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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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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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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俚印记之:寡婆山(散文)

献给我的母亲郭凤英

对于故乡“薄俚”的印记在脑海中回旋,突然没有理由地就宕出目力可及的圈子,跳跃到村庄界外。就像我在《上学记》那样,回忆把家门口当作起点,闯出村子,一直蔓延到几十里外的远方。寡婆山也是这样,严格来说它并不处于这个自然村,是在薄俚村和西湖村交界的地段,只不过行政上统属于薄俚这个村管辖而已。我和它的纠缠,一时难以扯清,也是缘由于此。

寡婆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山谷。从谷口进去,一直往里都有小路延申。我年纪小,步子从来没有丈量到小路尽头。在我进山干活的日子里,感觉到它是如此漫长,无止无尽。我不知道山路的尽头是山谷末尾到此无路,还是像北坑尾一样可以攀上山梁,越过山垇,跨越到另外一个村子、一个别样的天地去。

寡婆山口离我们的村子有三四里路程。由西湖水库发电站冲刷过发电机水轮的水,无法逆转,被地心引力牵扯,喘息着急速奔腾了几里地,到这里,停止了咆哮,平静了气息,矜持而谨慎地经过山谷口往下游我的陂头脑流去。谷口外左侧有一个山包,形状像一只趴着的巨大乌龟,人们称此地乃至周边都叫龟形。由西湖水库出来的河水就在龟形山包下淌过,将山包切成一个陡峭的崖壁。龟形的另外一侧山脚下有条羊肠小道,向西通往更远的山头,小路蜿蜒爬上盘旋有十八道弯的十八面山,过了十八面山垇,下山可以直达三十里外的县城。龟形的南侧是从寡婆山谷里流出的溪水,与西湖水汇合在龟形山下,在陡峭的崖壁下回环成一个深潭。印象中,龟形山和山下深水潭人迹罕至,没见过放排的也没看到打渔的。龟形山包三面环水,一面是羊肠小道,虽然看着不高,山上也没有什么树木——有的不过是丛生杂草、密布荆棘。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人上去过。我家有一块菜地就紧邻这小河和小溪流的交汇处,一面濒临西湖水,一面紧靠寡婆山谷出来的小溪流。溪流不宽,对岸就是龟形这个土包子。龟形上没有路,本来也不需要路,只要大人们想上去完全可以刀劈斧砍出路来。为什么不见认上去呢?山上没大的树木,没有上去的经济价值,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个神秘的山包。龟形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无人上去,也难以接近。难道有鬼怪或者邪气吗?我心中时不时会产生疑惑:寡婆山里路途更遥远的山都有人上去,为什么这么近,看起来也不高的小山包却没人上去?但这个疑惑往往是一闪而过,并没有触发我张嘴询问大人的开关,记忆中也没人解释过我心中的疑云。奶奶常带我去龟形边的菜地里干活,她也从没有聊起过,就任我幼稚的眼睛扫过、扫过,不去停留、不敢多想。即使需要用水,比如跳水浇地、比如洗去劳动后手脚的泥土,只须走到静静的河边,跟这只神秘的老龟毫无瓜葛。

然而,龟形这个神秘的龟仔子,作为地名却谁绕不过去。进西湖水库、进荒田弯、进寡婆山、过十八面去县城,都要经过龟形,都绕不开龟形。村里人总说:“到龟形了。”“到龟形天都快黑了。”“到龟形还没天光。”龟形里离村子三四里路程,没办法,无论离家还是回家,它都是个指向家的显著地标。

寡婆山口,就在龟形的东侧。为什么叫寡婆山,也无从考证,走遍整个山谷,也没见一座山头一块岩石一个山崖长得像寡婆子,再说寡婆子长啥样,谁能一眼就看得出来?反正我是不行。

整条寡婆山谷,夹着小路弯弯曲曲,不知弯几许;山谷深深,不知深几许。大部分地方都是两山相夹,中间一条溪水流到谷口,在龟形汇入西湖下来的小河学名叫芦江的,干活的人们随便选择一个地方就近上山的。其间,大约走进去三五里路,我见到过已经倒塌的房屋,残缺的房基,确切的证据显示这里曾经有过人间烟火气息。那么,是不是这些老早老早、老到解放前就有的屋子里出现过寡婆子,从而给整条从前无名的山沟沟,取名为寡婆山呢?也许吧,谁知道呢!

