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已过去许久,却始终在心底熠熠生辉。
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夜晚,静谧且充满奇幻色彩,那些故事不仅编织着儿时的梦,更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的一生。那时,没有琳琅满目的课外读物,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产品,也没有精巧益智的乐高积木,每日睡前的半小时,便是我沉浸在爷爷奶奶故事里的美好时光。爷爷是故事的讲述者,奶奶偶尔补充旁白,而我,是最忠实的听众。爷爷讲的故事,多为神话传说、民间轶事与鬼怪奇谈,大多蕴含着劝人向善、心怀悲悯、尊老爱幼、勤俭持家的道理。
如今,爷爷奶奶已离开我二十多个年头,可每当回忆起那些故事,他们的音容笑貌便仿若重现,我仿佛依旧是那个依偎在旁、侧耳倾听的孩子……
从前,有一对孪生兄弟,幼年便痛失双亲。哥哥李忠靠着家中几亩薄田和两头老牛,含辛茹苦地将弟弟李诚拉扯长大,兄弟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在村里虽不算富足,却也安稳。
眼瞅着哥哥李忠到了成家的年纪,村里的媒婆纷纷登门说媒。然而,每次女方前来相看家境时,都对小叔子李诚的存在有所顾虑,认为他日后会成为家庭的负担,影响小两口的幸福生活。但李忠从未这般想过,更不会把这些伤人的话转述给弟弟。久而久之,说媒的人越来越少,李忠的婚事也就此耽搁下来。
说来凑巧,一日李忠去镇上赶集,偶遇一位外乡人和他带着的一位乖巧腼腆的姑娘,二人正在打听李家庄的位置。李忠心想,这不正是自家村子嘛!惊愕之余,他赶忙稳住心神,热情地将父女俩带回了家中。他毫不吝啬地拿出珍藏多年的一坛好酒,又宰杀了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公鸡,盛情款待远方来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外乡人敞开心扉,见李忠老实憨厚,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交代一番后,外乡人起身向门外走去,李忠跟在后面,诚心挽留岳父留宿,可对方一言不发,身影很快隐没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忠三人心情复杂地回到屋内,看着桌上的饭菜和即将燃尽的煤油灯,彼此对视,一时无言。李诚默默起身,回了自己房间。屋里只剩李忠和他的准新娘,李忠望着略显拘谨的新媳妇,陌生感悄然涌上心头,他轻声让新媳妇在炕上歇息,自己则默默收拾起碗筷。
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李忠,瞧见倚靠在炕头酣睡的新媳妇,嘴角不自觉上扬,满心激动。他轻轻拿起自己的衣裳,轻轻盖在熟睡的妻子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开门、关门,又来到李诚的屋里。
此时的李诚早已起身,在厨房忙碌地准备早饭。李忠走进厨房,看着忙碌的弟弟,欲言又止:“弟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哥,咱兄弟俩有啥不能说的,您直说便是。”
“如今我已成家,多了一口人吃饭。你也不小了,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哥哥我……不能一直陪着你啦。”
“弟弟明白,容我考虑几日,好好规划一下往后的路。”
“弟弟,我是想把家产分一分。耕地分你一半,老牛分你一头,粮食分你一半,屋子就这一间。咱就各过各的,你看咋样?”
“长兄如父,大哥您说了算,就依您的意思。”
“我的好弟弟!多谢你理解哥哥!”
“咱兄弟俩不必客气,快去叫嫂嫂吃饭吧。”
“我这就去,顺便把分家的事儿跟你嫂嫂说一声。”
李忠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房间,望着已梳妆整齐的新媳妇,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忘了进屋的初衷,只是呆呆地望着如花似玉的她。片刻后,新媳妇婉茹轻声问道:“新郎官,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弟弟做好了早饭,我来叫你一起吃。”
“嗯,还真有点饿了。”
一对新人一同走出房门,坐在李诚早已在院里摆好的桌前,细嚼慢咽地享用早饭。
“嫂嫂,不知我这手艺合不合你口味,吃得惯不?”端着煎饼从厨房出来的李诚问道。
“小叔子手艺真好,我是有福气的人,能遇上这么好的小叔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呐!咱们都是北方人,吃得惯,吃得惯。”婉茹笑着回答。
“那就好,嫂嫂您多吃点。”
“好嘞!”
