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谢文的头像

谢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22
分享

”春羽“计划+老树根+谢文

在老婆子出殡的路上,郭成荣飘飘然了,他生平第一次站在队伍的正前方。

殡葬队乌央乌央,像匍匐在地的千足虫,肆意蠕动。领头的大红木棺伸出触角,舞成龙须,白花花的鳞片洒了一地。千足虫身躯庞大,脚步绵密沉重,尘土纷纷扬,好似哀与愁,沾满虫身。唯独虫嘴开合,笑嘻嘻。郭成荣张开干瘪老嘴无声地笑,手捂进裤兜,手心含把钥匙,手汗黏湿,是老家河水的味道。陈清虎和陈丽丽站在郭成荣身后,双手举着系有奠旗的黑木棍往前走,一脸肃穆。

郭成荣心里畅意,眼前的棺材马上要送入土里,老婆子强势了一辈子,总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再指着他的鼻子臭骂吧。他突然笑出声,笑得弯下腰,笑得震天响。这笑声坏事了,唢呐铜锣声倏地停歇,静默的队伍变得哜嘈,谁敢在村长老母亲的出殡路上这样猖狂?目光像泥石流一样汇聚向前,顶住郭成荣的脊梁。生产队队长陈二牛忍不住爆粗口,给郭上门脸了?当多了孙子,做回祖宗给他捧笑了?郭成荣很快被两个精壮的陈家屯小伙儿架走,笑声和风中飘摇的奠旗搅拌在一起。队伍复前行,唢呐铜锣更加高亢,努力遮掩渐渐远去的笑声。可陈清虎总觉得,耳朵边一直闪着郭成荣的笑,回响、萦绕,伴着扬起的风沙统统涌进土坑。匆匆把土坑填满,一切回归清净。仪式结束,郭成荣的儿子陈清虎重新变成陈家屯村长,他得回去找人算账。

郭成荣脚不沾地,回了家。两小伙各自撑着郭成荣的一只肩膀,郭成荣悬在空中,双腿叉开,端坐轿上。他狂笑不止,笑声嘹亮,如公鸡打鸣,头戴火红鸡冠,神采飞扬。走哦,跑哦,飞哦,郭成荣一路嘀咕。

咱这可要说道说道。陈清虎怒气冲冲回到家,用力甩上房门,灰尘荧闪。陈清虎扯着嗓子说,妈走了,你在出殡路上笑是几个意思?郭成荣曲臂挠头,皱皮翻腾,讪笑说,真是没忍住,不是故意闹的嘞。陈清虎用力揉太阳穴,青筋直颤,手指郭成荣说,跟你啊,说不清!妈是犯糊涂,招了你这么个上门女婿。郭成荣隐去笑容,如老树皮开裂的手无处安放,交叠摩擦。陈清虎喋喋不休,你啊,一把年纪了,就好好过日子,别犯傻,成吗?郭成荣背过身,蹲下身子,面朝泥黄的石地板。地板上正有蚁群搬运大米,蚁群排好阵列,架起米粒到巢穴的桥梁。黑影临空,桥梁断成两截。蚁尸遍野,或狼狈逃窜,或仰面抽搐,怒吼震荡,蚁群溃散。陈清虎碾碎蚁尸,我说的,你到底听见没?郭成荣不搭理陈清虎,白色布袄子托举肉身,软腻腻地滑进房间,与世隔绝。陈清虎的声音追过去,我知道你这几年活得憋屈,你不惹事,我不为难你。