寡婆山口,龟形南侧,我家菜地的北侧出菜园门不足两丈,有一户人家,男的姓何,叫何富仁(音),在我的眼里是个老年人了。这个屋子只见老人家夫妇俩,不见娃娃。姓何的老头常年穿着黑衣服,脸颊枯干,目露苦情,一点都不讨孩子喜欢。他们住着一幢比较小的四向三间泥墙瓦顶屋子,离他这个屋子方圆五里路不见人家。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住这么偏僻?我不知道。隐约听说是西湖村修水库搬出来的。进寡婆山的小路经我家菜园子门口,就拐到了他的屋边,然后穿过他家左侧屋檐下,蜿蜒而入寡婆山那森林茂密、小动物成群的深邃的山谷里去。人们进进出出寡婆山,回家的时候,累了会去何富仁家打个尖吃筒烟,带的水喝完了,会去讨口水喝。老何也乐得大家去他家凑个热闹,给他老两口孤老的清冷里带来壮年人的活力、青年人的激情和孩童的天真无邪。久而久之,“何富仁家”变成了一个地名,大家或进山或出山,都回避不了它。这个地名对进出寡婆山的人来说标注比龟形更加精准,俨然好过涵盖的范围大得太多、方圆几里路都可以叫龟形的龟儿子。毕竟龟形是包括寡婆山口、我家菜地乃至芦江河岸公路上,自然也包括何富仁家门前屋后的区域。而如果说“出山时到何富仁家等”那就非常清晰明了,不会失误。何况老何家还可以遮风避雨、驱寒散热、歇脚吃茶呢!

我没进过何富仁家,即使进过也丢失了记忆,或许是大脑有意删了那些想忘记的东西吧。那时间感觉这幢只有老人的屋子阴暗寒冷,何富仁对人不像别的老人家慈祥温和,我从没看见过他脸上流露过笑容,他人凄然,乃至他整个屋子都给人一种冷漠阴森的气息。

近些年与父亲聊天,散漫的闲聊中,居然会聊到这个凄然阴森的老人。

“有一回何富仁看到你和奶奶在他门口的菜园土里做工夫,指着你说:‘这个小孩,将来不是在土里刨食的。’”父亲回忆道,“嘿,还让他说得蛮中,那时你才七八岁子。”

“是吗?”我有点不信,“他说过此话?我没有听到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父亲很肯定地说:“当然是说过。我去寡婆山放松树油回来,正好在他家喝水吃烟。他都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看见你和奶奶在菜园子干活,好像是忍不住要找个人宣布他的发现一样的,当我面说的。”

父亲年老体弱,但依然耳聪目明,打麻将和壮年人对手也不落下风。我相信他的记忆不会有错。

“哦,有点神哈!也许他就是乱说的吧。反正又不是说坏话。”我戏谑道,毕竟被别人这样夸,生性害羞的我挺不习惯。

父亲正色道:“不能这么讲,他是认真的。好像他会一点麻衣相书。解放后反封建迷信,他不敢给人看了。不晓得那次他怎么却当着我的面说了出来。”

我沉吟一下,分析道:“搞传统文化的人往往信奉天机不可泄漏。也许这一回反过来了,他得找个人公布他的发现,见证他的功夫,才不枉他的本领。”

“不晓得,可能吧!”年近九十的父亲淡淡地答道。

何富仁,这个童年时候给我暗黑印象的人,今天竟然因他而堆砌了一千多拆开可以单独成篇的文字。这是不是一种冥冥的安排?他没有走上前到菜园里告诉奶奶和我,却告诉了路过他家门口的父亲。半个多世纪后由父亲当面亲口传递给我。这个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断言,被时间之神作出了最公正的裁决。假如那时他当面跟我说“你是个命好的娃,将来不需要在泥土里寻吃的”,我会不会就此依赖命运的安排而放弃后面的努力和奋斗?或者又相信命运的眷顾而更加努力与奋斗呢?

命运或然这般神秘,你不能琢磨它,你只能被它琢磨。你不琢磨它,它就琢磨你。你若琢磨它,它就把你放弃。

寡婆山是一个物产丰富的山,里面没有人烟,没有农田,森林植被保持良好。不仅仅竹木茂盛,还有香菇、木耳、酸枣、竹笋、山椒子等野生果实。这些果实不仅仅可以直接采摘食用,还可以摘下到公社街上出售,换取现金。

寡婆山进去很远,里面有个岔坑子,是寡婆山里的支沟,那里也有个纸棚。棚寮破败了,里头没造纸的人,造纸的设施已经残缺不全,但大焙还能烧火烘焙。某年冬天我跟着大人去寡婆山的山上采香菇,路过岔坑子纸棚下,生产队里有人正在里面烘焙香菇。天寒地冻,进入焙房,立即就像冬天进入了北方的暖气房,浑身暖融融。我们脱去棉袄,烤干被山上的草木露水冰碴弄湿的衣衫和鞋袜。等到浑身都热乎起来,衣物也干燥了,才背上褡篓,下山回家。这个经历非常短暂,但却经常在我的脑海里、在半梦半醒的记忆里浮现。有时候想起,好像不真实,是一个虚幻景象。有时候又清晰无比,历历在目。