三天后,李忠把和弟弟分家的打算告诉了婉茹。婉茹眼珠一转,给李忠出了个主意:找个时机打发李诚去上街,然后把分给他的小麦提前下锅炒熟,这样小麦就种不出来了。李忠听闻,一时难以接受,可婉茹却一个劲儿地给李忠灌输“兄弟成家后便是两家人,他若过得比咱好,街坊邻居该咋看”的思想,还说如此一来,既能让李诚远走他乡,他们继承全部家产,二来往后日子也能越过越好,还能节省粮食。一番思想挣扎后,李忠还是听从了婉茹的建议。
一日,李忠把弟弟李诚叫到屋里,从抽屉里拿出些钱,说道:“弟弟,你去镇上给自己买点布料,再找个裁缝铺,做件棉衣穿,眼看冬天就到了。”
“哥,咱家本就不富裕,你留着和嫂子用吧,我有衣服呢。”
“哥给你,你就拿着。咱结婚也没给你置件像样的衣裳,这算是哥哥嫂嫂的一点心意,你就别推辞了。”从套屋里出来的婉茹附和道。
“这……多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诚接过钱,去赶集了。
支开李诚后,李忠夫妻二人赶忙支锅点火炒小麦,按计划一步步施行。毫不知情的李诚在街上买了最便宜的布料,寻了一家实惠的裁缝店,做了件上衣。剩下的钱,他还惦记着哥哥嫂嫂,买了些枣糕、瓜子、糖果。东西置办齐全后,李诚满心欢喜地踏上归途。
李忠和婉茹忙活了一上午,总算把给李诚的小麦炒熟、晾凉,装袋放在院子里,还匆匆收拾了“作案现场”,接着便准备饭菜,等候李诚归来。
李诚回到家,望着哥哥嫂嫂准备的丰盛饭菜,眼眶一热,激动得险些落泪。他起身快步走到哥哥嫂嫂跟前,“扑通”一声跪地,哽咽道:“哥哥嫂嫂,多谢你们!若不是有你们,我真不知如今是何模样。”李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哥哥嫂嫂吓了一跳,李忠夫妇忙从凳子上起身,迅速扶起他,说道:“弟弟,这是哪儿的话!咱们是一家人,快起来吃饭,饿了一天了。”
李诚起身,回到自己屋里。这让李忠夫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一会儿,李诚提着从街上买的零食回到桌前,说道:“这是我给哥哥买的瓜子,给嫂嫂买的枣糕和糖果。”边说边将瓜子糖果递给哥哥嫂嫂。李忠夫妇对视一眼,默默收下,低头继续吃饭。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流鼻涕的冬天悄然离开,打喷嚏的春天如期而至。李忠又盘算着“分家”的事儿,随着大地复苏,这念头也愈发强烈。李诚心中也明白,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只是时机未到,暂且隐忍。分家时,兄弟俩心平气和,依着先前的约定,各自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
家虽分了,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李忠在地里种下小麦,李诚也依样在自己的地里种下种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李诚却发现异样:同样的耕地、同样的种子、同样的播种时节,为何哥哥地里的小麦早早发了芽、探出绿头来,自己的却毫无动静?满心疑惑的李诚跑去问哥哥,李忠佯装不知:“这种情况我也没遇见过,要不你再等等,看看会不会有别的缘由?”
“也行,那我再等几天看看。”李诚依旧对哥哥深信不疑,转身离去。
又过了三天,地里的小麦依旧毫无起色。李诚这下着急了,再次找到哥哥:“这小麦不出苗,还能是啥原因?我去问问村里其他人吧!”
