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子营的头像

王子营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13
分享

冬天的老屋

冬天的老屋空闲着,守护它的老父亲搬去老年公寓过冬去了。大门上,一把生锈的老锁一挂就是一个冬天。这个冬天对老屋来说是静寂的,除了几只屋檐下的雀鸟每天早起或者晚归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孤鸣几声,再也没有一点响动。是啊,这些年里,村子都空了,何况老屋。偶尔回家,从南街走到北街,还有路过的那些巷子、胡同,连个人影都没有,大多人家的大门上一样的一层灰尘,一把老锁,很多人家很多年都没住了,门上那些残破春联的纸片在流失的岁月里变得苍白,不敢用手碰啊,就是偶尔的风轻轻一吹,立刻变成碎屑灰飞烟灭,再也寻不见。从啥时候起,老屋变得如此孤单?连鸡犬都不再陪伴。村里,年轻人走了,都住进了城里,很多老人也跟着搬进了城里住,这些老人应该庆幸啊,能和子女生活在一起,那说明子女是孝顺的。村里剩下的那些老人,不能全说是子女不孝,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人去追究,只有个人心里明白,生活并不都是美好的,风风雨雨,疾病灾祸,谁有扛得起,谁又躲得过?

留守的老人和村子一样变老,脸上满是沧桑的岁月,佝偻着身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不时地打量我。我认出了他,他却不认得我,曾经的邻居啊,生产队里拿着长鞭,赶着马车,当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下南洼,去北玻,我经常坐他的马车,他高大的身材,经常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黝黑的腱子肉,他装载沉重的高粱秸,是那样的轻松,轻轻地一掷,就像孩子手中的毽子,一下子飞到马车上。分地单干了,当时,我家就娘一个人在家,她没少帮我家的忙,耕种、收割、交公粮,他都是给我家捎带着,不用母亲去和他说。每到年节,我都提了礼物去看他,算是表示感谢。他的辈分比我小得多,见我一个少爷、少爷的叫着,我从未答应过,也从未叫过他啥。我心目中的壮劳力,如今变成了耄耋老人。而且,已经认不出我,直问我去哪家。我把一箱奶递到他手里,还有一条他爱抽的烟,一包他爱喝的茶,每年都是这样,回老家来,总想到他。他确实记不起我了,也看不清我了,一双老烂眼,眼屎堆在眼角,眼白都泛黄,像对死鱼的眼睛。和他说些啥,冲他高声的说了很多,他总是那句,‘你去谁家?’哦,耳聋眼花,岁月催人老,人老了都这样。

我走到家门口,俯下身,轻轻吹掉铁锁上的灰尘,就那么往下一拽,锁开了。父亲和我说过,老锁坏了,回来一拽就开。并且,不让换新锁,换啥呢?家里还有啥,就剩些破旧的家具了,还怕偷啥呢?况且,换了新锁,时间长了再锈了,就打不开了。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是埋怨我很长时间不回家吗?

是的,自从母亲突发恶疾过世后,十五个年头了,一年除了年节和祭日,我是很少回家的,回家总是伤痛。何况,母亲走后,另一个老女人走进了家里,我就更不愿意回家了。现在这个家,每年五月父亲回来,秋后十一月就走,他在老屋住的日子也就半年多,又不是爱干净的,老屋里脏乱是经常的。那些年里,回家看不惯,放下东西就打扫卫生,好不容易打扫出来了,累得腰酸背痛,过些日子再回家,还是那样的脏乱。母亲在时,家里干干净净,就是伙屋里也一尘不染。那时的母亲,地里干活,家里做家务,里里外外都是她。父亲看不到家务活,下班回来就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摘个枣吃,伸开双手掐一下榆树又粗了多少,最多挑担水就是帮母亲分担家务活,从我记事起就这样。老屋离开了母亲,就变得脏乱不堪。

