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最后一天叫“除夕”,亦称“大年三十”。荆楚有地方关门会宴,表示“关住财喜”;也有地方“开门团年”,谓“让财喜进门”。桌上要多放碗筷,表示“来年添人”。年饭要早,涵来年农事早而主动。席间鸡鸭之爪要奉给一家之主,谓吃“抓钱爪”。
来年添人,避免不了,树大分丫,人大分家,可年年团年就又合成了一大家,天南海北都赶回来,大团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多钱少钱,回家过年;思乡恋亲是年的魂。
我家兄弟姊妹多,人丁兴旺,以前和同屋幺爷爷两大家团年,站的站,坐的坐,要挤三大桌;后来分屋了,只请幺爷爷老人家作代表了。人由少到多,菜由穷到丰,人们由饥不择食到挑剔厌食;但祭祖习俗,听父亲讲是千年不变。
前半月,就自动报名排序团年时间表。团年一般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荆楚民谚说,腊月二十四,老鼠过喜事。
哪一家团年饭烧好了,侄儿们便奔跑着去请。本来隔不了几户,有时还骑自行车,骑摩托车,后来都是打手机。满桌鸡、鸭、鱼、肉、糕、元子,竟没有一个孩子来偷吃。想想我们儿时挤在锅灶边,等,催,怪,吵,哭,嚎,争,抢,叫着要吃,现在也只摇头好笑了。
父亲来了,端着竹筛里堆积如山的祭祀用品,全是在厨房灶头远远地耐心烘烤过的,要易然,易爆,以图吉利。孩子们最大的兴趣是鞭炮,争着讨要:“爹爹,给我!给我!”
父亲舍得,每人都拿着大鞭冲天炮往外跑,父亲便开始传承千年不变的神圣程序。现在已没有神龛神堂了,就在大门当面的屏墙下烧化纸钱,一边烧,一边拨,一边自言自语。纸灰飞升,烟雾缭绕。纸钱烧完,香点燃了。正中间,三柱快有人那么高的香,燃着红红的香火。香火两边站着茁壮的红蜡烛,跳跃着红红的烛光。鞭炮声火药香笼罩了全村全天下,又挤进屋来,满屋子仙气氤氲,叫人油然肃穆起来。
妇女们在厨房帮忙,继续往堂屋端热菜;孩子们放完鞭炮兴高采烈地跑进来,我们站在旁边陪父亲。父亲抚一抚孙儿们的头,说:“乖啊,让爹爹婆婆们先吃。”
他在各个小杯里斟满酒,盛情地邀请着:“爹爹婆婆们都回来团年啦!张家的岳父,孔家的舅爷,陈家的姨妈,四面的近亲,八方的远亲,都来喝团年酒啊。”父亲将每个酒杯分别沥在每个座位底下,一边沥,一边虔诚地祈祷着:“求你们保护伢儿们健健康康,和和气气,兴旺发达……”
酒敬完了,父亲喊盛饭,孩子们发了人来风,争先恐后往厨房跑。饭摆好了,父亲把筷子竖放在饭碗上,念叨着:“爹爹婆婆们慢慢用。吃饱。托你们福,这几年和和气气,都闹的不错……”饭吃饱了,父亲一边从碗上卸下筷子,一边喊筛茶……
伢儿们挤一桌,可口可乐;大人们挤一桌,慢慢喝说。父亲已过80,我是老大,早就应该接班祭祀了,但我不信这一套,我主张敬活佛。幸亏后来进了城。进城后连续几年都回老家团年。可惜二弟夫妇不会说话。三弟媳很能干,忙完了厨房忙客堂。三弟老实,让她玩点味,她果然就主持了祭祖仪程,居然还像模像样,颇具仪式感;操作至今,从不饶人的“钢嘴铜牙”也变得柔软宽容更有亲和力了。
中午团年,晚餐继续,一家一天,从腊月二十四敬灶神过小年开始,一直团到大年三十。年后正月初几,又如此反复。那个人气呀,旺得像早晨的火烧霞;那个和气呀,和得像豆腐脑、豆饼浆和牛奶汤,粘粘的,浓浓的,融融的,冒着丝丝诱人的香甜。
平时倘有小摩小擦,小口小嘴,此前就找机会,创场合,粘拢来,为团年的和谐喜庆吉祥做充分准备。三口之家团小年是要被耻笑的。席间,他们讲种蔬菜,跑生意,做工程,与朋友合作;裁处平日的小纠纷。没有谁争吵,他们怕犯忌讳,怕来年一年到头都争吵。
荆楚规矩,父子不能同凳坐上下席,但爹孙一辈,可以坐。老奶奶坐在上席笑眯眯地听,老父母只能在旁席,即左右席,有时插插嘴。
爹孙一辈,我沾光,和奶奶坐上席,不住地点头,点着微醉,点着更多欣慰。平日里“笑读古人书”,回老家团年,我读到了人人创喜庆,图吉利的民族普遍希望心理,却又避忌讳的敬畏心理;看到这种优秀的传统文化仍在延续,协调家庭内部关系,弥补乡规民约不足,很具有统摄力;看到尊老爱幼,团结友爱,勤劳向上的家风正在传承继续,我又举起了杯……
现在,是我家人丁兴旺的鼎盛。儿孙多了,物质生活丰富多彩了,更加团结友爱了,且争比孝心。老母亲、老奶奶、老太太熬过了“儿多母苦”的艰难岁月,现已93岁了,正在享受多子多福,仍耳聪目明,走路,说话,吃饭,一切正常。
近读一篇文章“家庭变好的底层逻辑”:沟通,架起理解的桥梁;空间,打造温馨舒适的港湾;社交,筛选有质量的互动。我家下一代正处于这种“变好的”状态。六弟炎国、幺弟肖池,和侄儿们“少年叔侄当兄弟”,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互助,互促,共竞进。
(2023年1月17日曾发《乡村精短文学》,有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