“也好,也好!”李忠嘴上应着,心中却清楚问题所在。焦急的李诚,镇定的李忠,时间悄然流逝,小麦依旧沉睡在土里。
不愿再坐以待毙的李诚,决定去存放小麦的屋里一探究竟。他走进麦房,从袋里抓出一把麦子,细细端详,没瞧出什么不同;又走到日头底下,反复查看,还是无异样。不死心的他,从哥哥的麦袋里也掏出一小把,拿到屋外日头下比对、嗅闻。
这下,真相大白。自己袋里的小麦黯淡无光,还散发着淡淡的熟香味;反观哥哥袋里的,颗粒饱满、色泽光亮,透着新鲜的麦香。李诚虽心中有数,却并未过多揣测。
他拿着从哥哥袋里掏出的一小把麦子,种到了自己地里。没几日,小麦破土而出,嫩绿的芽尖让李诚满心欢喜。此后,他日夜悉心照料,按时施肥、浇水、除草。随着时间推移,小麦抽穗开花、灌浆饱满,他家的麦头出奇地大,其中一株竟比别家一亩地的麦头还大,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李诚的正直品性打动了上苍,小麦茁壮成长,丰收在望。
就在离小麦收割不到三天的时候,一场意外突如其来。一天清晨,李诚在田里望着即将成熟的小麦,内心激动难抑,憧憬着丰收的喜悦。就在他沉浸在美好憧憬之中时,一只金翅大鹏不知从何处疾飞而来,以闪电般的速度俯冲而下,将李诚田里最大的一株麦子拦腰折断,叼起便飞走了。李诚大惊失色,拔腿紧追不舍,从黎明追到天黑,大鹏踪迹全无,李诚饥肠辘辘,神思恍惚间,发现一座破败不堪、无人供奉的寺庙。他拖着疲惫身躯跨进殿堂,双手合十,对着不知何方神圣的塑像虔诚叩拜,口中喃喃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拜罢,便靠在殿堂门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将熟睡的李诚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循声望去,瞬间清醒,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双手捂住嘴巴,大气都不敢出。只见一群大型猛兽围坐在一起,谈论着当日的“收获”。
大狮子率先开口:“今日我在李村叼了一头牛,吃得肚皮溜圆。”
接着,大老虎扬扬自得:“我今日去董家庄,偷吃了两只鲜嫩的羊崽,那滋味,美极了!”
大狗熊憨声憨气地说:“我在森林里逮了两只野猪,肥瘦相间,好吃得很!”
大花豹舔舔爪子:“我在山里捕了一只梅花鹿。”坐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大灰狼,引得其他猛兽齐声发问:“小灰,你今日没吃到肉?”
“吃到了,吃到了,我叼了两只大公鸡,虽说没你们的食物美味,可也填饱肚子了。”
“看你蔫头耷脑的,莫不是有啥烦心事?”大狮子关切问道。
“也没啥,就是我今日觅食时,听村里人说,在这破庙隔壁那座最高的山里有个洞,洞里藏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也不知真假。不过,得是直立行走的人才能进得去。”大灰狼略带沮丧地说。
“哈哈哈!你这小灰,咱是野兽,操那份儿两条腿家伙的闲心干啥。”大狮子摇摇脑袋,懒洋洋地趴下身子。
“要不你在佛像前拜拜,修仙修道不就成两条腿了吗?”大花豹呲着大牙调侃着,也趴下了身子。
大灰狼也跟着摇摇头,打算趴下美美睡一觉。突然,一股气味钻进它的鼻腔,它使劲嗅了嗅,笃定道:“狮子大哥,我闻到活人的味儿了,这寺庙里肯定有人!”
