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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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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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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狗贼

二十年前,不兴进城打工,农村还是实心的。村里人多,狗多,偷也多。常见的偷鸡,心歹的牵牛,偶尔也有偷人的。贼不落空,最不济,也要打条看门狗。我们张洼村几乎家家都养狗。和鸡鸭鹅不同,和猪牛羊也不同,狗是有名字的。有了名字,就是家庭成员了。小媳妇养的狗,更是家里的重要成员。

上小学那会,家里有只土狗,名字也很土,叫旺旺。旺旺是只黄色公狗,按说应该叫大黄,但村里已经有好几条大黄了,母亲就叫它旺旺了。母亲后来养的狗,一直叫旺旺。旺旺四肢修长,腿脖肚黄中泛白,鼻头和嘴角乌黑发亮,上面经常有细密的水珠渗出,看起来很憨,也很俊。旺旺喜欢在村口等我放学,抬着脑袋,竖着两只耳朵,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走近,再走近。这期间,它眼神坚毅,但四肢纹丝不动。时间长了,我怀疑它是个脸盲。非得我朝它喊一声旺旺,它才低头摇尾上前迎接,眼神闪躲,像做错事的孩子。

在农村,基本都是这样的土狗,黄的叫大黄,黑的叫小黑。第二条叫二黄、大黑。再多,我就没记住了。嘴短的,土味重点,脾气也温和点;嘴长的,带点狼狗基因,眼神会凶点。再凶,也只敢对外村人,见了我们本村人热络得很。

村里的狗一直养得很好,直到一条公狗的消失。起初大家并没在意,以为被母狗带跑了。这种事不常见,但能解释得过去。随着第二条、第三条公狗的消失,以及开始出现晚上回家见不着母狗奶小狗了,村里人猛然意识到,看家护院的狗被贼惦记上了。据城里打工人带回来的消息,这与狗肉火锅的兴起密不可分。狗肉火锅很快火到乡镇。有多火呢。这么说吧,镇上大排档都有供应。点菜时,为表热情,都得先问下客人要不要来个狗肉锅,再考虑牛肉锅。我第一次吃狗肉锅,在一个大雪风飞的晚上,包厢里热气腾腾,我爸在请一帮村干部吃饭。他们吃完,锅子还在微微翻腾,我尝了几口。由于没吃过几次锅子,当时只觉得不像牛肉,但也没想到是狗肉。那热辣的香气,回味起来依然口齿生津。

表叔住我家前面,靠近村口,出入方便,那一年春天出去,年根才回来,属于最早一批外出打工者。当然,他不属于农民工,因为他是个村溜子,就没种过地。打工一年,表叔衣锦还乡,就是字面意思,钱没剩,都穿在身上,怀里还揣着一副大哥大,见人就掏出来捏两下。对方要是伸头想看个仔细,他就看着对方问道,你电话多少,我来存一下。说着还把指甲盖大小的屏幕摆到人家眼前,上面联系人姓名已经录好,就等着输入电话号码。我有个球的电话,对方尴尬一笑,走了。就这样,表叔用大哥大学会了打字,速度还挺快,总能在对方伸头看时,打出对方的名字。对方要是多看两眼,表叔还会对着屏幕来一句,是这个字吧。对方通常都会点点头。也有老实的,不确定他指哪个字,两个人在那僵持半天。那时张洼村除了大队部,连座机都没有。表叔的大哥大记录了全村人的姓名,但一个电话也没接打过。

表叔还带回来一只金黄色小狗,说是外国进口的,叫金毛。表叔说它值一头猪的钱。

石敬山仔细打量了表叔说的金毛,通身金黄,确实与土狗的黄有所不同。金毛的黄,茂密而锃亮,与土狗的浅黄、黄中泛白却有不同。像披着黄绸缎,穿着黄马靴,像流落人间的皇子,黄的高贵。两天剩饭剩菜一吃,也不知是消化不良,还是精神受到了打击,耷拉着个脑袋,像个憨批,但眉眼间却又透着些许智慧。当时它还小,我不知道它是条母狗。当我知道时,它已经快生了。可惜生之前它被毒死了。

