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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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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一样的故乡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我独立于罗家窝村那蜿蜒沟壑之畔,四周静谧得令人心生寒意。仿佛四周的景象都在向我涌动,然而村中却一片寂静,连那往日潺潺 流淌的河流,此刻也仅剩一汪浑浊之水,在石缝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然而,我的内心却如同炸雷般轰鸣。凝视着那座深邃的村落,前行之际,我一眼便瞥见了那矮小的自己。“孩子啊,若非命途多舛,切莫再前行。”

可我生下来时,就历经生死。我娘说我的命硬。若我愿意往前走,谁也没法阻拦。其实,我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娘说过的话。我从小就仇恨黑暗,害怕黑暗。我摸着黑暗前行时,黑炭般的水染污了我的裤腿,漫天的暮色压在我的头顶,我的心里就慌张。想要逃离是逃不掉的,我只好骂骂咧咧,不停地挑逗起自己的怒火。不管多黑,我都得往前走。

我走到了我家屋场上,一块长条形状的地,上面长满了草。我努力寻找我家厨房的位置,满地的草有一人多高,地上的残土绊着我的脚。一股古老而熟悉的气味似乎从草堆里散发出来,我掏出了小时候用过的马灯,用打火机点亮,瞬间夜晚就闪烁着金黄色的火焰,仿佛整个村子被火焰全部照亮。我发现我家的房屋坍塌了,门前的门墩,一半裸露在外面,另一半埋在土里。我用手触摸着门墩,仿佛先人以超越历史的姿态注视着我,那是多年前的影子,我像是看到了先人充满传奇又历经苦难的一生。

我把头靠在门墩上,恍恍惚惚就睡着了。睡在我爷爷的臂膀下,爷爷抽着旱烟,“我给你讲《三国》,哈哈。”爷爷是个书生,他以乡试第一、县试第二的成绩考上奉新国立师范学校。那时,能考取国立师范学校是要惊动十里八乡的乡邻的。因此,我爷爷在当地的名气并不小。

时光飞逝,我的童年,我家的老屋都随着一阵风吹得老远,我见着那些焦灼的灵魂相互追赶着。我也闻到了爷爷的 旱烟烧得焦灼的气味。看见那股浓烟把我和爷爷隔开,我的头就碰在那坚硬的石头上。“该去理发了,剃光。”还是我爷爷的声音。爷爷的额头上、脸上都是沟壑。“小子,站起来,天亮你就占不到便宜了。”爷爷说着,脸上依然是挂着笑容。

我下意识地坐起来。我小的时候,爷爷常常和我开玩笑说,我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自己还会钻进去呢。“小兔崽子,别看你长成了汉子,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也不清楚呢?”那是个早晨,那天爷爷就躺在我的身边。“你不要不信,你的命是从石头缝里喷出来的。”“我是从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我辩驳着,觉得爷爷的话荒唐透顶。

爷爷走后好些年,我时常会朝着村子里跑,长时间注视着某处地方,试图寻找到与爷爷对话的途径,或者把自己纳 入一个想念的世界,在想念中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

人的寻找是有根据的。当你进入一个场地时,一眼就能看见熟悉的情景。你会朝着某一处角落跑去,迎着风,四处张望。

有些人缺乏根据,不知道故乡在何处?所以,只好把异乡当作故乡。

落在陌生的土地上,在那里生活久了,那里的河流、草木都会融进你的生活。是的,故乡的构成是与生活的时间、人的情感共同构建的。那些接纳你、让你安顿的土地,自然地与你的肉身构成了关系。这种关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未来 的日子。

不得不说,我们身上遗传的基因,都会承载着故乡的性格。一个人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活,会长成一种特有的性格。那些微不足道的举止,说一句话时的拖沓,都是山水养成的方言。

在我们身上也会遗留 着先人的 基因,这种基因有两种流传的方式:一种是血脉式的繁衍,另一种是族谱上的接续。我回乡的时候,乡路已被改造,一条狭窄的小径拓宽了,草木每年都在变化。一场繁华的景色,只适宜在春天绽放。生命的延续,却是必然生长而成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日常极为简单的生活模式中,接续了故乡的情感。先人的血脉就像是故乡的土地,种下种子来年又会开花结果。

人活着时在地面上生活,死后归于 土地,与土地融为一体,土地也因此成为人的基因之母。地面上的一切杂草丛生,泥土软硬兼施,草木选择自己喜欢的土质,有高有矮,参差不齐。一切生命都是土地的精华,一切常见的事物都源自土地。天象、地理、草木、鸟兽、昆虫以及人事等,都是土地孕育的情感。