躲在门后的李诚吓得屏住呼吸,生怕惊动这群猛兽。
“是吗?你肚子饿不饿?不饿就睡,大伙都吃得饱饱的,哪还有胃口吃人。”大狮子闭眼假寐。
大灰狼自言自语:“倒也是,今日大伙都饱餐一顿,哪有还有胃口吃人。”
李诚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紧绷的呼吸也舒缓开来。汗水湿透的衣衫紧贴后背,他倚靠着墙壁,半眯着眼,时刻警惕着猛兽来袭。
所幸,李诚福大命大,熬过一夜,迎来朝阳。晨曦洒落在寺庙,佛像被镀上一层金边,山间鸟雀欢鸣,迎接新的一天。正沉醉于清晨美景的李诚,猛地想起什么,赶忙收回心神,揉揉双眼,透过门缝望去,昨夜的猛兽早已没了踪影。这下,他彻底松了口气。
李诚起身,抖抖麻木的身子,又走到佛像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向着门外走去。一路上,他反复回味昨夜猛兽们的谈话,环顾四周山峦,毅然朝着最高的山峰进发。
那山峰看似近在咫尺,走起来却遥不可及。一天一夜未曾进食的李诚,脚步愈发沉重,腹中饥饿难耐。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先寻些野果充饥,再奔赴藏有宝藏的大山。大山里野果繁多,可食用的却寥寥无几,李诚忙活一阵,吃了些果子,虽未填饱肚子,却也缓解了些许饥饿。眼见日头高悬,他不敢耽搁,继续朝着大山前行。烈日当空,他心中既激动又忐忑,山洞里的宝藏究竟是真是假?会不会有凶猛野兽潜伏其中?李诚边赶路边暗自思忖。待夕阳西斜,余晖洒在头顶,李诚终于抵达大山脚下。只见眼前山峰巍峨,树木杂草丛生,可山洞在哪呢?他围着山脚寻觅,拨开眼前杂草,却一无所获。
微风轻拂,李诚心中愈发不安。
他绞尽脑汁,回想昨夜猛兽们的话语。正思索间,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东倒西歪,灰头土脸。待风停歇,眼前景象突变,李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洞口右侧立着一块大青石,上面刻着“聚宝山”三个大字,顺着石碑往上瞧,山洞两旁挂着一副门联,上联:山洞藏珍宝有缘取莫贪分寸,下联:福缘隐洞天入内得休起妄心,横批:知足守善。
李诚难以置信,抬手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脸,又冲着山下大喊一声。脸有痛感,声有回音,他这才确定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李诚面向山门,双膝跪地,双手作揖,虔诚地拜了三拜九叩,而后起身,推开山洞大门。洞内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鸟语花香,清泉潺潺,形态各异的石头错落分布,不远处金光闪烁……李诚定了定神,顺着金色光芒指引,沿着脚下石板小路,不过十来步,便来到耀眼夺目的聚宝盆前,盆里盛满金银珠宝、珍珠玛瑙、玉石翡翠等奇珍异宝,皆是他生平仅见。
望着这满盆财宝,李诚不禁喃喃自语:“我何德何能,竟能在有生之年得此奇遇。”突然,一个厚重威严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你为人善良,这是上苍对你的恩赐。”李诚闻言,再次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叩拜不止,口中念念有词,虽不知自己念叨些什么,却满心敬畏。起身后,他仅象征性地取了些金银饰品,便朝着山门走去。
李诚走出山洞,放下财物,跪地三拜九叩,感恩上苍眷顾,而后顺着山路,踏上归途。
李忠夫妇见弟弟安然无恙地归来,神色各异。李忠媳妇撇撇嘴,满脸不悦,对李忠冷言冷语:“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他又回来了。我还当他不会回来了呢,回来干啥?多张吃饭的嘴,还得多干活,真烦死个人!”坐在一旁的李忠扯扯她衣角,轻声道:“你小点声,他是我亲弟弟,这话伤人。”话音刚落,李诚掀开门帘走进屋,礼貌地打过招呼,寻了把椅子坐下。
瞧着容光焕发、衣着整洁的弟弟,李忠夫妇异口同声问道:“老弟,你这几日去哪儿了?可把你哥嫂急坏了!”
