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想到我们老街上的那家小茶馆,有些似梦非梦的感觉,因为是些模模糊糊而零碎的记忆。那些记忆并不真切, 有的场景倏忽一闪,如果不用心去捕捉,就从脑子里溜走了。
小时候见到的人和事,都是些过眼云烟。就像这家小茶馆,在街的西头,对面是一排土砖和稻草搭建的茅厕。白天有山里人挑着柴火,畈上的人背着米和糠,来到茶馆和茅厕之间的这块空地上做交易。
在我这久远的记忆里,这家茶馆总是阴沉沉的,被细雨笼罩着。 这当然是错觉,也许与茶馆背阴、光线不足有关,也许是因为那时少有在天晴的时候经过这茶馆,而阴雨天人的记忆又特别顽固。像梦一般的茶馆就始终有一些忧郁、沉闷甚至神秘的意味。
茶馆的主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我现在称她们为茶娘和辫子妹,是因为我已经记不得她们的名字了。实际上连她们的容貌,也像是隔着清明时节的雨幕。
茶娘总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就是腋下扣着一排布扣子的那种,现在的妇女不穿这种服装了。衣服的蓝是那种深邃的秋夜天空的颜色。茶娘绾起的发髻用黑丝网兜着,插着一根奶白色的玉簪子。这位茶娘单薄清瘦,白皙的脸上多有皱纹,多沉默,不见笑容。她经常用黑头巾裹着头,或是因为头疼,或是怕风。辫子妹跟在茶娘的身后。她到了上学的年龄,拖着两根细长的辫子,穿的衣服是蓝白相间的碎花褂子。辫子妹脸长长的,白里透点红,嘴巴有一点点歪。她总是一副羞怯的样子,我在街上住的那几年,几乎没有听到她说过话。
我那个年龄已在偷偷看父亲的藏书《聊斋志异》, 书上的好多字还不认识,只懂些大概的意思。我从那家茶馆门前经过,看到茶娘和辫子妹,总不经意地联想到《聊斋》故事里的狐仙。
茶娘和辫子妹是一对母女,我从来没有见过辫子妹的父亲,也没有听见街上大人们谈论她们家的事情。茶娘似乎不同街坊邻居往来,辫子妹背着布书包上学时也是独来独往。小时候听过大孩子讲“一双绣花鞋”之类的故事,竟然爱往茶娘那家显得有些阴沉沉的茶馆上联想。神秘感激发小孩子的好奇心,我经过茶馆门口时就会多窥视里面几眼。这也许就是即将步入老年的我,还能忆起老街茶馆的原因。
我大约是进过茶娘家茶馆的,要不我怎么记得那些仿佛被香油浸润过的湿漉漉的方桌,以及桌子上的白瓷茶壶、细瓷杯、蓝边碗?特别记得灶台上的一个红釉钵,盛着满满当当的一钵浓酽酽的“茶婆婆”。只是关于茶娘和茶馆的一些信息,现在只能靠记忆来拼凑,就像听大孩子们讲“一双绣花鞋”的故事,不辨真假。如果是虚拟一个故事,茶娘会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是我们这条小街上一个透着寒气的冷美人。冷薄的冰包裹着她和辫子妹的生活,不问过往,不知未来。我小时候大约是惧怕过茶娘的,我的街坊邻居们也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这对看似柔弱的母女。看似柔弱的茶娘,或许也是一个惹不起的狠角色?我不知道。
依稀记得辫子妹有一个与花与草有关的名字,但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她也不应该总是穿着夏末秋初才穿的碎花衣裳,但我只存着这点记忆。有次,我和小伙伴在玩打地老鼠或者滚铁环之类的游戏时,就见她远远地倚着门,一动不动地瞧着我们。她当时穿的就是这身碎花衣服。久远的记忆往往都会是定格了的,既有意识上的,也有诸如衣物等物质方面的。辫子妹的确很少与同龄的孩子们接触。我们玩躲猫猫、牵羊、跳房子等游戏时,她肯定没有参加过。除了上学校,辫子妹终日在茶馆里面。
我们这条老街,即使经历了“文革”的涤荡,也依然存着几分乡风古意。喜欢坐茶馆就是留下来的旧习俗。老街上有好几家茶馆,乡村的闲人上了街,要一壶茶,就能泡上一天。与村头道口的那些酒楼茶肆不同,这里的茶客大都是老年人。茶客不是茶馆的过客,茶馆仿佛是他们人生的终点站,哪天他们不来喝茶,要么病了,要么走了。
茶娘的茶馆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如有不同,那也是被时光过滤之后,我的关于茶娘、茶馆的记忆带来的。就像那首歌谣里唱的“千里之外的酒楼茶肆”,孤独冷寂、被人遗忘就是这个茶馆的水墨意境。世间的许多人和事,微弱如萤火,渺小如草芥,他们的价值或许只是他们的存在。
最后补充一个场景。茶娘是吸水烟的,黄铜做的水烟壶,吸起来咕咕地响。她坐在一张方桌边吸水烟,吸完了把水烟壶递给茶客吸,她静静地看着。这些过程中,茶娘不说话,也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