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碰见一位老乡,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回到家乡宿松县,却讲得一口流利的乡音。他给我讲了一件趣事。在南京,他们几位老乡一块聚会喝酒,相互之间用家乡的土话来斗酒。倘若你能说出一句稀罕的家乡土话,其他人都认可了,那么其他人就要把满杯子的酒饮进肚里。怪不得这位老乡的乡音保留得这么好!
我想象着老乡们斗酒的热烈场面,嗅得到酒香中浸润的浓浓乡情。
当时我随口问了一句,老乡们平时聊得最多的有哪些土话?这位老乡竟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的土话,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特别是‘捉砣’,老乡之间用得最多,也最具有喜感、幽默感,什么样的说话场景里都用得上。”
老乡这样一说,使得我重新打量起“捉砣”这个词来。应该说,“捉砣”这个土语刚在宿松产生的时候,是一个绝对的贬义词。说你“捉砣”,那么你一定是个坏人。说某件事有“捉砣”的性质,这件事情就肯定是一件坏事。
因为“捉砣”这句土话的起源,就是描述商品交易中的一种欺诈和算计行为。说它最早源自宿松县,更准确地说源自该县的二郎河集镇,大概是没有争议的。二郎河集镇是省与省间的古镇,集市贸易闻名遐迩。小商品的交易论斤论两,离不开秤称斗量,杆秤就成了最重要的度量工具。杆秤是由秤杆子和秤砣两个部分组成,杆有刻度,砣有轻重。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秤砣虽小压千斤”。秤砣衡量商品的重量。这时小商小贩中有坏心眼的人就打起了秤砣的主意,多置办几个轻重不一的秤砣,交易中暗中使手脚,要让商品分量重点就上轻些的秤砣,要让商品轻点就上重点的秤砣,反正总是交易的另一方吃亏。这个暗中调包的过程,就是“捉砣”。
“捉砣”作为一句土语很快流传开来。它用来形容那些欺诈、哄骗、诈骗、愚弄人的行为,以及一些用心机、做手脚,图谋不当得利的人和事。也有人将“捉砣”定义为“用不好的心机和手段使对方吃亏”。宿松贤达老海研究家乡方言,他在有关宿松方言的专著中对“捉砣”也有一番解释:“作砣”一词是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原本是小商贩买进卖出时在钩秤的铁秤花上做手脚,那时叫“作弊”。后来有人专门在外结伙设圈套行骗,而且通过“传、帮、带”,干此行的越来越多,于是,借用小商贩的伎俩创造了“捉砣”一词。
老海的解释界定了“捉砣”的产生时间,以及由“作”到“捉”的演变,其提出的“铁秤花上做手脚”也是乡间流传的一种骗术。听说还有秤钩上的骗术,也许都存在过。“捉砣”的“砣”也有用“驼”或“坨”字,都是用于注音,相对而言,“砣”字更有情境感。
在现代汉语中,想找出一个完全可以替代“捉砣”的词语也比较难。如果能找到,那么“捉砣”就无法作为土语而存在了。
“捉砣”一词的传播速度和在乡友中的覆盖范围,可以称得上是方言土语中的“文化现象”。传说海外留学生的口语中都常用“捉砣”的字眼。还有的说某某词典把“捉砣”纳入了词条,这当然是民间的讹传。然而,宿松方言土语许多都是脱胎于古汉语,经千百年的衍生与进化而形成的,像“捉砣”这样新鲜的土语极少。这与改革开放后商品贸易的蓬勃兴起、人们对市场欺诈的预防心理,以及骗术奇特、土语又有动感等因素有一定关系。当时,围绕“捉砣”有一些很邪乎的传闻,甚至说“捉砣”的人能把死猪崽当成活猪崽卖出去。特别是集市上有少数人,通过耍“三张扑克牌”和贩假银圆的骗术非法牟利,也被纳入“捉砣”范畴,形成灰色地带,为“捉砣”的传播推波助澜。
一般来说,土语依存于方言的土壤和社会的环境。“捉砣”是宿松土话,只适合在宿松方言区使用,用宿松话讲“捉砣”才见其韵味。倘若用普通话讲“捉砣”,就有点不伦不类。所以“捉砣”这个词,大致跑不出讲宿松方言的圈子。