“让哥嫂操心了,这几日我在山里撞了大运,得了些金银饰品。”李诚边说边从口袋掏出部分金银饰品,放在桌上。李忠夫妇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这些几辈子都难见的财宝,馋得差点伸手去摸。
李诚见状,起身将饰品递到哥嫂手中,诚恳地说:“哥嫂,这是弟弟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从今往后,我不想再与哥嫂同住,打算自立门户。”接着,他把这几日历经生死、意外得宝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哥嫂听。
“这哪成啊!你是我弟弟,不住一起,你一个人能去哪儿?成家先得有房子,你有吗?”嫂子急道。
“哥嫂放心,房子我能盖。这几日外出,手头也有了些积蓄。如此一来,便不会再给哥嫂添麻烦。”李诚沉稳地说。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依你吧。屋里的粮食、家具,你还要不要分些?”
“哥嫂,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便是,东西留着给你们用。况且,嫂子有了身孕,留些家产给侄儿(女)吧。”
“行,行吧……”
一旁的李忠夫妇盯着金银饰品,一时无言。李诚向哥嫂告辞,转身快步离去。
李忠媳妇婉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满脸的怨怼与不甘,冲李忠嘟囔道:“唉!你瞧瞧你小叔,多有能耐!哪像你,窝囊废一个,烂泥扶不上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你。”
李忠闷声闷气地回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都是命,啥命都是修来的,没人能改。生来是几斤几两几钱,甚至是吃多少米面,都是有定数的。”
婉茹一听这话,火气更大,尖着嗓子嚷道:“你咋就没你弟弟那本事呢?有胆量你也去山里把宝藏弄回来,让我开开眼!”
李忠被激得满脸涨红,“蹭”地站起身,吼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老子去就去,有啥大不了的!”
“去呀!你倒是去呀!”婉茹不依不饶。
李忠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大步跨出院门,径直走出村子,一头扎进了山里。进山时,已然黄昏,李忠饥肠辘辘,一整天水米未进,他抬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又摘下挂在身旁的葫芦晃了晃,“哗啦哗啦”,拔开塞子,仰头猛灌几口。喝完,用袖口随意揩了揩嘴,塞好壶塞,便强撑着起身,继续朝着弟弟提及的那座老庙赶去……
大山深处的夜晚,静谧被各种声响撕扯得粉碎,近处的蝉鸣此起彼伏,远处的狼嚎阴森凄厉,还有些不知源自何处的诡异鬼哭声,悠悠飘荡。李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每迈一步都胆战心惊,脚步迟缓,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回头望去,走过的路隐没在黑暗中,越来越远;再瞅瞅前方,要走的路茫茫无尽,抬腿都觉沉重。“李诚这小子,是不是说错地方了?还是我自个儿走错了方向?咋还没到呢?”李忠心里犯起了嘀咕,暗自念叨着。又咬牙坚持着走了一段,双腿发软,实在体力不支,他“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忙不迭地脱了鞋子,卸下肩头的行装,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
四周嘈杂的声响依旧不绝于耳,李忠的思绪也如乱麻般在脑海中翻涌。他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瞅见那朦朦胧胧、散发着黯淡光晕的月亮。刹那间,老人们常说的“月暗之夜出师不利,小则事不成,大则丢性命”这句话在耳边轰然响起,让他心底一阵发怵。继续向前探寻寺庙的方位,还是就此打道回府?李忠内心纠结万分,可一想到妻子婉茹那尖酸刻薄的嘲讽,再摸摸妻子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一咬牙,选择了前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那座老庙。
稍作歇息,李忠重新穿好鞋袜,收拾好行具,又折了根粗壮的树枝握在手中,一来能当拐杖借力,二来危急时刻还可充当防身棍棒。他顺着那似路非路、崎岖难行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天色愈发暗沉,仿若墨汁在一点点晕染,好在心中那股执念支撑着他,让他鼓足勇气,一步步战胜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向着弟弟口中的寺庙方向大步奔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忠双腿一软,再次瘫倒在地,整个人累得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满心盼着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美美睡上一觉。可老天爷偏不遂人愿,“滴答滴答”,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飘落,李忠无奈,只得拖着疲惫不堪、如灌了铅般沉重的身躯,在泥泞中挣扎着继续赶路。