次日一早,天刚明,陈丽丽找郭成荣玩,坐在郭成荣的老木桌上揪他的山羊胡。老木桌腿脚软,晃悠悠,山羊胡倒直挺挺,结成块。陈丽丽问郭成荣,爷爷,为什么昨天你在奶奶的葬礼上笑呀?郭成荣面红,总不能说老婆子去了,自己就自由了吧。郭成荣笑呵呵说,因为爷爷可以回家了!陈丽丽不再揪胡子,仰起头认真看郭成荣说,啊?爷爷的家不就在这吗?郭成荣扒过老木桌上的旧铁盒,铁腥味如同厚重的面巾,蒙住郭成荣的脸,家和这间屋一样,都是土房子,屋顶铺满黑瓦片。刚破晓,窗外粉红,浮云摇曳,郭成荣打开窗,手撑窗台,翻身跃出。路边无人,一路疾跑。行至浮桥。最后望眼一地的白纸,手掌抚过串联浮桥的铁丝,红皮黄斑,划出血痕。没打破伤风疫苗,命好,没死。坐上大巴,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铁锈和郭成荣亲,老木桌上的带锁铁盒子锈的更厉害,整天坠碎屑,被划伤多次,皆无碍。盒子轻,物件不多,是这个房里唯一属于郭成荣的。郭成荣站起身,颤颤巍巍拿起铁盒,想给孙女儿看。铁盒里有年轻的郭成荣,英俊潇洒,意气风发。郭成荣掏出裤兜里的钥匙,对准锁孔,手哆嗦,钥匙总与锁孔错开,声音让牙齿根发酸。陈丽丽说,爷爷我来吧。郭成荣刚把钥匙递给陈丽丽,陈清虎的声音就传过来,说了多少次不要拿脏东西给丽丽,这么多铁锈,划破手得了破伤风咋整。郭成荣双目低垂,抽回钥匙说,那你过来帮我开开。陈清虎理了理衣领,走到郭成荣附近说,我没这闲工夫,现在得去送丽丽上学,你自个儿玩,随便怎么乐呵都行。陈清虎也不知道该拿郭成荣怎么办,就算不承认,郭成荣也是他爹,只能希望郭成荣做团空气,无声无息的,这样最好。这样想着,陈清虎牵着陈丽丽的手出了家门,满手汗,用力在门上擦,门哐当一下关上。震得郭成荣脑壳疼。郭成荣浑身没劲,老婆子在的时候,白天好歹能唠唠嗑。看看老婆子精瘦的胸脯起伏,倒挺有趣。现在可好,在家里,一整个多余。人真是越老就越想家,郭成荣后悔怎么没在年轻的时候回去一趟,七十年过去,自己竟忘了家乡的名,只记得土房子与锈浮桥。不过郭成荣马上就能回家了,他像孩童一样呓语,能看爷了。

郭成荣拎着铁盒坐在老木桌前,打开悬在半空的黄灯泡。锈铁盒翻来覆去,掉了几片红铁斑后,掀开盖,摆张郭成荣年轻时的照片。照片是郭成荣刚来陈家屯附近的煤矿场上班时拍的,那时他才十六岁,刚结束自己六年的流浪生涯。年轻的郭成荣穿着绀色工服,头发还很茂密,不过疏于打理,一根根发丝倒竖在头皮。小郭咧开嘴笑,两排牙齿镶嵌在上下颚,一个接一个排好队,那时候牙口好,记性也好。郭成荣不禁用舌头划过牙槽骨,软腻的触感传来,现在连微笑嘴巴都会漏风,和他的爷一样。

郭成荣的爷走得时候也穿着绀色寿衣,两颗大豁牙顶得干裂的嘴唇向外翻。爷就一个孙子,郭成荣刚出生,就急着上了族谱,那夜村子灯火通明,如混沌的天地初开。郭成荣从小性子轴,像头牛,又忠厚又蛮横。家里吃饭,饭桌通常两个碗,像两个隔着深海的孤岛,遥遥相望。倘若郭成荣考了一百分,饭桌上就多出一个碗,筷子似海浪夹带珍宝冲上孤岛海岸。郭成荣不爱学习,为了三张碗,他得学。老师夸郭成荣上进,郭成荣只想着青瓷开片的大碗。三座岛短暂相接,和平共处。到那天,一座岛碎成渣滓沉没海面。剩下两座逐渐坍塌,大岛嫌小岛拖累,拍拍屁股游向远方。只有爷要他。郭成荣不学了,还学个屁啊。自此,谁劝他学,他就和谁急。郭成荣手撑围墙,翻身跃出,去县里的轮滑场溜冰,去喝酒。

