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维甲辰,序属三秋, 这个城市的气温还有点热。
工作已经全部交出去了,没啥事,他总是很晚才去单位。这日,天朗气清,走着上班,走得轻快,不由得小跑了一阵。
年过六十的他,身子轻捷,就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他憋着一泡尿,穿过营销部大开间,急匆匆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堵着的一堆电线插在一个总插座上。插座安装在一个可移动的架子上,总线的插头就连接在门口的墙上。
他一边双手抓起插座架子尽可能往旁边移开,眼神回头撇了一眼大开间那些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好像很忙碌的姑娘小伙们,心想“我办公室就算比较清闲也别把插座都挪到这儿来堵住进出口呀”,边推门,边嘟囔:“小某,得叫电工来把这些插座都移开,固定到不碍事的地方。”
小某不知道姓啥,暂且叫她小某,大约三十来岁,肤白貌美,身材窈窕,是一背景强大的家庭的少妇。不愿干,也干不了什么事。单位办用房紧张,被安排坐到他这个已经收拾得空空荡荡办公室,名义上是他的助手,实际上啥也不是。其实他不怎么管,不过他也不怎么能管。管啥?管她呢!自己都闲得发霉。
进得门来,只见小某倒立着躺在靠窗边的宽大藤椅上。右腿绷得直直的高高向上,左腿弯曲着耷拉在椅背上。艳红的连衣裙胡乱地折叠在她的腰部,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小某双手拿着手机正刷着小视频。他随手把门带上,嘴里说:“干嘛呢,小某?又练功呀!”心想,在办公室不工作,也别这样呀!要是有别人进来看到,会怎么说你呢?又怎么说我呢?
“嗯!”小某懒洋洋地回答。并没改变姿势,好像他是根本不用在乎的人,或者完全把他当做空气。
他没多搭理她,快步推开卫生间门,松开腰带,解开裤扣,拉开拉链,掏出宝刀,对着马桶畅快淋漓地“滋滋滋” 一顿。下腹顿时松弛,浑身畅快无比。
猛滋完毕,穿好裤子。转身去洗手台上,打开龙头洗手。一股蒸汽往上,迷糊了他的视线。他侧过头躲开 ,定睛一看,洗手台另一头,一个电饭煲正咕嘟咕嘟煮着食物,冒出一股异样的香气。他寻思:“又在做什么滋阴养颜的食物?富贵人家除了这些还会干嘛呢!”
正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喧闹响。他抬手要打开卫生间门往出走,门被推开了。两个五六岁的儿童站在门口,仰首叫道:“爷爷,我们要吃妈妈煮的紫薯牛奶蛋。”
他一个激楞,心想刚才幸好动作快。不然放个水都不得自在。
“你们别急,等妈妈来,小心烫着了。”
在孩子俩后面说话的是一个男青年,身材挺拔,容貌俊朗,衣着休闲,他手上抱着个婴儿,正站在办公室中间。
小某这时候已经坐起来了,她手上拿着碗筷,挪开藤椅,趿拉皮拖鞋,刚刚弯腰起身……
小某眼睛朝他,略带歉意道:“你看他们爷四个,在家呆得无聊,又过来闹腾了。害的你又没法安静工作。”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玩!”他无奈地假装大度地说道,“正好,我去别的办公室看看。”
年过六十,步履依然矫健的他,迅速离开办公室,走过外面的大开间,朝那些营销部门的姑娘小伙招了招手,没有言语。
前不久,他一个人的办公室已收拾干净,私人物品蚂蚁搬家,下班顺手,没几日就全部搬回了家。只等接到上级下发退休文件,单位例行公事举行个座谈会,大家言不由衷地说些溢美之词,他亦真亦幻地答些感恩戴德之话,然后晚宴,推杯换盏欢天喜地撮一顿,就卷起铺盖,离开单位、永别职场,正式变成“三等公民”。
忽然,退休文件没等来,延迟退休的文件却下达了。昨天上级人事部门的小道消息传到他耳中,做好准备,还得干一阵子。于是他想,延迟退休,小某还会在办公室肆无忌惮地倒立吗?营销部那些插座还会堆到他办公室门口来吗?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下了三楼,走出大门,走到单位附近的一片小树林。
阳光很好,树林的开阔地带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悠闲又无聊地晃荡着。他准备也在此晒晒太阳,随便逛逛。等到饭点,回食堂去蹭吃蹭喝。
(二)
小树林不大,一边紧邻马路,一边靠近江畔。大江由南往北穿过城市,江面上游弋着南来北往的船只,尽显出这个城市水运自古而来的繁华。沿江有一条人行健步甬道,夹在小树林和大江之间,从北向南,也穿过城市。健步甬道路面以三四种颜色区别开来,方便自行车、健走者、漫步者各行其道。精细的划分,折射出现代化文明的光芒。
他在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逛荡。目力所及,老妇,间有个别少妇,她们在溜娃。或牵着娃或抱着娃或推着幼儿车里的娃,在斑驳的日光下,无规则地散落在树林的各个角落。虽然也叽叽喳喳,嘴巴里发出鸟叫的声音,但声响并不喧哗。老头也有不少,却鲜有像他这样挂单的。他们大多聚集在几张石桌石椅旁。其中一桌非常热闹,远听声音就知道在下象棋,下中国象棋。
“将——”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
“不行,这步重来!”另一个声音虽苍老却干脆利落。
“悔棋呀?不许玩赖哈!”