李忠拄着拐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脚步迟缓而沉重。突然,他眼睛瞪大,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团诡异的虚火在夜色中晃悠,仿若风中飘摇的灯笼火苗,影影绰绰,忽闪忽灭。李忠此刻已被疲惫与执念冲昏头脑,不及多想,随手将拐杖一扔,撒开腿,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那火光拼命小跑过去。脚下的泥泞溅起老高,枯枝烂叶绊得他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坑坑洼洼的地面几次险些让他摔倒,可他全然不顾,满心只想着追上那团火。眼看就要追到了,可那虚火却像故意逗弄他一般,始终在前方不远处跳跃,任他如何发力狂奔,就是够不着。不多会儿,李忠已是满头大汗,汗水顺着脸颊淌进脖颈,心跳急剧加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干裂,四肢绵软无力……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柔地洒进大山,沉睡的万物渐渐苏醒,李忠也被山林间欢快的“精灵”——鸟雀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唤醒。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只觉全身酸痛难忍,仿若散了架一般,环顾四周,一片陌生景象映入眼帘,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正当他打算闭眼再睡会儿时,一座熟悉的建筑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李忠使劲揉了揉酸涩肿胀的眼睛,定睛细看,这不正是弟弟描述的那座寺庙嘛!“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李忠仿若被注入一剂强心针,疲惫感瞬间消散,一骨碌从地上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狂奔至寺庙前,双手用力推开紧闭的大门,跨过门槛,大步迈入。来到寺庙大堂,李忠环顾四周,北面墙壁上一尊庄严肃穆的大佛慈悲俯瞰,两侧分立着四尊形态各异的佛陀,其他墙壁上则绘满了精美绚丽的千佛纹、佛传图(乘象入胎图)、经变画(维摩诘经变画)等等。李忠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指着佛像,嘴里不停念叨:“跟弟弟说的一模一样,这下可算找到了,等拿到宝藏,回去定能扬眉吐气。”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一般,李忠仔细看完寺庙里的佛像,又迈着大步跨过门槛,出去寻觅能填饱肚子的食物。
夏末秋初的大山,仿若大自然馈赠的宝藏库,处处野果飘香。这对于将近两天水米未进的李忠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像个饿极了的孩子,在山林间穿梭,不一会儿便摘了一堆野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喝足,困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李忠返回寺庙大堂,背靠着功德箱,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起来。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他悠悠转醒,天色已然昏暗,半边身子麻得没了知觉,就连寺庙里常年“定居”的老鼠一家,也趁着夜色出来觅食了。“咔嚓咔嚓”,老鼠啃食供品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瞬间将李忠从睡梦中拽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摸索着点燃供桌上的蜡烛,朝着声响源头望去——一只眼睛贼亮的老鼠,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掉落的供品残渣。
李忠瞧着老鼠那悠然自得的模样,再瞅瞅自己这狼狈落魄的处境,心中一阵悲凉,不禁长叹一声:“唉,我活得还不如一只寺庙里的老鼠,真悲哀啊,实在是悲哀!”感慨良久,李忠回过神,想起此行的目的,又瞅了瞅窗外静谧的天地、散发着暗红酒晕的月亮,心底莫名一颤。他缓缓起身,回到寺庙内,脑海中回想着弟弟曾提及的“取财之道”,轻手轻脚地躲在了寺庙门后面,屏气敛息,静静等待着走兽们的到来。