十岁的夏天,郭成荣照常逃课,爷想抓他回去,又不舍得花钱买去县城的大巴车票。爷头戴顶斗笠,找村长借了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那年的夏天太热了,爷像知了在地上爬行,声道堵塞,蝉翼薄弱,摇摇晃晃。热浪攀上蝉翼,随后包裹,逐渐吞没。大巴司机兴许也被夹杂着知了声的热风摄了神,轧过去。郭成荣没了晚上会给他摇扇驱蚊的爷。后半个夏天,郭成荣的胳膊被蚊子叮满了包,红肿、鼓胀。郭成荣抓得化脓,脓水清澈,像见底又空无一物的水池,越清越显得可悲。葬礼上,郭成荣的哭声像风中席卷的枯叶,碎成片,落到地上,扎得脚皮钻心得疼。郭成荣把石板磕成深红,少年心事肆意流淌,只有孤零零一个土堆知道。晚上,郭成荣父亲在正厅叼着烟踱步,烟圈扭曲,像个扩音器。许久未见的母亲披头散发,声音透过烟圈百倍放大。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有怒吼、推诿、嫌弃,谁都不要郭成荣。郭成荣想,得走了。

郭成荣起先想找工作,可哪有人会雇一个十岁的娃娃。郭成荣便端着从垃圾桶翻出的搪瓷大碗行乞。乞丐之间亦有地盘划分,郭成荣年纪小,占不到好地段,主要以翻找垃圾箱为主。不少饭店老板看他可怜,时不时打包些剩饭剩菜给他,郭成荣再靠乞讨得来的丁点钞票打打牙祭。月为床灯,日为闹铃,天微亮,搪瓷大碗哐当拍地上是营生,夜玄青,搪瓷大碗哐当倒扣盖地上做枕头。哐当哐当,如绿皮列车驶过轨道,前途飘茫,不知去处。

哐当,重物掉落。郭成荣愣神,锈铁盒掉在地面。零散几片红钞票,一张煤矿工人卡。黄灯泡里的钨丝忽然亮到极点,由黄发白,亮了没一会儿,转眼是短促的爆裂声响,变成寂静的黑暗。这灯泡的年纪也没比郭成荣小多少,郭成荣嘟囔,又少了个老伙计。拾起几张红票子,煤矿工人卡塞进内襟。当初郭成荣靠五张票子来到这,现在,该靠眼前这些票子离开。郭成荣记得家的村名,是石岗村,这名字不敢忘,是他上族谱的地。只是忘了县城名,县城太遥远,何况他与县城还隔着血淋琳的爷。半年前,郭成荣磨破嘴皮,瞒着老婆子要陈清虎帮他查石岗村的位置。陈清虎告诉他,查不了,搜索完有整整一百多个石岗村。陈清虎问他,村子上面的镇是哪个?或者县城是哪个?郭成荣回不上话,五十五年了,家里的琐事已经让脑袋成了浆糊,除了自己的村,其他的一概不知。郭成荣就说,村子路口有条河,我去镇子上得走过一座浮桥,那浮桥……陈清虎不耐烦,摆摆手打断郭成荣说,找不到就算了,一把年纪,整天瞎折腾。

不过前阵子,过完春节,郭成荣找回了县城名。郭成荣盯着窗外太阳下,放在篾盘里切成块的海鱼傻呵呵地笑。县城名是靠老伙计孙家栋找到的。郭成荣对孙家栋有大恩。郭成荣十六岁那年,陈家屯附近发现个煤矿。煤矿缺大量劳动力,十六岁的郭成荣有几分力气,便进煤矿场,做个运煤工人。这里适合郭成荣,轴性子肯卖力气,从早干到晚,只要在干活,就能忘记一切,忘记摔碎的大碗,忘记滚烫的蝉。到了下工时间,郭成荣一个人待在宿舍,用被子盖过头,闷得汗流浃背,洪水滔天,滚烫的赤红从脑门冒到脚趾。郭成荣踩着水花回到十岁的夏天,看见他的爷正用大蒲扇给他纳凉。孙家栋是他的舍友,也是为数不多的外地人之一。两人经常深夜开小会,讨论哪家的妹子胸挺屁股翘。