过完年,庄稼汉忙完家里的体力活,便被媳妇赶到城里自生自灭,不到腊月底不给回。

村子里少了男人,冬夜显得寂静了。寂静是表面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阴风阵阵。

冬季,小偷是的旺季,干的都是大项目的。成袋的稻谷在墙角堆放地整整齐齐,隔着窗户都能闻到浓郁的米香。养了一年的猪,膘肥体壮,没三四个人抬不到案板上。鸡鸭鹅也到了出栏的时候,就连看门狗在盗贼眼里也是几十斤肉。不带个面包车,根本装不完带不走。好在我们村偏僻,当时还没“村村通”,进出不方便,小偷一时半会没顾上。话说回来,我们村至今没有“村村通”。因为在没开始“村村通”前,我们村就搬迁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现在回去上坟,车子开不进去,老费劲了。

咱书接上回,继续聊狗的事。

晚饭后,表婶经常带着她的金毛来串门。从她的言谈中,我知道近期村子里出现了一批陌生人。他们穿一身旧大衣,帽檐压得低低,手上拿着棍子,棍子上绑着钩子,钩子上套着绳子。你刚想问他要不要破烂,他目光闪躲,走开了。他们走后,村里开始丢东西了。

前天夜里,村西头老李家鸡被偷了。半夜两三点钟,正是睡得香的时候,门外有动静,老李人懒,灯都没开。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窝鸡被偷得干干净净,一根鸡毛都没剩。讲到这里,表婶感叹,现在偷鸡,都先喷迷药,鸡发不出一点动静,所以连跟毛都没剩。话没说完,自己笑个不停。

昨晚,李队长家牛差点被偷。还好他媳妇警觉,半夜听到动静,让李队长出门看看。李队长磨蹭半天起不来,他媳妇下床把灯拉亮,再把被子一掀,硬是把李队长搞起来了。两人出门一看,牛不见了。李队长媳妇立马炸锅了,一蹦三丈高,歇斯底里地哭喊在李队长耳旁炸开,激得李队长脊背发凉,拿起个铁锹追了出去。沿着村道追出几百米,模模糊糊看到前面有东西在移动,李队长立马从丹田发出一声怒吼,小狗日的。见李队长举着铁锹追来,那人一下就窜不见了。

等李队长把牛牵回来,他媳妇跟他说,罩起来的几只老母鸡被偷了。

路边老张家说他家厨房在翻新,门没上锁,灶台上刚榨的一桶菜籽油被偷了。老张还说现在小偷太猖狂了,大白天,肉包子都扔到他家院子了。还好张婶看到了,不然养了几年的大黄就成人家的了。

聊着聊着,表婶还叹息起来了。老李平时一只鸡都不舍得吃,就因为一时大意,一窝鸡被偷得干干净净。真可怜。小偷真可恨啊。

还好李队长把牛追了回来,不然他媳妇不和他打死架!

我也挺可怜,除非鸡快不行了,不然母亲也舍不得杀给我吃。

母亲接话道,家里没个女人还是不行,老李要是有个媳妇,说不定也被媳妇逼出去看看。家里没男人也不行,李队长媳妇听到动静自己不敢出去,还是李队长把牛追了回来。

那天母亲和表婶聊了到很晚,我在他们的低语中沉入梦乡。

迷糊中,我听到屋外有动静,喷雾的呲呲声。坏了,偷鸡贼来了。狗呢,旺旺咋不叫呢。坏了,被迷晕了。吱的一声,门开了,月光泄了进来,我感到有人站在门口盯着屋内的动静,石敬山想抬眼看清他的脸,但眼皮重的很,根本抬不起来,只能看到他的两条腿和地上的影子。说来也怪,我感觉自己脑子异常清醒,却指挥不动眼皮,睁不开眼。明明闭着眼,却看到有个黑衣人背着月光走了进来,黑衣人的影子清晰地洒在地上。黑衣人在门口停顿了一会,走了进来。我当时害怕极了,双腿伸得笔直,假装睡着了,大气不敢喘一下。黑衣人走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影子落在我的脸上。接着呲呲两声,一股水雾落到脸上,我失去了知觉,脑子终于停止了思考。第二天早晨,除了我有点疲惫,家里一切正常,母亲在做早饭,旺旺跟在后面摇头摆尾。

想到昨晚的梦,我为自己的窝囊感到羞耻,真来了贼,必须跟他干。为此,我收集了好几根趁手的棍棒,有短的铁棒,长的木棍,都是实心的,毕其功于一棍。

没过两天,我的棍棒派上了用场,但也没完全用上。怎么说呢。那天夜里,隔壁村出现了一伙盗贼,事后推断,应该是伙偷鸡贼,至少那晚是奔着偷鸡来的。要不是挽救及时,他们村的鸡就被一网打尽了,早晨想听个鸡叫还得找我们村借。