但“捉砣”土语的嬗变出乎人们的意料。如今乡友们口中的“捉砣”所要表达的内容比过去的“捉砣”丰富得多。宿松许多土话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逐渐消失了。如“折斛”“扇斛”这类标识农村通用的农具的,随着新型农机具的出现,旧农具没有了应用价值,这类方言土语也就基本消失了。但“捉砣”的际遇不一样。随着乡民的文明程度提升,社会法制的健全,商品交易方式的改变,诸如电子秤、手机 支付等的出现,现在已经鲜见那种带铁钩的杆秤,连制作杆秤的技艺都已经是“非遗”了。“捉砣”源起时的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而这个土语却不见消亡,活跃度不减反增。
适者得以生存,一方地域的土语也一样。“捉砣”的内涵和外延在传播中得以嬗变,用过去的概念已经远不能完整定义它了。如,你原本是择了好天气出门登山,出门时却碰到下雨,你会骂声老天爷“捉砣”。朋友在乡野上召唤你,樱花开了快来看,实地一瞧,樱花含苞待放,朋友只是想约你一见,于是你也会笑骂一声“捉砣哒”。所以,如今要定义“捉砣”,就要包括贬义和褒义两个方面。即便算不上有褒义,至少也是把善意的谎言、相互之间的打趣和无伤大雅地捉弄对方、玩“愚人节”游戏等,划入“捉砣”之中。随着语境的不同, “捉砣”的内涵发生变化,但不变的是它总带着一点小机智、一点诙谐与幽默。
宿松方言中还经常有“肥砣”“砣爷”的说法。这个“砣”是在“捉砣”的演进中分离出来的。这个“砣”经常用来形容那种有一定的价值又被别人利用了的人,特别是那种没有心机,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好比“捉砣”中的那个笨拙的秤砣。如果有人说你是个“砣”或者“肥砣”,那大致是一句骂你的话。但说你是“砣爷”就不一样。做“砣爷”有时候是指被人利用了,但更多的时候是指那种擅长指使人、利用人、算计人的人。当然,若有人说你是“砣爷”,大多带有调侃和揶揄的意味。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捉砣”土语在二郎河集贸市场上冒出来的时候,与生俱来地带有一股喜感。二郎河的乡民在过往岁月中唱响了宿松民歌,唱亮了黄梅采茶戏,有艺术的天分。当乡民中出现少数耍骗术的顽劣之人时,“捉砣”的土语出现了。它机巧地警示着这般小人:别使坏了,我们已经看到了你的坏肚肠。这就像春晚小品《卖拐》一样,于观众笑声中剥光了骗术的外衣。
还有,“捉砣”源于二郎河集镇,但这里乡民良善、机敏、勤劳、
喜乐的群体形象并没受到多少的影响。在过往中,这里没有产生一个所谓“捉砣”的代表性人物,更没有生发出一件形成不良影响的“捉砣”事件。可见当年“捉砣”的土语一出现,“捉砣”之人即“见光死”。
总体来看,二郎河集镇的乡民是容不下那种玩雕虫小技来损人利己之人的。
我的故乡在二郎河。二郎河的集市交易的确有其特殊之处,街头巷尾随处都有集市交易,旺季街上人潮拥挤,水泄不通。同时集市交易呈现季节性特点,为农村和农事提供小商品。到20世纪末,这种集市繁荣的面貌依旧。这也印证了“捉砣”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人,倘若满街都是行骗的,怎么也不可能有如此的商贸繁华。相反,“捉砣”土语的流行,对赶集的人是提醒,对使坏的是震慑,相当于如今的打假宣传,对健康的集贸秩序是一种促进。
如今在不同场合,操着一样乡音的宿松人,总会笑谈“捉砣”。这好像是在用土语斗酒一样,谈着轻松的话题,却又总是能出新出巧,带出快乐的气氛。我们会发现,“捉砣”一直保留方言俚语的乡土风貌,这个土语不适合出现在壮阔的场景里,也不适合于宏大的叙事,只有日常生活的语言环境才用得上。它注定登不上大雅之堂,没有在哪份正式的公文里面,在哪位地方官员的重要讲话里面出现。甚至现在在交易过程中,也不会用上“捉砣”这个词语了。平时普通人的娱乐,打麻将、掼蛋时总会使些手段去迷惑别人,但场面上也没有人用“捉砣”去形容对方。它更适合于戏谑和幽默, 适合把气氛调节得活泼点。一般来说,“捉砣”也只会用来调侃对方,不会自己说“我捉你的砣”,只会说“你捉我的砣哒”,或者说“他这个人喜欢捉砣”。
总之,“捉砣”仍在鲜活地进行它的土语表达。在演进过程中,它贬义的意味逐渐淡化,其中的喜感得到呈现。它同家乡一些有标志性的土语一道,成为一种本乡本土人的身份认同。见面说上一句“你捉我的砣哒”的玩笑话,家乡人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捉砣”除了带给人喜乐之感,也在提醒乡友,要做一个诚实守信、乐善济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