假设基因具有记忆,那么通过追溯基因,我们是否可以找到一先人们的故乡呢?先人的故乡在哪里呢?必然是在故乡的时间里。故乡是时间,被年复一年的四季覆盖,事物在岁月的覆盖中破土新生。

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能记住的事情都是重要的,不愿意忘记的。这种记忆会在脑海中反复飘荡,逐渐固定下来。

土地具有特别的功能,能够保存人的记忆。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草木,土地会记得它们的样子,它们的名字,何时长出,寿命有多长,以及它们遇到过怎样的磨难,土地都记得一清二楚。

土地也会记得人的样貌,生存的状态。

人在地面上行走,脚就踏着土地的身子。脚板沾着土地的泥土,脚下散发出土地的声响。人和土地的关系,就是祖先与我们之间的关系。

祖先遗传的基因,用任何科学的手段都无法转变为语言。只有医院里的一些仪器能够从祖先的骨头里监测到基因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基因里的要素,能够从基因里看到一些远去的智慧和身体本来的状态。

我们想通过基因与祖先对话,这是不可能的。或许基因从来就不承担着记忆的作用,只是具有繁衍的本能。或者说,一个人的语言功能是从死亡的那一刻结束的。人活着的是其他方法留存的记忆,或者说延续的是其他方法的表达。

历史的记忆被人们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来。一个人要写在时间里非常不易,我在村子里寻找人的痕迹的时候,只找到一百二十年的记忆。这个记忆是在一本家谱上获得的,记录着“徐”姓来到村子的时间。

少年时的记忆就像一陈刷子,把那些清晰的场景,一直刷在脑海的墙壁上。那些记忆在每一个黎明前,每一个香甜的睡梦之后,又会悄悄地把它打开,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近。步子走得轻盈,听不见声响,站在那些记忆面前我注视着那块墙壁,然后就低下头。或者是一个春雷的声音,或者是屋外的喇叭声,或者是附近学校的铃声,刺进耳朵,醒来时,眼里装着湿湿的泪水。

那些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的片段都变得模糊起来,很难成篇去复述了。醒来时,我得通过一些规律把那些模糊的字迹连接起来,但这种连接仅此是某个时间里的一条线,大多数的内容都因为年少时贪玩而抛弃得不知所踪。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对故乡的视线越来越短,对探寻故乡的路径陷入迷途。故乡有时候在我的脑海中清澈明亮,有些却让我颤颤发抖。

故乡到底在哪?很多人认为,出生地就是故乡。我认为,那只能是一个人的故乡。故乡的概念应该涵盖更久远的亲人, 我认为故乡是由亲人构建而成的。

除了在族谱中查找,我也试图从那寥寥无几的坟堆前的碑文上,一代朝着一代往时间深处追溯。

我小的时候见过张菊英,在祖辈称呼顺序里,张菊英该是我的曾祖母。我曾祖母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埋在我家对面的一青龙山下。在曾祖母的坟堆左侧上方,埋着的是曾祖父。曾祖父叫徐琢玉,他是从别处带来的。带来时他只是个孩子,后来在故乡的土地上长大,故乡里祖先遗留下来的地基、房屋、田地,都由他来继承。

曾祖父去世得早,我父亲十来岁他就去世了。父亲说,那天曾祖父病重,他自知时间不久了。喊来父亲,一只手撑在父亲的肩上,从屋里走出屋外,在地场上走了一圈,朝着周围看了看。回到屋里的下午,曾祖父就去世了。曾祖父的力气,最后落在父亲的肩上,目光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曾祖父的石碑原先是块长条形的石头,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石头上并无字迹。后来,我父亲更换了一块白色的石块,并在其上刻上了曾祖父的名字。

在我记忆的深处,我家祖辈的安息之地共有三处,分别是青龙嘴、挑树颈,以及门前坑下。这些地方依次安放着高 祖、曾祖、祖父的骨头。然而,追溯至鼻祖、远祖、太祖、烈祖、天祖,即便能探寻到更远的人名,探寻到一些人的根源,单凭几个名字,又怎能寻觅到那最初的故乡呢?

故乡,其本质是随时间不断演变的。风儿轻拂,它便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姿态。我们搬离村子到县城生活,已有二十余年。尽管我们会经常回来,还能从某些痕迹中找到记忆。然而,若历经千年、万年,乃至更悠长的岁月,地理环境亦会随之变迁,故乡的痕迹将愈发模糊。

一个人有限的眼力里是看不见这些自然的变化的,故乡也在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中像村子里的河流一样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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