 郭成荣在煤矿场干到二十五岁,出事了。那天郭成荣负责运煤,拉一车车煤矿石到仓库。孙家栋负责铲煤,一块块煤堆积成山。当时,厂里正装修,一副三米高的脚手架立在仓库门口附近。孙家栋肩膀撂一条汗巾,汗水浓密时,便劈砍汗巾,脸上一抹,清清爽爽。仓库渐满,脚步外移,仍旧劈砍汗巾,却勾住了门边的脚手架,脚手架坠落,像棺材盖合上的叹息。盖上的不是孙家栋,郭成荣扑上去,孙家栋摔进煤堆,染得一身黑。郭成荣腰歪扭,向外吐红气泡,像死鱼眼,他的腰断了。郭成荣再也不能干重活,年纪轻轻就耷拉腰,像驼了副龟壳。煤矿场是国企,没有开除郭成荣,让他当个保安守大门,微薄的工资凑合活命。孙家栋或吊几两好酒,或提几个好菜,月月找郭成荣。孙家栋老家在海边,总吹捧海鱼鲜美,没有土腥味。孙家栋年轻时常回老家,每趟回家一定给郭成荣带些特产,那段时间,郭成荣把各种海鱼吃了个遍,脸皮往外冒油。有次回家,孙家栋带了张渔网给郭成荣,说,这张渔网是村里老人用上好棉麻编织的,可当传家宝。郭成荣不客气,放在宿舍床板下,房间一股咸湿味。后来煤矿厂变成私人老板,两人双双下岗。走动虽然变少,但孙家栋每年还是要提几条海鱼给郭成荣,两人一起喝几两小酒。喝到兴起,孙家栋都要抱住郭成荣,指着天说,没有郭成荣,就没有我孙家栋。渔网最初被忘在煤矿宿舍,郭成荣一直说有时间再去拿。过了几年,再去的时候,网结已经断裂发黑。岁月太快,年轻时候以为什么都来得及,直到最后才发现,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时,孙家栋像往常一样来给郭成荣送鱼,海风味比人先扑面来。郭成荣正坐在竹编椅上,将传家宝渔网串在一根木棍上,想趁着日头好好晾晒。郭成荣闻着海味,就知道老朋友来了,起身招呼,塞一把瓜子,用硬皮嘴唇剥,一缩一胀,一粒瓜子落肚。孙家栋告诉郭成荣,今年春节,他回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过年,那是真热闹。孙子在自家老屋前放烟花,一发接一发,火光四溅,没有火药味,尽是一股咸腥味,村子靠海,味道一直没变。孙家栋说,自己小时候栽的柚子树已经比水桶还要粗,就是树上的果子差点把他仅剩的几颗牙齿给酸落下来。李家栋指着自己的两颗门牙哈哈大笑。郭成荣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沉默,像潭死水。乡愁裹挟烟花穿过水平面,如同破晓与黎明的分界,难言变化,经不起一丝波纹,火花绽放又湮灭,留下点点碎屑,平时见不着,偶尔踩在脚底,又硌得疼。孙家栋问郭成荣,老郭,咋不回家看看嘞。郭成荣摇摇头说,我找不到家嘞,不记得家乡城市的名喽。孙家栋叹气,人还是要多回家,回家一趟,身子骨都年轻几倍嘞!孙家栋眼睛闪过一道光,一拍脑门大喊,对了!进煤矿场工作时,每个人都要填籍贯地,档案室肯定有你的信息!郭成荣高兴坏了,嘴巴咧开,健步如飞,神采奕奕,直奔煤矿场。档案管理员没好脸色,凭啥给你干活?孙家栋塞了几张红票子,帮着点根烟。档案管理员吐出个缱绻的烟圈,如明镜,倒映出郭成荣尖细的双眼,如饥似渴地搜刮档案室的每一处缝隙。管理员答应帮忙找找看。郭成荣在出殡路上的笑也与此有关。老婆子出殡前一晚,郭成荣接到孙家栋的电话,档案找到了!郭成荣和孙家栋约定好,第二天九点,一起去看郭成荣的家。

差不多到时间了,郭成荣重新锁好铁盒子,揣着五张红票子,往煤矿场走。天炙热,汗水滋溜地从郭成荣干巴巴的身子渗出,汗衫紧贴肋骨,炭色面皮晒得潮红。还好风很大,汗珠还没落地就被吹散。郭成荣嶙峋的手往前一指,两边麦子就往前倒,接着手掌摊开向下虚按,麦子弯得更厉害,匍匐在地上。郭成荣像将军一样走向煤矿场。郭成荣的黑色布鞋蹒跚地迈过大门时,孙家栋正一脸苦瓜相翻看档案。郭成荣以生平最温柔的目光,嗷嗷待哺地注视孙家栋。他恨不得扑上去抱着孙家栋亲吻、欢呼。孙家栋显得兴味索然,他说,老郭,你自己看看吧。郭成荣没注意这些,他全身心都浮在孙家栋手中的纸上,抽过纸,麻利地戴上老花镜,眼神往发黄的纸张扎。没错了,姓名是郭成荣,性别是男,民族是汉,籍贯地是——被杂乱的黑线涂黑的方块。比气温更炽热的血液冲上脑门,郭成荣眼睛发黑,他闭上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借阅记录上孤零零的墨色字块——陈锦儿。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心想真不该在葬礼上笑,老婆子是真怕我逃啊。

