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冬,是我高中毕业投身生产队劳动的第三个年头,彼时我正在岐山县高中西侧围墙的修缮工地上充当小工。犹记得大约十月份时,学校的氛围悄然生变,往昔课间与吃饭时分,那些到工地旁凑热闹的身影消失不见。偶有老师现身,也是神色神秘,三两成群,低声私语,仿若藏着什么重大秘密。直到一天清晨,学校大喇叭里的新闻联播骤然播出国家恢复考试的消息,那一刻,就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平淡的生活,我毅然决然地回家报考,投身紧张的复习之中。
考试定在12月8日,设有大学和中专两种报考类别。权衡之下,我选择了中专,考试科目为政语和数学两门。
回想当年复习,着实艰难。没有明确的范围,没有方向指引,没有复习资料,更无人指导,那种感觉,就如同置身黑暗房间,盲目摸索,无助又迷茫。离家十五里的益点中学在公社大戏台举办公开辅导,场面极其热闹,台上人多得似乎随时都会坍塌。我在台下,什么都看不见,只勉强听到几句“大脚穿大鞋,小脚穿小鞋”,便无奈回家,从此再未外出听课,只能依靠自己闭门复习。
村子里和我一同报考中专的有七八人,在这些人中,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因为在枣林公社中学上学时,我的成绩十分优异。我的作文曾被刻印传阅,当作范文供同学们学习。记得刻板的老师将我的姓名“王明旦”中“明”字写得过于狂草,同学们竟误认成“成”字,那段时间,好多同学都叫我“王成旦”。当时,王海进同学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典型,同学们私底下常常议论“王海进的思想,王成旦的文章”,这些都是后来我才知晓的趣事。在数理化方面,我同样表现出色,作业很少出错,考试常常满分。有一次物理考试,题目要求六道题中选做五道,每题20分,满分100分。我满怀信心,将六道题全部完成,可惜一道题的最后一步,我粗心地忘了一个小数点,把答案3.7写成了37。阅卷老师发现后,用红笔补上一个大大的小数点,还破格给我打了120分,并把我的答卷张贴在校园小黑板上展示,在学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考前复习那段日子,我俨然成了队上七八个考生的小老师。大家遇到不会的问题,都会来找我探讨。就拿数学中的因式分解来说,这让许多人都头疼不已。幸运的是,我在从宝鸡无线电厂退职的老兄带回家的书堆里,翻出一本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因式分解小册子。如获至宝的我,经过几天潜心研究,不仅掌握了因式分解的基本方法,还了解到拆项添项法这样的高阶技巧。我毫无保留地将所学与大家交流分享,基本能解决大家复习中遇到的难题,也因此赢得了大家的肯定与喜爱。
我们几个都是七四到七六届高中毕业回乡参加生产劳动的,村里人都叫我们“回乡知识青年”。历经几年的劳动磨砺,我们早已从青涩的学生,转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当时的环境下,在农村度过一生,似乎成了无法改变的命运。高考制度的恢复,就像一道曙光,让我们看到了走出农村的希望,大家都跃跃欲试。我家在队上是最贫困的一户,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我而言无比珍贵,所以我复习格外努力。在家复习的几十天里,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几乎时刻都在看书学习。为了学好政治,上高中的堂弟给我买了一本他们复习用的资料,上面有120个题,我狠下功夫,三个凌晨3点就起床背诵,硬是将这些题目背得滚瓜烂熟。还有一次,在眉县八二零厂的远方叔叔回家,他带来一本油印的历年真题汇编,里面收录了解放以来的几十套数学高考题。我如饥似渴,一天一夜没合眼,虽有些内容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翻看了一遍。
考试前一天下午,我们一伙人结伴步行三十里路,前往考场所在地蔡家坡中学。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气氛格外压抑。因为对于第二天的考试,谁也不敢说自己准备充分了,那种复杂又忐忑的心情,难以用言语表达。复习期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该复习哪些内容,我们甚至不清楚中专和大学考试内容的差异。手头仅有的,就是初中高中的课本,还不齐全,只能互相借着看。有人从亲戚那里好不容易拿到一本自学丛书《平面几何》,大家都视为珍宝,轮流传阅。那时,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能找到的相关书本通读一遍,至于复习的内容是否会考,根本无暇顾及。大家还会针对问题展开讨论,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而我总能在讨论中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所以大家都觉得我复习得最好,这也让我愈发信心满满。