“什么悔棋,刚刚我还没落子你就走棋。”
“落没落子,大伙瞧瞧。离手就算……”
顿时许多声音混杂起来、喧嚣起来。
只听声音越来越大,观棋的比下棋还着急,听不清到底是谁在发声。棋盘上空许多只手在挥舞,试图抓着棋子挪动。分不清谁是下棋的谁是观棋的。
他离这桌子踱远了脚步,朝着另外一张安静的桌子走近过去。这张桌子四个人在打牌,三男一女,有几位旁观者。都斯斯文文,即使说话,声音也不疾不徐,神情温和又庄重。
他们打的是拖拉机,在他看来是非常简单的扑克玩法。无他,熟能生巧而已。只要稍加训练,即可成精。正如斗地主,他已经悟到了秘不示外的绝招一样,玩拖拉机不过雕虫小技耳。
他微笑着朝那一群人颔首。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汉抬头说:“来玩几把?”
“你们玩。不扫你们兴。”他摇摇头。
“以前没见过你呀?你刚退吗?”另一位旁观的老汉问道。他已经满头白发,穿着干净整洁,样子颇为和善。
他轻叹口气答:“嗨,这不刚想歇歇,却要延迟退休。”
“哦,蛮好呀!好多人都巴不得延迟退休,可以多拿点钱呢!”
“那可不一定哈。单位好,收入高的,自然是愿意延迟退休。”牌友里那唯一的女性,停下手中的牌忍不住插嘴道,“单位不好,工资收入低的,巴不得早点退休。退了休,有退休金拿,还不要交社保。身体好的,就像这位领导,说不定还可以继续找份事情做,多赚一份薪水呢。”说话时,女牌手瞄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急忙摆摆手:“咱就是打工的,可不是什么领导。”
“是的喽,”没人跟他计较对身份的辨识,戴眼镜那位彷佛讨好似的紧接过女牌手的话,“我屋里有个亲戚就是这样,退了休还找了份事情做,跟退休金一样多。一个月赚的钱比上班多多了。谁愿意延迟退休呢?”
他点点头,“就是就是嘛,谁还不想早点歇着呀!像你们这样,吃了早饭,就可以到江边树林里来晒太阳、打扑克,多潇洒。钱一点都不少。”
其实,和这个眼镜哥的亲戚恰恰相反,他退休后收入将发生断崖式下降。单位里他这一层级的,谁都不想早退休。12年前上面开始研究延迟退休政策,他们这个年代的老伙计,都在盼望着政策的靴子早点落地。十多年过去了,早也盼晚也盼,前面几个老伙计都带着遗憾纷纷先后离开了职场,拿着点可怜的退休金度日。眼看自己的甲子之年临近,他心里也早就放弃了延迟退休的希冀,有若大限将至者,放弃挣扎,平静等日子的来临。
忽然,延迟退休了。延迟究竟是个啥?权势者的盛宴,底层百姓的残羹?!
戴眼镜的老汉继续侃侃而谈,仿佛对此颇有研究:“不过也不是一刀切的。这个老百姓叫的延迟退休,官方的正式讲法其实是弹性退休。”
女牌手似乎颇感兴趣:“啷个弹性法哩?”