郭成荣第一次见陈锦儿的名字是在招婿书上。那阵子刚下岗,几个工友整天聚一起无所事事。孙家栋拿张招婿书,跑进屋打趣,哥几个还找不到工作,干脆当个上门女婿,倒也是衣食无忧啊。陈锦儿是陈家屯村长的独女,浓眉大眼,腰粗屁股大,是生儿子的身段。陈家屯村长不想绝后,便公开在镇上招上门女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工友有力气,能找事做,郭成荣不行。郭成荣摸摸空荡的裤兜,入赘总比乞丐好。招婿书被折成小块,垫桌脚。郭成荣偷偷拿走,饭桌颠簸,月光甩成碎银,指出通往陈锦儿家门的路。郭成荣背像龟壳,但脸蛋不错,为人老实,最重要的是,只有他愿上门。一个月后,郭成荣和陈锦儿结了婚。

结婚前几年相安无事,一团和气。都知道郭成荣没啥大用,能种个种就成。郭成荣在家就抹抹桌子,摆摆碗筷。炒菜都不成,灶台太高,郭成荣驼副龟壳够不着。陈锦儿家院子有颗老槐树,叶子年年掉,掉完年年长。老槐树无人打理,落叶全靠风,哗啦啦拨出院子,省事。几年后,不起风,接连六个月无风。落叶厚厚一层,没过脚踝,割伤陈锦儿脚脖子,白里透青,遂大骂。拎郭成荣耳朵臭骂,整天躺家里,不赚钱,不干活,吃饭该进牛圈和牛一桌。郭成荣不敢还嘴,上门女婿就这样,活该窝囊。

陈清虎出生以后,骂声渐止。陈锦儿只当郭成荣是路边野草,平时走路一般见不到,火气上头才专程找来踩两脚,指着郭成荣鼻子骂倒插门,泄泄火气。郭成荣自我感觉良好,比以前舒服,就是不能随便出门。郭成荣身份证扣在陈锦儿那,陈锦儿生怕花大价钱招来的赘婿卷着她家的财产坐上大巴就跑了。陈清虎三岁以前和郭成荣亲,三岁以后懂事了,就疏离的不像话。陈清虎刚识得话时,整天就听见一声声“郭上门”,不绝于耳。万一和同学起了摩擦,对方就说陈清虎是郭上门的种,是倒插门的儿子,是孬货。陈清虎泄气,掉头就走。这还好,郭成荣终归是他的爹。自那天,陈清虎不愿再叫郭成荣爹了,问题出在陈大强,也可能在陈锦儿,甚至是郭成荣自己。

事情源于郭成荣的疑心,他觉得陈清虎不是自己的种。生产队队长陈二牛的父亲陈大强就住隔壁。陈锦儿经常脸蛋彤红的从陈大强家走出来,眼神柔软得化成水。郭成荣忍不住问陈锦儿,你去大强家做甚嘞。陈锦儿就双手叉着腰站在家门口,声如洪钟,说,郭上门,你无能就算了,还管起老娘来了?声音喧天,全村都能听见。郭成荣梗着脖子,可自己也觉得硬不起来。在陈锦儿面前没有底气便去找陈大强。郭成荣直接问,你拿我老婆怎么了?陈大强侧着头,用眼角对着郭成荣说,干你屁事。郭成荣抡起拳头就打过去,可郭成荣腰不中用,没几下就被撂翻。陈大强踩着郭成荣的耳朵边扬长而去,一群娃娃在边上喊,郭上门,瘦成条!不自量力找大强!大强壮,手一推,龟壳落地成龟孙!郭成荣站起身,抄起身边的石子甩过去。孩童作鸟兽散。