那伙盗贼分上中下三路,先毒狗,在迷鸡,一家接一家,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进展相当顺利,很快从村头偷到了村尾。结果在村尾遇到了硬茬,那家不知道养了多少条狗,偷鸡时被狗包围了。一家人醒了,亮了灯,家家户户亮起了灯。发现鸡没了,整个村子沸腾了,村头大喇叭也响了起来。在嘹亮的歌声中,老少爷们抄起铁锹出了门,路上叫骂声、喊打声此起彼伏,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朝偷鸡贼涌去。刚开始偷鸡贼有恃无恐,不肯放弃到手的赃物。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骂喊声越来越清晰,追赶的手电越来越亮,偷鸡贼软了下来,撂下东西,撒腿往田野里狂奔。

很快,把那伙盗贼被赶了我们村。大半夜的,窗外喊声震天,狼烟四起,隔壁舅奶奶说这情景让她想起了当年鬼子进村。石敬山母亲拉亮灯,拿起根扁担站在院门口张望,旺旺立在母亲脚边,紧张的盯着喊叫的人群。村里陆续亮起灯,左邻右舍纷纷出来了解情况。

胆大的汉子握着铁锹,对着人群问道:“干嘛呢,这是”

“追偷鸡贼。”

“往这边跑了,赶紧追。”

“鞋都跑掉了,看他能跑多远”一个汉子提手中的鞋子说道。

“有几个往那边边跑了,分几个人去追。”

村里几个汉子拿着家伙,加入了追赶的队伍。说来也怪,越往村里追,越没影了,最后一个也没逮着。逮不着人,就逮鸡吧。逮着逮着,天亮了,不知哪里响起了第一声鸡鸣,接着田野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咯咯咯。那是我记忆中最热闹的冬日清晨。人们拿着铁锹、锄头在田间穿梭,鸡鸭咯咯嘎嘎的鸣叫,时不时煽动翅膀奔跑。路边停了一辆警车,几个人在那说着什么。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有点小激动,同学们听了应该也很激动。寒冷沉寂的清晨一下子活泼起来了。

这件事传得挺快,也挺广。派出所来过我们村好几次。同学们追着问我,然后呢。然后警察来了,又走了。然后警车来了,老远就能看见警灯闪烁,路过我们村,去下一个村了。一连来了好几次,而且都在夜间,我才意识到是在巡逻。后来就没然后了。

事后传言,小偷是我们村的。甚至还暗指那个谁,兄弟几个都是干那事的。村里紧张了好一段时间,没见少啥东西,又恢复了平静。

第二年,村里基本没几个青壮年,有的年轻妇女也跟着去了,留下的妇女也有脱不开手的活。村里没了人气,狗叫声都少了。狗叫声少了,也不仅仅因为村里没了人气,狗确实也少了。起初母亲跟我说起谁谁谁家狗被偷了,我并没在意,村里哪年不丢几条狗。出门前跟我妈交待几句,让她下田时把狗关院子里,我就上学去了。

这天到村口,气氛有点静谧,村道两旁的杨树在落日余晖里张牙舞爪,光秃秃的枝杈寻不见凋落的黄叶。旺旺没来迎接,也没见到其他狗。路过表叔家时,发现地上一堆行李。刚想上前打招呼,看到表婶在里屋抽泣,表叔在旁叹气。舅奶奶倒是和往常一样,忙进忙出,应该在做晚饭。我叫了声表叔溜走了。

到家发现旺旺脖上多了条绳子,被拴在院中的椿树上—是棵臭椿,一个劲地朝我摇头摆尾,把绳子拽得笔直。要不是长得高大,臭叶子味道散不下来,早让爸砍了它。

“你表婶家金毛被偷狗的毒死了。又哭又骂,搞了一下午,我和你舅奶奶劝不住,现在消停了。是你表叔回来了吧”母亲说道。

我一脸惊诧,早晨路过还听到金毛的叫声,放学回来就没了。我再看看旺旺,哪天回来它要是没了,我该如何应对。想到这里,我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想象。

“回来了”紧接着,我追问道:“表婶也不下地,人在家里狗也能被偷?”