轻轻地推开两扇沉重的铁门,过堂里的尘土、草屑成了粼,那些铺在地面上的红砖早没有了原来的颜色,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是扫帚扫也扫不出来,只看到一层层划痕。北屋、东屋、西屋的门窗上都是一层厚厚的土,那玻璃上的尘土,湿布轻轻一擦,由灰白变成黑色,还有些在飞扬,扑在人脸上,闻着一股股尘土的味道,让人紧皱眉头。这是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尘啊,一早来,干到晌午,用了几桶水、几块抹布,依旧没完全清理干净。累了,饿了,走进母亲的伙房,风箱上、灶台上、盖垫上、饭厨上,好像灰尘特别喜欢这些地方,厚厚的一层啊,还散发着浓浓的霉味。我心里难受,我眼里泪流。有母亲的时候,饭屋里总是散发出浓浓的饭香,热气腾腾是经常的,炝锅的香味散满小院。很多时候,母亲从伙屋里探出身来,那是看院子中的我,喊我吃饭。走进伙屋,母亲早把碗筷摆上了锅台、风箱,杌子也已经摆好,一家人只需进去坐下,干粮、筷子就会递到手里,母亲探着身子从锅里给每个家人舀饭,因为屋里小,坐不下,她总是坐在门口吃,端着汤碗、咬着陈的干粮,还不时扭过身子看着,谁的碗里没饭了,都是她起身舀,很少见的炒菜她吃不上几筷子,大多时候,一块咸白菜帮、几根咸萝卜条就是她一顿饭的咸菜。就是条件好了,她也是这样,锅里舀剩下的菜汤就是她的,哪怕饭桌能坐开,她也不习惯围着饭桌吃饭,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很难改,为这事儿,一家人没少说她。父亲的话,这要是让外人看见,还不说是虐待、吃两样子饭呢。一家人吃完了饭,一抹嘴都走了,杌子都不拿,母亲看成理所当然,在伙屋里洗碗、刷锅,忙一大阵子才算完。是的,记忆里,母亲在家里很少闲着,天天有干不完的活,一年到头都这样。

母亲走了,伙屋冷清了,灶前那一堆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柴子还是母亲堆放的。母亲就是这样,啥东西放啥地方,家里找啥东西都问她。如今,伙屋里厚厚的灰尘,连墙旮旯里的蜘蛛网都是黑的,都在诉说着母亲离去的悲哀。我打扫出来吗?我只是看着,任凭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母亲走了,回家来,没有谁再给我做一顿热饭热菜,没有谁再给我打水递毛巾。那些年里,每次回家,我都是兴奋地,母亲看到我更是高兴的,一脸笑的问寒虚暖,忙不迭是的给我做饭。我也总是跟在母亲的身后给她打帮手,娘两个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我在院子里难过,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长得很高很粗,枝冠盖满半个院子。这是娘去世前的那一年种的,她好像有预感,年前不知从哪里淘换家里人所有的照片,批了一张全家福挂在东屋的墙上,年后春里,陈户集上买了一棵柿子树种在院子里,她笑着和我说,种上柿子树,以后你们也能多回来几趟。转过年来,母亲走了,走得突然,给我留下一生抹不去的伤痛。还有院子里的那棵枣树,已经覆盖了半个屋顶,两棵树都很旺盛,只有它们陪伴着老屋,一年四季,不离不弃。抬头望望,天空再没有过去那样蓝,院子再没有过去那样暖,我的眼前熟悉又陌生。

忽听到大门有轻微的响声,我赶紧拭拭眼角,扭头看,是我的西邻,他手提着一把破旧的暖水瓶,手提袋里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馍,颤巍巍的走进来。我眼睛再次发热,赶忙迎上去接着他。“你是少爷吧,一开门我就认出来了,二爷走了很多日子了,大冷天的,刚从馒头房拿的馍,将就吃点吧。”我再也忍不住,赶紧把他往屋里让,他摇头说还开着门呢,就往外走,我放下暖水瓶,手提着馍馍往外送他,“你还给我买这些东西。”他说着,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咱街上就剩我了,都走了,前些日子还和二爷说说话,他也走了,老年公寓过冬去了,那里暖和,有暖气。”他不停地说着,走到大门过堂,又用拄着的棍子戳戳。我知道,他是想说,以前常和父母在这儿喝茶说话。