“我跟踪了好多年这个问题哈,应该有发言权。所谓弹性退休,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必须到63岁,女人都到55或者58岁才退休。简单来说不是一刀切的。在交够了社保规定年限的前提下,也可以跟单位协商,还是按照老办法男的60岁女的50岁或者55岁退休。这样就不影响这些老职工的利益了。”戴眼镜的老汉娓娓道来,讲的很有逻辑性,看起来是个学者出身。
女牌手说道:“如果是这样,还说得过去,老百姓有得选嘛!不会死吃亏。”
“敢问老哥您是大学教师?” 他不由得发问道。
“你猜中了,我原先是南方大学哲学系教授。”
“佩服佩服!”他礼貌地拱了拱手。
哲学教授受到鼓舞,继续显摆自己的独家研究成果:“有的人身体好,单位也好。男性职工和单位协商一致再多干几年,还可以在62岁至65岁之间弹性延迟退休。”
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这么说弹性往后最多可以干到65周岁?”
“对呀,就是这样弹性的。”
“你既然还在上班。怎么有空来这儿玩呢?”哲学教授疑惑不解的盯着他的脸审视着。
“现在不是没事干嘛!就出来走走,办公室空气不好,换换新鲜的,又不影响年轻人工作呀!”他没说小某带着老公孩子都把办公室给占领阿。说出来对他这个貌似领导的老同志实在是很丢脸。
“那就好,来玩几把。不玩钱的,纯粹娱乐哈。”
好久没有打牌,他还真是想在这个紧邻大江、植被茂盛、负氧离子含量丰富的地方来场思维的运动,激发一点荷尔蒙出来,让青春再度焕发至他轻捷的身体里。
但是不行,毕竟还没有正式退休嘛。
他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继续。我出来透透气可以,打牌被人看到,就不太好了。”
他礼貌地告别这一群在牌桌上斯文角逐的老家伙,走出小树林,来到江边健步甬道,脑子里涌现两个莫名其妙的句子:
悬崖深处看不见笑,
诗和阳光都消失无影。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来由,不愿意多想,苦笑一下,摇摇头,继续漫步前去。来到甬道护栏前,凭栏远眺,只见江水浩浩汤汤,滚滚流淌。一艘运载沙子的驳船从眼前经过,船上堆得高高的沙子中间冒起了圆尖。“呜——”长长的汽笛声响起,驳船要通过大桥了。他顺着大桥的方向放眼看去,晴朗的天际下,对岸城市现代高楼形貌清晰、轮廓俊俏,竞相争夺城市的最高点。这些年一幢比一幢修得高,似乎每一幢楼都要刺进云天里。
不到十二点,回到单位餐厅准备蹭饭。这时候,打饭的窗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看到他来,纷纷侧身让开位置:“领导,您先请!”
“别别,先来后到嘛!”他婉拒道,心里嘀咕,昨天可不这样呀!闹哄哄的食堂大厅里,身边的同事们都脸朝向他七嘴八舌:“应该的!”“您是老领导嘛!”“尊老爱幼!”后一句是被年轻人称呼刘姐姐的中年妇女以她嘻嘻哈哈的声音迸出,说完她竟然“咯咯咯”笑起来。
“哈哈”,他也坦然一笑,回道,“我要是插队我不好意思,不让我插队你们不好意思。既然孩子们都叫我一声老人,那我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好意思呢?”
他打着哈哈,就站到前面去了。食堂打饭的师傅,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给他地餐盘打满了各式菜肴。吓得他连连劝阻:“够了够了,年纪大了,吃太饱会折寿。”您折寿都说出来了,食堂师傅也不敢咒你短命吧!忙停住了舞动的勺子。
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吃着。他心里不免嘀咕,这是怎么了?关于自己延迟退休的文还没有到单位呀?难不成自己那点小道消息别人早都已经从大道上获得了?
他快速的吞咽着,平时为人还算正派的中层干部X端着碗凑过来,坐他对面,开腔道:“领导,以后还请继续多关照哈!”
“别领导领导的叫,我已经不是领导了。”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领导,即使退了休也是我的好领导、老领导!”
“真的?”他抬头盯着对面,发现对面的眼睛清澈坦荡,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跟他平时为人处世毫无二致,于是也一脸真诚答道,“我真的信你,但你别坑我就好。”
“这哪里……”
担任营销部主任的X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踅摸到跟前:“领导,我上午一直在找你呢!”
这汉子五短身材,戴着宽大的眼镜,眼镜支架溜到鼻头,一不留神就要掉下去了。眼镜后面露出阴鸷的目光,双颊堆满肥肉,笑起来肥肉都起皱褶。
“哦,B主任,你找我有事吗?”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脑海里浮现产生过无数次的念头:老大怎么会喜好这么个人做他的大内总管兼对外副管呢?即使人以群分,老大正常的外貌与他也不属于一类啊。要么海水不可斗量,人心隔肚皮,俩人貌虽不合神却不离呢!谁知道?懒得深究。且听行政部主任要叨叨神马!