“我的妈来,现在偷狗的都生抢。大白天的,只要人一会不在,朝狗就撂块肉,狗一吃就瘫倒了,然后一钩子勾走了。你表婶上个厕所的功夫,金毛就瘫地上嗷呜乱叫,口吐白沫,抽搐两下咽气了。你表婶当时光顾着看狗了,等金毛死了,不动了,她才想反应过来人可能还在附近,赶紧四处望望,就看到一个精瘦的男人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母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舅奶奶还想打点狗肉,肚子划开,里面有四只小狗,想想还是直接埋了。你表婶知道后,原本稍微平息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咒骂偷狗贼断子绝孙,编排了偷狗贼的各种死法。当她得知你舅奶奶还想从金毛身上打点肉时,也没给她好脸色看。”

表叔没急着回工地,表婶受了这么大委屈,他要替金毛,也是替其他丢狗的乡亲讨个公道。

表叔不愧为曾经的村溜子,村里那谁家打听打听,很快锁定了了几个经常偷狗的。表叔带着村支书到镇上请派出所所长喝一顿酒,将经过一说,加上表婶的描述,同来的几个老民警一合计,基本锁定了偷狗贼。

那狗东西,我们这的常客。在菜市场有个狗肉摊子,逢集收狗卖肉,背集就下乡偷狗。早有人反映到派出所了,我们也处理过几次。那人心歹得很,有人卖狗给他,他付完钱,当场就剥狗皮。还不把狗打死,活剥。搞得卖狗的下不来台,钱都收了,说些什么都显得虚伪,只好灰溜溜地走开。喝高兴了,一个警察给表叔介绍道。

这个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上人死后,街上三间房子只剩了一间,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三个孩子。上次关了他几天,几个孩子来给他送饭,个个面黄肌瘦,看着真可怜。没关到时间所长放他回去了。另一个警察补充道。

表叔回来跟我们介绍时,也动容了。但表叔没打算就这么算了。表叔可是村溜子,这种人见多了。必须得治治他。明天把你家养的东西全毒死。

第二天,表叔绕他家走了一圈,人傻了。这玩意,家徒四壁,一只鸡没养,一畦菜未种。家里三个孩子快瘦成麻杆了。家里除了几条死狗,就有几颗白菜。八成都是偷的。

表叔把情况一介绍,表婶沉默了。母亲插嘴道,踹他两脚教训一下也好,让他收敛点。表叔解释道,我何止想踹他两脚,我都想把他手打断,让他偷不成。但我把他打残了,三个孩子谁来养。再说了,这种人一穷二白,万一把他惹毛了,我怕他盯上咱家。说着瞅了眼表婶。

这种人要是盯上咱家旺旺,可咋办呢。我当时害怕极了。

母亲看出了我的担心。白天下地带着旺旺,晚上回来关关屋里。村里的狗一批接一批的消失,我家旺旺依然活蹦乱跳,直到了小年。那天最后一批打工人回村了,其中就有我父亲。

此时,我在放寒假,上午九点多才勉强下床。起来就听母亲说父亲上街卖狗去了。一听这话,如遭晴天霹雳,眼泪都急出来了。我没有和母亲大吵大闹,立马朝集市上赶。母亲没拦住我,就像她没拦住父亲一样。

家里经济拮据,来客人时,母亲才舍得打点肉。有时为了省两个钱,肉也不打,仅杀只小公鸡。有一会,母亲没舍得杀大的,杀了一只小的,但又太小了点,拔完毛跟鸽子般大小,连爪带头勉强凑够一盘。端上来时,父亲笑得很尴尬,母亲也怪不好意思的。客人解围说,这鸡嫩,骨头有嚼劲。

养了几年的狗,几十斤的肉,父亲说什么也不会便宜外人。

道理我都懂,但即使旺旺被偷,我也不愿把它卖给狗肉贩子。父亲一回来就背着我卖狗,气得我浑身发抖。旺旺是我和母亲喂大的,你现在不就是偷狗贼吗!我真想把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对付偷狗贼的招式全用到他身上。旺旺你跟他不熟,咬他娘的。咬完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可我知道,旺旺没咬过人,也不大可能咬父亲了。它不咬父亲,父亲会一路牵着它,直到亲手把绳子递给狗贩子。想到这里,我知道旺旺已经凶多吉少,眼泪再次流了出来。正如自己所料,旺旺到死都没有反抗。父亲亲手吊死了旺旺,然后交给狗贩子称重。父亲遭到了亲戚们的嘲笑,因为活的比死的重,这是基本常识。父亲的做法太愚蠢。

