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寒意渐浓,置于衣柜中的大衣一件都未及上身,厚重的羽绒棉衣便提前上身了。身体被厚厚的衣物包裹着,与外界隔绝,城市的寂寥似乎比夏秋时节更空旷、更清晰可见。屋前的两棵垂榆全然没有了夏日的茂密盎然。脱光了树叶的垂榆棱角分明,在冬日的严寒里兀自站立着,它们不卑不亢的样态总会惹得我多看几眼。实际上,每日里,我都会自觉不自觉的看它们好几回。
从三十三楼搬到一楼,视野里少了俯视的喧闹,少了汽笛层次不齐的鸣叫。以前看得见的高速公路和公路上亦或飞驰亦或缓慢的车行从视野里消失了,以前俯视可见的貌如蝇蚁进出小区的行人也消失了,剔除了视野的繁复和慌乱,如今,眼前唯有院里的花草,唯有主干笔直的垂榆和立于其旁高大的花椒树以及为数较多的油松,干净利落立足于眼前的草坪上。
那些年疾病时常缠身,便觉此处大致不太适合居家。便从这里搬离,住进了三十三楼的居室。现在想来,那样的想法或许纯粹就是一种偏见和误解。如今,我们又鬼使神差的回到了一楼。时间过去了八年,这里的陈旧显然与日益崛起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看上去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脚步了。但有些东西,只要存在大致就是合理和必须的。于是我们拆除、装修,一切归零,重头开始。
那两颗垂榆比先前苍老了许多,自从小区建成,它们就在这里,算上去有十七八年了,加上我未曾亲见的它们的幼年时期,估计它们的年龄业已超过二十岁了。二十年,垂榆早就变了摸样,小区的其他树种要么中途夭折,要么早已长大成树。长大了的,变化着的,岂止是树?自从搬离一楼,曾经不止一次的念叨过这个叫“在水一方”的小区,念叨过我们的小院,念叨过那个不大却可以称之为“院子”的小院,念叨过我亲手栽得那颗花椒树和曾经栽种的大丽花、干柴牡丹……如今,又回到了经年的一楼,回到了被许多人逐渐遗弃的在水一方,回到了接地气的一楼和老垂榆的身旁。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转来转去,就又转了回来。很多时候,我在想,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轮回呢。
冬日的清晨很是冰冷,有时是彻骨的冰冷,九点半左右太阳才照射到垂榆的树尖上。阳光所到之处,树阴褪去,但凡阳光能到达的地方,光线也越来越足,两棵垂榆沐浴在清晨的空气中,越来越亮,越来越暖。待到十一点以后,整个树木便全然暴露在阳光下,此时,是一天当中最舒爽的时刻。鸟儿们探头探脑、三三两两钻出树杈,一会儿飞到地面上,一会儿蹦到另一棵树梢上,观望一阵,却又一跃飞到枯草凄凄的草坪上。确切地说,这是一群麻雀,是一树又一树的麻雀,这些幼小的东西生性不仅多疑还机警得很,一旦近旁的单元门打开发出声响,或者有人路过,即便是再弱小的声音,它们都会齐刷刷倏地飞走,又齐刷刷钻到如伞的垂榆上,即刻消失地无影无踪。有一天,我实在好奇,便轻悄悄走近垂榆,抬头望向这伞盖的内里,硬是看的眼睛发酸,就是没见到一只麻雀的影子。这小家伙,隐藏的够深的啊。如果替麻雀换位思考一下,倒也能理解它们如此警觉的个性。我在暖气房中安居,根本不用担心风吹日晒,麻雀们可是风餐露宿,甚至境遇不好的时候也会流落街头,过着饥饿疲惫又担惊受怕的日子。它们全身是土一样的颜色,缩成一团就像灰褐色的绒球,它们活着,提心吊胆,为了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不仅要有不被人待见的颜色,还要具备佯装可怜的样子,它们容易吗。冯骥才先生说,麻雀在逆境中磨炼出来的聪明,是它活下去的本领。我真想替麻雀们对冯先生高呼一声理解万岁。