 郭成荣掸了掸衣物的泥沙,撅着屁股回家。陈大强拧伤了他的腿。陈锦儿站在家门口,脸色赤红,向外冒蒸汽。正是傍晚,下农活的时刻,残阳像沾染烈焰的火圈。陈锦儿押着郭成荣游村,走向火圈,接收炙烤地审判。火圈彭彭响,箍在郭成荣头顶。郭成荣的头被陈锦儿强行扳正,面向村子里每个人,口里大喊,我,郭成荣,对不起,陈大强。一遍又一遍。村里娃娃跑到陈锦儿家叫陈清虎,你爹在游街嘞!陈清虎躁得慌,大吼,滚你娘的!陈清虎抓起床单一角往耳窝里塞。没用,声音不是从外边来,正随着心脏由内而外地充血,随后紧缩。从此,郭成荣不是陈清虎的爹了。

从陈锦儿家出发,到陈大强家,正好游村一圈。陈大强慢悠悠走出门,轻描淡写,皮笑肉不笑,说,我晓得嘞,郭老哥叫成这样多不好意思。郭成荣双眼发直,不响。陈锦儿白了眼陈大强,领郭成荣回了家。半夜,郭成荣手脚冰凉,侧身背对陈锦儿,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迷迷糊糊,窗外响起窸窣的脚步,转身摸,只剩凉床单,比手脚还寒。郭成荣双手撑床,翻身出门,行至院子,面向老槐树。老槐树正值长叶期,枝叶扶疏。郭成荣喃喃,话语声模棱两可。依稀听见“爷”,“我不孬”几个字。郭成荣猛地头撞老槐树,似老牛砺角,浓重的鼻息,发红的双目。顺着老槐树的树干向下游走,蔓延至根须,深埋进土壤,掀翻整个陈家屯。老槐树绿叶全部落尽,口吐人言,枝干是插入天空的树根。郭成荣以为幻听,摇晃脑袋,回房睡觉。可老槐树从此只长枝不长叶,枝系繁密,遮天蔽日,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煤矿场的运煤车停在树荫处,郭成荣被孙家栋从车上架下来。

陈清虎问清楚事情缘由,气得跺脚,大声嚷嚷,老东西天天惹麻烦。运煤车逃瘟神一样溜走。陈清虎喊来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四大瓶点滴,便抬回卧室,自生自灭。郭成荣不知道这些,他正走在家乡的浮桥上。郭成荣一闭眼,发现自己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眼前是一座绵延至河对面的浮桥,浮桥被十排小舟架起,铁丝从头至尾把船只拴住。仔细看,铁丝红皮黄斑。郭成荣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村子前的浮桥么?他踩着凹凸不平的木板往前走。河对岸是一片雾霾,水汽充盈,只见灰茫茫一片。郭成荣挺直脊梁,往前跑。

往前,再往前。脚拇指突然抵住一个粗糙,坚硬还扎人的玩意儿。郭成荣摔了一跤,老骨头七零八落,揉了揉肿胀的脚踝,只见一截布满根须的老树根隐在雾里。老树根上半部分漆黑深邃,没有一丁点杂色,下半部分的根须纤细密麻。郭成荣伸出食指,想用指甲盖蹭蹭。霎时,老树根一晃变成了布满霉斑的天花板。郭成荣重新闭眼,睫毛抖动,期盼浮桥再次出现。只有一圈圈漆黑的波纹,掠过全身。郭成荣泪水直溜溜地从眼窝滑出,在面皮干瘪的缝隙中聚成小湖。这辈子是再也回不去家了,爷的坟头草没人料理,土堆又多久没人添?想到这,眼泪冲破堤坝流进耳窝,枕头湿哒哒的。

郭成荣没了精气神。原本,虽然背上驼副龟壳,好歹腿脚迈得开。现在走两步路就喘气,肺部像是关不上的百叶窗,哗啦啦地响。陈清虎挺乐意,郭成荣现在整天就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不惹事,省心。郭成荣嘴唇一天天变青,逐渐发黑,面相凶神恶煞。陈丽丽学业重,也没时间找郭成荣玩。郭成荣就像一个装饰物件杵在家里,张开嘴巴吃饭,闭上嘴巴睡觉,整天不用说一句话。

一天夜里,陈家屯遇上百年难见的暴雨,闪电在上空交织,夜空像崩碎的岩石。雨水天漏一样砸向屋顶,到处响起瓦片迸裂的声音。几阵响雷经过,大地摇晃。突然,雨停了,雷声消弭无踪。只有闪电还在往下劈,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整个陈家屯恍如白日。一道闪电精准地劈向陈清虎家院子里的老槐树,槐树冒起沸腾的火花,紧跟着又是一道闪电,树干从中间一分为二,轰然倒塌。火焰将槐树淹没,郭成荣看痴了,走出家门,盯着电弧与烈火交合。陈清虎吓得不行,关紧房门,缩回卧室。郭成荣走上前,闪电渐渐退去,陈家屯重新变得漆黑,火苗还在挣扎地乱窜。郭成荣在焦黑的土坑中心,看见截老树根,是梦里的老树根。郭成荣把老树根抱回了家。