我记得我的考场在蔡家坡中学西面第一排东头的第二个教室。当年考试不是单人单桌,我的座位在后面挨着门的桌子上,是那个不靠门的位置。熟悉完考场,天色渐晚,我和参加考试的小爸拉奎一起,到他哥工作的地方凑合一晚。床很窄,天气又冷,我几乎没怎么睡好,但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满怀期待,心情愉快地奔赴考场,以为迎接我的会是改变命运的契机,却没想到,一场意外正悄然降临。
第一场考试开始,意外就接踵而至。老师发下考卷,上面竟没有试题,原来试题要由老师抄在黑板上。这对我这个近视眼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黑板上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清。这个问题在1973年高中入学考试时就曾困扰过我,那次第一场考试我几乎没做什么题,好在第二场考试前,带队老师找到考区主任,在主任的特别安排下,后面三场考试我都拿到了考试副题,才幸运地考上高中。可这次,我坐在最后一排,情况比上次糟糕得多。我心急如焚,大胆地起立举手,向监考老师说明情况,满心期待能拿到考试副题,老师让我稍等。一个老师在黑板上写题,另一个老师拿着另一份试题核对。看着其他同学开始答题,我的心越来越慌乱。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就在一个老师拿着考题向我走来时,意外再次发生。第二排的一个同学突然站起来,说他也看不清,老师随手就把考题给了他。我还心存一丝希望,想着还有一份考题,老师总会给我的。然而,老师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把讲桌搬到靠墙的位置,让我坐在上面答题。但这个位置角度太偏,反光严重,黑板上的字迹依旧模模糊糊,我拼命辨认,却还是难以看清。无奈之下,我也没有再争取,在痛苦与焦虑中,勉强完成了第一场考试。至于考了些什么,后来我几乎毫无印象。这场本该是我最为自信和骄傲的数学科考试,就这样以一种令人沮丧的方式结束,那一幕幕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让我终生难忘。
下午考政语,吃饭前后,其他考生都在抓紧看书复习,而我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一个人躲到没人的角落,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平复心情后,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进考场。语文考题是一篇作文,题目是《记对我教育意义最深的一件事》。这个题目在复习期间就已流传开来,我也提前写好背熟,可当时心情太过杂乱,根本没能完整写全。政治考试只有两个题,一个是为什么英雄史观是反动的,第二个是应该继承发扬党的哪些优良传统和作风。我背得滚瓜烂熟的120个政治问题里,偏偏没有这两道题,那一刻,我满心无奈,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中专考试,国家有明确的考试范围和复习大纲,只是我们消息闭塞,一无所知。就拿政治来说,堂弟给我的资料是高中高考用的,而我参加的是中专考试,只考初中内容。所以我辛苦背诵的那些政治复习资料,根本派不上用场。
大约二十多天后,考试结果公布,队上有两个人上了预选线,而我却名落孙山。乡亲们议论纷纷,我只能默默忍受,个中缘由,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在当时的农村,近视眼会被认为是身体有缺陷,不仅上学可能受影响,在生产队劳动也会遭人嫌弃。
对于这个结果,我的内心充满不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反复思考。我想,如果我不是近视眼,如果我的座位能在一二排中间,如果监考老师给我拿题时前面没人站起来,如果两个监考老师能及时把另一份考题拿给我……那么,我的考试结果肯定截然不同。我坚信自己有这个实力,队上有人能预选上,说明考试并非高不可攀;我对自己的学习基础也很清楚,一直以来都还算不错。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我没有放弃,连续考了三年。终于,在一九七九年,我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凤翔师范,成功实现了走出农村的人生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