供桌上的烛光在门外微风的轻抚下,摇曳不定,仿若翩跹起舞的精灵。寺庙的“原住民”——老鼠一家,在角落里“叽叽叽”地吵闹着,似乎在为争夺食物地盘而拌嘴。唯有李忠,仿若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满心紧张地等待着……
一阵狂风呼啸着从门外席卷而来,供桌上的蜡烛瞬间被吹得“弯腰鞠躬”,可眨眼间,又倔强地“挺直腰杆”。老鼠一家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瞬间安静下来,不再吵闹。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悠悠飘进李忠的鼻腔,他下意识地紧锁眉头,双臂紧紧环抱住双腿,身子拼命往后缩,死死地靠在门挡上。不多会儿,大狮子、大老虎、大狗熊、大花豹、大灰狼,这些山林霸主依次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寺庙大堂。它们像是遵循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不约而同地前爪伏地,前身下塌,下巴紧贴地面,静静蛰伏三秒,如此庄重的动作,接连重复三次。这一幕,看得李忠目瞪口呆,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转瞬又觉得自己遗漏了关键之处。李忠瞧见走兽们行礼完毕,围成一圈,坐在寺庙大堂中央,像是在商议着什么机密大事。他好奇心顿起,猫着腰,想悄悄凑近听个究竟,可无论他如何竖起耳朵,就是听不懂这些走兽在“咕噜咕噜”说些什么。李忠心底暗自思忖:“难道弟弟能听懂,是因为他有特殊的造化?唉,真后悔自己没那福分。”正走神间,他全然忘了周围还有一群凶猛走兽。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走兽们敏锐地捕捉到声响,顺着声音来源,齐刷刷地跑到门后,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吓得屁滚尿流的李忠,彼此递了个眼色,下一秒,个个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獠牙,朝着李忠疯狂撕咬过去。片刻间,寺庙大堂内只剩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破碎不堪的衣衫碎片和李忠随身携带的行具。饱餐一顿的走兽们,心满意足地舔舔嘴角,回味着人肉的鲜美滋味。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寺庙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走兽们慵懒地起身,离开寺庙。临行前,它们像是敬畏着什么神秘力量,不约而同地朝着佛像虔诚叩首、作揖。
李忠不仅没能如愿取得宝藏,还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这阴森的寺庙里。
几日过去,不见大哥李忠归来,李诚心里油煎似的,坐立不安。“嫂嫂,我大哥是出远门了吗?咋这几日都不见他人影?”
“哦,哦!我……我也不太清楚!不是……不是!你哥他去远方亲戚家了。”张氏眼神闪躲,言语间透着心虚。
李诚心里犯疑,暗自琢磨:大哥的亲戚不就是我的亲戚,嫂嫂娘家亲戚啥情况我能不知道,哪来的远方亲戚?
带着满心疑惑,李诚又追问道:“哦哦!行,那嫂嫂,等大哥回来,劳烦您跟我说一声,我找他有点事儿。”
“哎!行,来了我告诉他,让他去找你。”
张氏瞧着李诚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手撑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进里屋,坐在炕头,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对着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喃喃自语:“孩子啊,你爸这一走好久了,也该回来了吧?到底是咋回事啊?是有啥急事,还是外面有了别的念想,把咱娘俩给忘了?唉,这狠心的人。”
又过了几日,李诚满心担忧,再次来到李忠家。刚迈进院子,就瞧见张氏面容憔悴,脸色灰暗无光,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嫂嫂,您这是咋了?身体不舒服吗?您可得多保重自个儿,肚子里还有咱李家的根苗呢!”
张氏仿若没听见一般,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闭口不言。
“嫂嫂,我哥到底去哪儿了?咋还不回来?”
“嫂嫂,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是一家人,有啥事不能摊开说?”
“嫂嫂,您这是咋了?您要急死我呀!”
“我的亲嫂嫂!”
“你……你哥去山里了,去了你找到宝藏的那座山里。”张氏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咬着嘴唇,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啊!什么?山里?”李诚瞪大双眼,满脸惊愕。
“就是你上次回来,说有宝藏的那座山。”
“什么!啥时候去的?”