第二天,全村的人轮流观摩这截老树根,整颗槐树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唯独剩下截老树根。大家都说郭成荣不得了,八十岁的年纪,胆子也忒大了。郭成荣给老树根串了根绳,挎在胸前,和背部的龟壳对称,恰到好处。陈清虎不觉得有啥,只要郭成荣不惹事,把老树根供起来,他都没意见。郭成荣挎着老树根重新走出家门,碰见人就说,那夜闪电的诡谲,烈焰的凶猛和他老郭的淡定。从这以后,其他人再也不说郭上门了。郭成荣宝贝老树根,有天夜里,没有取下老树根,郭成荣将老树根塞到心窝窝上便闭上眼睡觉。

郭成荣这晚竟回了家。合上眼没多久,郭成荣眼皮黏湿,昏昏入睡。一睁眼,郭成荣脚心渗进冰凉的寒意,是浮桥前的青石板。郭成荣掐自己的脸皮,没感觉,他胸前正挎着那截老树根。郭成荣张大嘴,迈开步子往前走,河对面还是大雾,刚下浮桥,脚沾上湿滑的土地。老树根的根须延伸,垂在地面,一路向前爬,猛地往上抬,斗转星移,雾气竟散尽了。郭成荣嘴唇颠来颠去,发了疯地往前跑,老树根也不晃,死死地焊在胸膛。是了,这儿就是家了。路口立着一幢茅草屋,应该是村长郭守财从海边收的海茅草搭成的,听说用火折子都点不着这幢茅草屋。茅草屋旁边是口大水井,全村都靠着这口井水过活。郭成荣急匆匆往前跑,再走上几百米,就是他的家。

爷爷,吃早饭了。是陈丽丽稚气的声线,郭成荣猛地惊醒,正举起手,掌心朝上。上一秒,郭成荣就要推开家乡的门。郭成荣赶紧闭上眼,睡不着了,怎么也回不到家门口,只好翻身下床。在餐桌上,郭成荣就着榨菜扒拉稀饭,脑袋里全想着晚上的梦境。没等晚上,在摇椅上午休时,郭成荣就出现在家门口旁的橘子树边。郭成荣高兴坏了,低下头轻吻老树根,嘴唇相碰,是青草的香甜,和郭成荣爷身上的味道相仿。爷给羊喂的青草使爷身上沾满了香甜,郭成荣小时候就喜欢凑在爷的胸膛嗅。郭成荣摩挲老树根,踏过门槛。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石地板坑坑洼洼,房梁结满蜘蛛网,长条方凳规整地摆在餐桌四周,燃至半截的蜡烛歪斜地插在香炉,表面落了厚厚一层灰。郭成荣穿过前厅,后院有个独栋木屋,是爷用来圈羊的屋子。屋前的篱笆已经腐朽,郭成荣走进木屋,屋子空空,只有羊膻味。随着爷的去世,这里早已腐烂、破碎了。

带上铁锹与镰刀,郭成荣循着记忆爬山,他要给爷添土,让爷暖和些。上山的路荆棘丛生,勾连郭成荣的衣服,郭成荣紧紧护住老树根的根须,双臂被划出淡淡血痕。郭成荣不怕疼,他绝不撒手,老树根就是他的爷。踩着与肩齐高的野草,郭成荣走到爷的墓碑前。郭成荣跪在地上,在石板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石子陷进额头。郭成荣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郭成荣抄起镰刀割草,大开大合,干到明月当空,周围的杂草都被除尽。他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又拿起铁锹添土,土堆尖尖朝天窜,再用锹底压平。天地安宁,月光如水,浇透郭成荣与爷的家。干完活儿,郭成荣乏了,躺在土堆旁,想起爷放羊归家最爱唱的歌,月亮又大又圆嘞,羊儿又肥又壮嘞,我家成荣又帅又有才嘞!