说是垂榆,我也是仅凭倒垂的枝条来判断的,实际上是不是垂榆,这一点我还真不确定,但在我看来它们也很像是龙爪榆。你看那盘桓的枝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伸向旁侧,很是标新立异,但或许这是柳树和榆树嫁接的品种。夏季里,我亲见过它们大而薄圆、纹路清晰的叶片,见过满树榆钱出生成熟又簌簌落下。它们从不炫耀,总是低垂着头,把绿而长的枝条延伸再延伸。那些枝条啊,像极了姑娘长长的发辫,潇洒而飘逸。一旦绿树成荫,它们庞大的枝条便自然成长,此时枝条形如伞盖,而这伞盖深处也就成了鸟儿们的家园。垂榆也好,龙爪榆也好,显然已经不重要了。虽是冬季,即便早已褪去了绿色的外衣,丢弃了夏季的繁茂,但垂榆也并不寂寞。
距离这两棵垂榆三四米的草坪上有两个下水井盖,居住在垂榆和附近的麻雀们每日都会飞到井盖上觅食。有时它们也在草坪上啄来啄去,怕惊扰它们,我不敢近前,但冬日的草坪上显然不会有太多供它们果腹的食物,至于它们喜爱的虫蚁之类,更是不可能有。
它们奔来跳去、啄来啄去,可那乌黑的尖嘴也像是捉不到可以饱腹的食物,我隔着玻璃窗偷窥着它们的一举一动,我心里替它们担忧,为它们着急。仔细想想,似乎以前极少见到这么多的、成群结队的麻雀,更别说在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或许它们本就一直存在着,在不被人惊扰的某个角落、某个房檐、某个脚手架上,或许根本就是我们完全忽略并无视它们的存在。先生也说,或许以前没怎么在意,但显然这里的麻雀好像比以前多了,这些小家伙看上还挺可爱的。
有一天,这些幼小的精灵又照例出来觅食。跟往日一样,它们先是探头探脑,而后试探性的派出“首领”去观察周围环境,待四五分钟后,其它的同类像接到了准许的命令一般,一个个冒出黑褐色的小脑袋,继而飞到周围的草坪上。它们一边探头张望,一边不停用尖尖的小嘴啄着身旁的地面。地面上想必是有食物的,只不过我距离它们六七米,我的视野里看不到这些食物。在地面和草坪上寻啄几分钟后,它们便迅速转移觅食的方位。东瞅瞅西望望,不停地蹦跳着、叽叽喳喳的叫着,它们呼朋引伴地样子真是可爱。
眼看这些麻雀每日里为生计,为一口吃食奔波、操劳,看着每日吃不完的饭菜和吃剩后被我们丢弃的吃食,我真的觉得给它们一口吃的,不是什么难事,我既损失不了啥,也能天天看着它们在我眼前飞来飞去的欢愉样子,何乐而不为呢。麻雀也是生命,它们也得存活不是吗?于是,我切了些早晨吃剩的馒头和月饼,并拌上了一些细碎的熟玉米粒。拿着这些食物,走出家门,轻轻地把它们放在了下水井盖上。待一切就绪,遂又回到家里,透过卧室的窗户向外望。这些活在人间的雀鸟,长相不及其它鸟儿,却有一双大而圆的黑眼睛,目光十分锐利。很快,麻雀们发现了这些食物,一只两只三只,几十只麻雀飞到下水井盖周围。它们蹦跳着、叽叽喳喳叫着,脑袋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转动着,一边机警地左顾右盼,一边不失时机地呼唤着同伴,啄食着那些细碎食物,那场面热闹极了。
自此,每日清晨,我都会准备不同的细碎食物,放在下水井盖上,而后躲在家里,透过玻璃窗,等待它们到来,等待它们过来吃饭。习惯一旦成自然,便会生发诸多牵挂。自此,给这些小家伙投食似乎便成了我的责任和习惯。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有一日天气不佳,迟迟不见它们来,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如今,鲜见无端捕鸟的人,麻雀们的出没显然比以前大方了许多。然而,为了探究这些雀儿们到底住在哪里,我和先生屡次三番站在垂榆树下抬头望,并试图寻找,但始终没有在树缝里看见麻雀,哪怕一只也没有。
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哪里都可以是麻雀的家。无论把家安在哪里,我希望它们是幸福的,也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