在路上已想到了这个结局,但真看到旺旺疲软的躯体时,还是没忍住当街哭了起来。带着无比得愤怒和无奈,我靠着电线杆,任泪水肆虐。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了。透过湿漉漉的睫毛,我看到父亲还在和狗贩子罗里吧嗦,我真想上去狠狠踹他一脚。但我已顺着电线杆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没人扶一把根本起不来。周围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正看着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我听到一位熟悉的女声,说三姑父哪能这样做呢,看敬山伤心的。那是大表姐的声音。她文化不高,但单纯善良。

回去的路上,觉得自己太脆弱了,太丢人。不就是一条狗吗,以后不养了还不行吗。

第二年我到镇上读初中,后来到县里读高中,到外地读大学,直到现在,也确实没再养过狗。

春节过后,表叔带着表婶进城了,剩舅奶奶一个人守着家里的三间大平房。稳定下来的庄稼汉把老婆孩子接了过去,家里的田送亲戚种了。农民是他们的身份,不再是他们的职业。

往后,农民工队伍日益庞大,像候鸟一样随春节往返于城乡之间。后来舅奶奶也进城了,表婶在城里生了孩子,她要去带孩子。表叔家的几间大平房,一到晚上,黑咕隆咚的。每次路过,都忍不朝窗户瞅一眼,窗帘后面是腐朽的木床,可能还一床落满灰尘的棉被。

母亲对旺旺的死也耿耿于怀,时常念叨再养条狗。谈到此时,我总是默不作声。时间长了,母亲也不提了。

上初中后,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和留守儿童,基本没人种田了。初中三年,母亲为陪我读书,坚持在家种田。我住学校,平时母亲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周末我经常陪母亲下地,干不了多少活,但能陪母亲说说话。我只要简单地应答几句,母亲就能把话题延续下去,丝毫不影响手里的活。我稍微出点汗,脸就乌黑发亮,像刚用完的油烟机,挂着浑浊的油污。母亲即使汗湿了后背,她的脸始终素净,汗水也像冰露一样清澈。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大油皮,以为长大后就不出油了。现在,我还在为大油皮尝试各种洗脸奶,母亲的脸还是一样素净,只是不再光滑。

为让我不在家时,母亲有个陪伴,我主动提起养条狗。母亲说,村里人被偷怕,不敢养大狗,尽挑些长不大的狗养。我要养,还养土狗,土狗通人性。

母亲养了只黄狗,名字嘛,前面说过了,母亲养的狗一直叫旺旺。

母亲说,旺旺通人性,我下地干活,它就在草窝里趴着,时不时抬头望望我。我要走远了,它就找个近的草窝继续趴着。再热的天都跟着我,打都打不走,热得狗舌头伸多长。有它陪着我,日子好过多了。

初中那几年,旺旺陪母亲走遍了我家的每一处田埂。

三年后,我成为村里第一个考入省重点高中的。母亲大受鼓舞,决定高中陪读。

此时村里不要说年轻人了,中年人都没几个。一家家都在城里买了房子,留下整片整片的空房子,院前的水泥地里拱出了一簇簇杂草。以前走人家门口还得注意脚下别踩着屎,现在村里可干净了,见不着几个活物。现在城里的狗多了,出门得注意别踩着狗屎。

以前我一直以为农村偷盗很严重,进了城才知道,这里的盗窃更猖狂。刚上高中时,父亲反复交代,坐公交车一定要看好钱包,一辆车能上三四个扒手。随处可见各种防扒提示语,车上有个喇叭不停地提醒你保管好自身贵重物品。城里有专门的防扒大队,你想想扒窃严重到什么地步。当时我怀里揣着学费和生活费,一路上避开所有身体接触,喝口水都得左右看两眼,小便愣是忍到学校才解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进城的紧张感。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从没被偷过。这估计我和一直不用钱包有很大关系。

后养的旺旺,我现在一点印象没有了,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更想不起它的结局了。但我确定它存在过,因为聊起往事时,母亲还会提到那条狗。

之所以突然想起这条狗,因为上周回老家过年,母亲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偷狗贼死了。她说得很平静,好像我知道我一定还记得这个偷狗贼。

偷狗贼死在路边的水沟了,发现时已冻得铁硬,旁边还有一辆骑摩车。摩托车后面绑着一只死狗。听说酒喝多了,碰到路牙石栽进去的。有人说是有人使坏,把他别到沟里去的,看他不动弹才放心离开。还有人说是冤死的狗索命来了。

派出所第二天把尸体收走,就没下文了。也许已经结案,只是除了他的三个子女,没人在意他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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