爷爷,爷爷。郭成荣睁开眼,身披毛毯,天色乌黑。陈清虎和陈丽丽站在身边。陈清虎皱着眉头问,怎么今天午觉睡这么久。郭成荣一觉睡到了深夜,晚饭都没吃。郭成荣眼里跳跃着火焰,掀开毯子径直回了自己房间,说,没事别吵我,我不饿。郭成荣侧身躺在床上,紧紧抱住老树根,合上眼,又入睡。郭成荣再归家,他拿起扫帚打扫老屋,看见儿时的奖状贴满墙壁,整理爷的衣柜,看见爷迎娶奶的大红色喜袍。他在村前的河游泳,从浮桥的船板往河里扎。孙家栋说的没错,归家一趟,少说年轻了二十岁。

郭成荣除了吃饭再也不出卧室,每天只吃一顿午饭。郭成荣胸口的老树根居然褪去黑色,变成正常的土黄色。陈清虎奇怪,一个晚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郭成荣的卧室,想取下老树根。陈清虎吓得面如死灰,老树根竟在郭成荣枯脊的胸膛生了根。郭成荣不害怕,他虽然每天只吃一顿饭,但越来越精神,中午吃饭时,精神抖擞,气韵悠长。赤脚医生前来把脉,掏出一堆设备捣鼓,结果是血压、血糖一切正常。赤脚医生说,郭成荣现在气血比年轻人还足,身体好得很。

但村里人出事故了,好几家小孩长水痘,起初和老树根变的色一样,是暗黄,过几日就成血红。小孩发热,喉咙哑,讲话光张嘴,不出声,奄奄一息。郭成荣不晓得这些,他看老树根由黄转绿,生机勃勃,每日用水濯洗,绿意盎然。陈二牛家的小儿子第一个死去。小儿子死去那天,陈二牛院子里的老柏树绿叶落尽,树冠繁密,遮天蔽日,和郭成荣怀里的老树根极像。紧接是第二家小孩,陈家屯的田垄上,唢呐铜锣连翻唱。有人说,这病因就在郭成荣,老树根有传染病,先传染人,再传染树。不然水痘色和树根色咋一模一样,最后变成红,肯定是被老树根吸了精血去。十几家患了水痘的村民找陈清虎,要火烧老树根,说,老树根必是瘟疫源头,之前的闪电就是老天爷要摧毁树根,结果被郭成荣护了下来,现在必须赶紧处理。在陈家祠堂开了几次村委会后,陈二牛差点把祠堂里的红木桌拍烂。陈二牛拿把菜刀指着陈清虎的鼻子,你下不去手,我就自己割了去。陈清虎不是下不去手,老树根让郭成荣做了团空气,不惹事,处理了老树根,岂不是又要到处惹麻烦。可没法子,村里民怨浩荡,陈清虎还想做陈家屯的村长。

陈清虎做了决定。趁郭成荣入睡,陈清虎带着四个鼓囊的伙计潜入郭成荣的房间,伙计们分别按住郭成荣的四肢,陈清虎用刀将老树根伸入郭成荣心口的根须割断。郭成荣疼地嗷叫。郭成荣看见陈清虎拿起老树根往外跑,根须一片血红,浓稠的液体掉在地板,四分五裂。郭成荣反应过来,佝偻的龟壳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将四个小伙甩开。郭成荣追陈清虎,边跑边大喊,儿啊,这是你爸的命啊。陈清虎充耳不闻,院外早已架好火堆,陈清虎将老树根扔进熊熊烈火。郭成荣眼睛通红,脸皮颤动,一股脑往火堆扑。村民见状想拦住他,郭成荣咬他们的手,蹬他们的腿,他把所有人都甩开,扎进火堆,火势浩大,无法扑灭。

火舌吞噬一切,郭成荣黑黝黝的皮肤如旱地龟裂,背上的龟壳似春雪消融,露出青草般的新意。油脂像松露般滴下,包裹老树根。老树根被涮得金黄。金黄色的老树根顶天立地,拔高,再拔高,根须伸展,虬劲有力,如同枝干。郭成荣顺着枝干向上爬,攀到顶端,眼前是一团云雾,一架浮桥晃晃荡荡冲进云层。枝干横扫,云雾散尽。

露出两颗豁牙的爷,在那头笑。

姓名:谢文

联系地址:广州市黄埔区萝岗和苑H7栋2903

就读高校:华南理工大学

专业:工程管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