我心里忽然有股暖意,冬天的老屋还有人守着。老人话里,‘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和西邻对门住了几十年了,从没记得两家红过脸、吵过架,母亲在时,就光夸西邻,种地指望人家呢,以后别忘了人家。我记住了娘的话,每到年节,总是诚心诚意买上礼物看望。如今,西邻也一个人了,子女也都在外面,整年的不回家,从父亲的话里,他的孩子们不怎么孝顺。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去评价,西邻也从没跟我说过他孩子的不好。

老村、老屋、老人,是时代变化,还是岁月的无情,让我如此不堪回首。那些被我拭去灰尘的老家具好像在和我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墙上的老挂钟,我上紧了发条,它又开始摆动,摆动的铿锵有力,那整点的铃声依旧清脆悠扬,仿佛回到了过去。冬天的老屋里,热气腾腾,饭香四溢,母亲正从里屋里出来,手里端着我爱吃的醋沏小鱼。

猛地,风门响,一股冷风钻了进来,禁不住的浑身一哆嗦,屋里又恢复了空、冷,只有我自己坐在旧床旁,啃着西邻送来的馒头。风门不停地乱响,院子里的尘土打着旋又在飞扬,怎么就这么多尘土呢,这积攒了多少年啊!母亲在时,天天拿个扫帚和铁簸萁,这儿扫那儿扫的,我曾经笑说母亲,院子都让你扫凹了,这还得推土垫。没人扫了,尘土又都跑了回来,连老屋的屋顶上,看上去也是一层灰尘,是一冬无雪的缘故吗?雪为何这么少了?小时候的冬天,老屋的屋顶都是白的厚厚的积雪,雪化后顺着屋檐流下来又结成晶莹剔透的冰锥,经常的,我偷偷躲开娘,和胡同里的小朋友打冰锥吃,吃的那个香,含在嘴里,冻得吐出来,再含到嘴里,一股冰凉直串心房。我也看到母亲用脸盆把院子里的雪一盆盆端到屋里,倒进锅里和水瓮里,那时候,化雪水、吃雨水在农村是经常的。

忍不住,我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回到现实。冬天的老屋,孤寂着,毕竟人走了,是回不去的现实。我回来看看,不就是想陪伴一下老屋吗?有朝一日,我也会走,如果老屋还在的话会成为什么样?

我把暖水瓶送回了西邻,还和他说了些话,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他只是看着我,脸上都是笑。他和我说,过了年就九十二了,现在还能动,还能烧火做饭照顾自己,他说他有钱,花不了,每月的养老钱都到大队里领,花不着孩子们的钱,也没有孩子给他钱,给他也不要,都买了楼房,都有房贷还,还都接送孩子,很少回来,顾不上他。他只顾说,我陪着笑,并轻轻地点头。不由得感叹,曾经的壮劳力,如今的耄耋人,再抬头看看他家的老屋,也满是灰尘。

我的纠结突然释然了,老屋老了,就像老的西邻,哪一天老屋塌了,变成了一堆瓦砾,就像人变成了一把骨灰一样,生在自然,回到自然,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归宿,在时光里轮回、毁灭、消失。

我把老锁重新挂到破旧的铁门上,尽管我擦拭掉了铁门上所有的灰尘,倒显得干净了,却是一样的老旧。要走了,我跟西邻告别,再回头看一眼冬天的老屋,阳光洒在破旧的屋顶上,像过去一样。我向西邻挥手,也是向我冬天的老屋挥手,我还会回来,老屋是我永久的牵挂……

2025 年2月8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