个人也向门口移动。我在暗自夸赞自己的聪明,我觉得他应该就在这个站点下。飞出车门,我一心想着追着他,我看他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样,可是人太多,在出地铁不久,那个人钻进人海里不见了,我停下脚步,一种失落的情绪涌上尽头。
我还在揣测着他到底在经历着怎样的疼痛时,已走到北大三院门口。夕阳已从医院的地面撤到楼顶,突然想停下来,看着往来的人群,竟恍如隔世。有些场景,你越是想要忘记,就越会想起,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在来回穿梭着,几个穿病号服的人坐在椅子上,我想起了一个人决然离世的样子,一种莫名地痛,在身体里蔓延,那段裹挟了幸福、甜蜜、争吵与爱恋的岁月,就这样从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从北大三院到精神病院,其实有一段距离,但每次我都不忌讳从这里绕过。
一道橘红色的霞光,穿过树间的缝隙,斑斓地照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她被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架着,她扎着马尾的头发竟然一丝不乱,她的裙装艳丽又精致,只是把她的面部衬托得像冻住了一样,僵硬而又苍白。她的脚步很稳,其实根本没必要那样架着,我觉得搀扶她的人一定是他的亲人,我看他们很小心的样子,生怕不小心弄痛了她。我觉得她像之前的我,我有一段时间也是这样,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很大的问题,虽说是心里上的问题,其实精神上也有。
我在柿子树下停下来的时候,那个瘦高个男人应该在那里站了很久。柿子已经红了,样子和南方的不一样,叫磨盘柿,我想拍张图片给我妈,让她看看北方的柿子和家里的有什么不同。那个瘦高个男人仰着头,我不知道他是看柿子还是看天空,当我走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手腕上戴着那个蓝色的住院标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不再拍照,迅速逃离,我无法想象一个重病之人仰望天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能去打扰他。
最后一抹光影,从楼宇间绝尘而去,夜色喷涌而出,灯火闪烁,满城的霓虹变成了数以万计的玫瑰,挂在天幕之上,我48岁的庆生方式,圆满礼成。
从终点又回到起点,穿过中国地质大学的东门,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风在核桃树上弹奏着曲子。远处, 星光闪耀,温暖而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