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之“野”

每年春夏之季，我总会有几天时间到户外去采摘野菜。这一时刻，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会撒野的孩子，任身心放飞在田间地头、林中溪边，呼吸新鲜空气，在树木花草之间，寻觅田园野趣。

这种田园野趣，源自于所采摘的野菜。野菜生长于沃野村外，非人工栽植。其野，在于漫山遍野任性生长，不愿受到田畴地界的约束；其野，还在于已经不仅仅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同时在郊游、调味、入药等诸多功能中调动起人的闲情雅致。这里的雅致即是野趣吧。

家乡能食用的野菜到底有多少，我实在没有弄清楚。我知道的有苦菜、荠菜、豌豆荚、野水芹、马兰头、蒲公英、鱼腥草、桔梗、鼠曲草、蕨菜、野葱头、雨花菜、罗汉菜、香椿芽、槐花、马齿苋、车前草、艾蒿……这些野菜的学名并不常用，而别名又特别多，有的多达十几个别名。我们那里把荠菜叫地菜，野葱头叫小嗦。我采摘过的野菜也不下十几种吧，最多的是苦菜、野芝麻菜、荠菜。有的野菜我至今只闻其名不识其形，如扫帚苗（也称地肤）、枸杞头。今年春天采摘的一种野菜，与马兰头相似，因主秆较长，大家称之为“高脚马兰”。还有清明菜,有人说凡是适合在清明前后采摘的野菜，统称“清明菜”；另有一种说法，清明菜是野菜的一个种类，又称“佛耳草”。仅看菜名的变幻万端，就能见野菜之野了。

《诗经》有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这里的芹，指的是香气浓烈、野气十足的野水芹。还有诗咏洋槐花：“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从诗句里面也足见洋槐花之野。茵绿脆嫩的野菜，原汁原味，滑爽可口，即便微苦微酸微涩，也别具风味。野菜的香气大多也是浓烈的，透着袭人的乡野芬芳之气。

说野菜性子野，还在于其偏于一隅，择地而生。雨花菜、罗汉菜只生长在很小范围的一片山地之中，莜麦菜只在家乡的洲地、湖区才能采摘得到，荞兰菜只有在下仓镇的湖圩里才找得到。

野菜的食用，以素炒、凉拌、烧汤为主，也可以做包子馅和饺子馅，腌制酸菜。也有一些野菜食法特别。“三月三，地菜当灵丹”，用荠菜熬的粥，被乡里人称为“百岁羮”。鼠曲草（小野蒿）捣碎，和糯米粉做的鼠曲粑，又称“水萩粑”“水蒿粑”，是家乡最独特的美食。长得像小香葱的小嗦同豆渣拌煮，清香馥郁，是乡土名菜。雨花菜炖肉、做汤都是不可多得的食品，也是火锅的料菜。听说用清明前后鲜嫩的艾草做的艾蒿粑，用槐花做的槐花饼子，都相当可口，不过我还没有品尝过。

难以辨识，也属野菜之野。陆游有诗曰：“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我原以为这里的蕨薇是一种野菜，最近才知道，蕨菜是蕨菜，薇菜是薇菜。两种菜样子相近，味道略带苦涩，生长期又都在农历二三月，容易混淆。采摘高手告诉我，蕨菜一般长在向阳的山地，而薇菜近山溪喜阴湿。薇菜刚冒出地面时，头顶一个弯卷的小耳朵，毛茸茸的，比较好辨认。薇菜还是供出口的名品。

前些日子我还把罗汉菜和雨花菜误解为一种野菜，差点弄出笑话。

这两种都是家乡野菜中的珍品，产量很少。罗汉菜我至今未见过。我误认为它们是同一种菜，依据仅仅是它们都生长在本县最高山峰罗汉尖的周边山野上，其他地方无其踪迹。其实两者根本不属于同科，一个是地上的草，一个是树上的叶。后来我观察了一下雨花菜，其小叶呈椭圆形，边缘呈细微锯齿状，叶脉有茸毛，有点像茶叶。

还有苦菜，在家乡有两个种类。一种叫苦苣菜，又称天香菜，也称苦菜，叶宽而长，香气浓烈，田头地角圩坝上均可见。另一种主要生长在山坡偏阴偏湿之地，叶窄，香味清淡一些。由于两者都微苦，也都有清热解毒功效，食法也相同，在乡下一般将两者都称作苦菜。

野菜的入药性能更野。家乡叫得上名字的野菜几乎都有药用功效。荠菜补虚健脾，野蒜头行气解郁，野水芹降血压，蒲公英抗菌，马齿苋清热散瘀、消肿止痛，鱼腥草治妇科病，香椿补肾，马兰头治咽炎，还有黄花菜、苋菜等有保健功能……野菜聚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入药疗疾健体，应是天然造化。只是不知者不吃，入药不乱吃，皆为常理。

采摘野菜的山间野趣，还在于采摘者的不同感受。除了郊游攀爬得酣畅淋漓，乡友叙旧，野菜也是最热络的话题。野菜的味道，包括儿时的乡野记忆，叠加着食不果腹的酸楚、苦尽甘来的甜蜜、亲近土地的愉悦，以及亲情、友情、童真等难以言表的心境。

掐野菜会唤醒一些特别的个体记忆。采摘马兰头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我，蹲在田头采一种叫“剪刀夹”的野菜的情境。那时家里口粮不够，“剪刀夹”可以拌在米里煮饭吃。掐苦菜时，我会想起老电影《苦菜花》中主题曲的旋律，那是一代人对民族苦难和奋起抗争的记忆。采蒲公英时，我会想到电影《巴山夜雨》，那首《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里的童音歌声，有一种在睡梦中找妈妈的感觉。那种儿时的孤独、无助，对亲情的渴望、企盼，让我眼睛里噙泪了。

野菜唤醒的这种情感，因野而蛮，似乎蛮不讲理。虽为个体记忆，如溪流，但汇聚起来也是大江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