“你从山里回来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你们这是咋想的啊!简直是鬼迷心窍,不要命了!”李诚不等张氏再开口,心急如焚地夺门而出。
李诚沿着熟悉的山间小路,一路狂奔,不敢停歇片刻,汗水湿透了衣衫,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寺庙。
李诚心急如焚地推开寺庙大门,直奔佛像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叩首、作揖。深吸一口气,起身朝着庙堂门后面快步走去。当瞧见满地暗红色的血迹、被走兽撕咬得七零八落的衣服,还有自家那熟悉的水葫芦时,李诚的眼眶瞬间红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起来:“大哥,你这是何苦啊!你让我这当弟弟的咋说你好?我一直把你当亲大哥,你咋能背着我偷偷上山来呢?有些财运是强求不来的,得看缘分。有些人命中注定能有这福分,守得住;可有的人没这命,硬要去争,只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哭罢,李诚缓缓跪地,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衣服碎片从沾满血迹的地面上捡起,一片一片轻轻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如此反复,直到把所有碎片都捡完。接着,他将白布对角打结,扎成一个小包袱,轻轻放在一旁干净的地面上。
望着那片满是血迹的地面,李诚悲从中来,再次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李诚怀着悲痛,带着大哥的遗物慢慢走下山去。一路上,他思绪万千,满心懊悔,要是自己能早察觉大哥的心思,多劝劝他,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回到村里,天已大黑。李诚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大哥家。看到嫂嫂张氏那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他心里一阵酸涩。
“嫂嫂,”李诚轻声开口,“大哥他……没能回来。我在山上找到了这些,您……节哀。”说着,他把装有大哥遗物的包袱递过去。
张氏颤抖着手接过,泪水再次决堤:“都怪我,是我贪心,是我逼他去的啊!如今这可怎么办,孩子没了爹,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李诚眼眶泛红,安慰道:“嫂嫂,您别太伤心,身子要紧,还有孩子呢。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弟弟,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您和侄儿(女)。”
从那之后,李诚每日忙完自家农活,就跑去帮嫂嫂操持家务、耕种田地。村里有人劝他:“李诚啊,你如今分了家,大哥又走了,各过各的日子,你犯不着这么累,顾好自己就行。”李诚每次都只是笑笑,并不言语,他心里清楚,大哥虽有过错,可血脉亲情哪能说断就断,嫂嫂和未出世的孩子需要他。
几个月后,张氏临盆,李诚在产房外焦急踱步。随着一声响亮啼哭,孩子平安降生,是个男孩。李诚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让大哥在天之灵安心。
孩子取名李念祖,寓意不忘祖先,也纪念李忠。李诚对他疼爱有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孩子。随着李念祖慢慢长大,李诚便带着他一起下地干活,教他认识庄稼,辨别五谷。闲暇时,李诚就给孩子讲爷爷从前讲过的那些故事,讲做人的道理,讲善恶有报。
李念祖自幼聪慧,又懂事听话,对李诚这位叔父尊敬非常。他常拉着李诚的手问:“叔父,我爹爹是个怎样的人?”李诚总是摸摸他的头,温和地说:“你爹爹是个好人,他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你要记住,做人得本分善良,不可贪心妄为。”
岁月悠悠,一晃多年过去。李念祖长成了一个挺拔的少年,不仅庄稼活干得漂亮,还跟着村里的先生识了不少字,能写会算。
这一年,村里遭遇旱灾,庄稼收成锐减,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李念祖看着乡亲们受苦,心中焦急。他找到李诚商量:“叔父,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伙挨饿,我听说镇上在招募人手修缮河道,工钱给得不少,我想去试试。”
李诚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去吧,孩子,不过要小心。”
李念祖跟着大伙在镇上苦干数月,手上磨出层层厚茧,人也瘦了一圈。可看着河道修缮完毕,水流重新通畅,灌溉了干涸的农田,他满心欢喜。领了工钱,他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裳,而是全部买了粮食拉回村里,挨家挨户分给乡亲们。
村里人为了感谢李念祖,凑钱送了一块写有“仁善楷模”的匾额到他家。李念祖红着脸推辞:“这都是大伙一起努力的功劳,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李诚站在一旁,望着孩子,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正直善良的自己和大哥相依为命的模样。
后来,李念祖娶了村里一位善良勤劳的姑娘为妻,小两口对李诚孝顺有加,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平淡却温馨。而曾经李忠和李诚兄弟俩的故事,也在村里一代代流传下去,成为长辈们教育晚辈要坚守本心、珍惜亲情的范例。每逢年节,李念祖总会带着妻儿,在李忠和张氏的墓前,摆上祭品,给晚辈们讲述先辈的故事,让这份家族的精神,永远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