曾经听母亲说过,有一回她带着我弟弟爱春等几个人去寡婆山上采蘑菇还是捡酸枣,大家分散在山上树林里各自踅摸。不一会就听见爱春哭着大喊:“妈妈——妈妈——”

母亲一听,心想:“坏了,爱春出事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不顾乱草荆棘,手脚并用,快速穿过树林,循声奔过去。原来爱春被黄蜂蜇了。脸上、头上都肿起了大包,红彤彤的。母亲回忆道:“我就赶紧就近找了点草药。山上也没有水,没石头,没办法捣碎。我也不管了,直接把草药放到嘴巴里嚼。使劲嚼烂,出汁液。赶紧给他擦擦,不停地擦。这才看见肿慢慢消下去。爱春也就没事了。”这件事情母亲晚年,记性越来越坏、几近失忆的时候还当面跟我讲过多次。她当时在山上就地采摘的是一种我不熟悉的植物,所以虽然说了很多次,我总是记不住。母亲每次聊起,我都会问是什么植物,当时了然于胸、亦觉非稀奇之物。我自负于自己的记性,懒得拿笔哪怕是正握着的手机写下来。殊不知,自以为绝对忠诚的脑子早在不知何年何月已离我渐行渐远,我却懵然不知。至今母亲这一可以急救人于危险的药方,我也没有回想起来,不曾找到,更无法传承。不知道下次回故乡去问问别的老人,可否解我心中谜团。如若不能,百年之后,九泉之下的母亲问我是否记得那是什么植物,若遇此险我可否用此法救人于水火,吾将如何面对?吾将有何脸面祈求母亲宽宥?

跟着长辈去寡婆山或者龟形菜园子,是生存的被迫,也是大人们的无奈——他们太忙碌,有人搭把手都好。但,这些超越身躯的重负过早给以劳作辛苦的压力,对童年的我们来说,只是烦难、劳累、厌倦,全无乐趣可言。

去溪水里抓小螃蟹,是儿时的我进寡婆山唯一的乐趣。

寡婆山的小溪水很浅,没有一处是外面芦江河里那种会淹没到人膝关节以上的深水。即使偶尔有拐弯处的深水潭,也可以轻捷地跃上岸边的小路,回避而过。

穿着夏天的塑料凉鞋,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我与小伙伴,在浅浅的溪流里,一边走一边翻开溪水中的鹅卵石。溪水里没什么鱼,即使有也很小,像小鱼苗,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摇头摆尾,一眨眼就不见了。这么小的鱼连塞牙缝都不够,不值当去捉。当然空手荡荡,谁也捉不住比泥鳅还刁滑的小鱼苗。螃蟹就不同了,别看它八只脚两只螯,爬着走。在我们灵动小手面前就显得太迟钝了。每每翻开石头,看见螃蟹,只须一弯腰,螃蟹就被稳稳地抓在手里,手往腰后一甩它就落入背上的褡篓深处。遇到小一点的螃蟹,直接掰开它的肚子,在清水里稍微涮几下,不是丢进褡篓里,而是丢进我馋涎欲滴地张开的小嘴巴。嘴巴咔吧咔吧嚼着,一股生鲜美味立马降伏味蕾,沁人肺腑,溢满大脑,分泌出喜悦满足的多巴胺和内啡肽。

沿着溪水的小路偶尔有干活的大人进出,他们看见我们在溪水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只是叫我们注意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安全问题:“小心店哈,别要伤到了!”

我们俩人在寡婆山溪水里一边趟水玩耍一边活捉螃蟹,时而还朝向山谷的天空大声呐喊:“哦呵——哦呵——”

聆听山谷重重叠叠的回声:“哦呵——哦呵——”

“哦呵——哦呵——”

寡婆山在见证过我频繁的劳动之疲累和厌倦后,终于也见证了我们本初的童真、原始的烂漫。

当我们的小嘴巴已经吞没了足够多的小螃蟹,生鲜味已经钓不出我们馋涎的时候,腰背上的褡篓也收获满满。不管太阳是否就要落山,也不问天空是否开始变黑,我们会跃上溪边小路,任嗓子里爆发出高亢尖锐的童声,跑着小步,一路欢快地回到薄俚。晚上,家里的餐桌上一定会有一大钵奶奶刚刚炖好的鲜美的螃蟹汤。弟弟妹妹们也会难得地大块朵颐,做一次富裕的饕餮之徒。

寡婆山,背负着凄冷寡情的名份,却以她丰阜的物产和清澈的溪流给我的童年带来纯净的温馨和不羁的野趣。正是她这种内在珍贵的本质品格,成为我时常想起念念不忘的情由。

2024年12月3日 草稿 ,12月21日定稿

于南昌市红谷滩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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