“有事打个电话不结了?”
“唉,还是当面说显得尊重领导嘛!”
还跟我来这套?他心里鄙夷道。不过没在“皇上”的宠臣面前表示出来。
营销部主任X已经识趣地端碗撤退,行政部主任在公司中层排序第一,是老大面前的得力高参,一般懂潜规则的都不免让他三分。B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继续启动两片肥厚的嘴唇,嗫嚅着:“刚才老大跟我说,单位研究了一下,你那个办公室还是就你一个人用。小某搬出去,我会尽快协调好。可单位办公室实在是太紧张,要稍微过几天。请您理解一下。”
“好呀。其实,都可以的。”他没想明确表示小某在也没事,反正他没啥事。不过小某把办公室当练功房、幼儿园,常常一家人侵占他的领地,换谁受的了?何况他早就不习惯和别人共一个办公室了。
他感觉自己有点懵逼。讪讪回答行政部B主任。
吃罢午饭。回到办公室,小某居然还没下班回家。
他说:“今天怎么还没回家呀?你不是每天都好早就回家吃午饭地吗?”
小某说:“老师。你上午出去一直没回来。我特地等你呢。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下,下午我会稍微晚几分钟到。你可以好好在长沙发上睡午觉。我不会打搅到您的!”
“就这事呀!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不得了!”
小某的脸颊露出两朵淡淡的红云:“等您来,当面报告显得更礼貌啊!”
“丫头你太客气啦!”他答道,心里同时闪出个念头:“礼貌,你还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呀?! ”
事情变化真快,太快了。一切变化都太快了。
(三)
他妻子刚刚退了休,错过了延迟退休这个节点。延迟退休吵了十多年,十多年来,她一直都是特别希望这只靴子早日落地的人。退休后收入断崖式下降是她最不可忍受的事。无奈左也等右也等,等来的却是毫无商量地按时退休了。这搞得她心情极为不爽,您说她要是再小一岁,也赶上了呀。所以这些日子里,他感觉到老婆的脾气跟吃了枪药似的,稍不留神,就对自己爆炸。
虽然年纪已过五十五,在她脸上却很难看到这个年纪的妇女常有的渐近衰退的容颜。她鹅蛋的脸型依然紧绷、丰盈,浮泛着红润,头发没有一丝霜色,远看过去,四十出头的样子,风韵气度颇为出众。
这日下班晚上回到家,老婆正在做晚饭。他换鞋洗手,转到厨房,走到老婆身边,拍了拍她肩膀:
“哎,今天咱没去接咱的小孙子呀?”
“他外婆去接了,说是她生日,今晚儿子媳妇和孙子都要过去热闹!”老婆没好气地答道。
“哦,亲家母生日,咱们不去庆贺庆贺吗?”
老婆嘴一撇:“普通生日,人家不请外人。咱们凑什么热闹?”
“呵呵,咱们是外人哈!正好,咱俩乐得清闲一下。”
吃罢晚饭,收拾停当,钻进卧室,斜依床头,他神色认真地对老婆说:
“跟你说个事!”
老婆漫不经心地:“好事坏事?”
“你猜!”
“猜个屁呀!死老头子,卖什么破关子。”
他静静看着老婆有点不屑也有点期待的脸——老婆对他这一生早就熟透了,希望过,失望过,也曾经给他打过气、鼓过劲儿。眼见岁月流逝,白驹过隙,他老树一样的年轮无法遏制地增长,最终放弃憧憬,就像被迫无奈接受自己按时退休一样,她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他的平庸,不再抱任何大富大贵的希望。
此刻,他没有迅速化解老婆的焦虑,而是故意盯着老婆这张曾经美丽现在依然饱满却暗淡了芳华光泽的脸,憋着没吭气。老婆凑上来捶了他胸口一拳,“赶快老实交代,是不是哪个狐狸精给你留骚味啦?小心老娘一脚踹你到床底下去!”
“你说的啥话呀!大爷我是那种人吗?你老头我肯定是有好事啰!”
于是把延迟退休的事娓娓道来。一是省总公司人事部门的哥们微信电话打来说应该是恢复原职,不再是非领导职务,二是单位那些人今天的表现,从另外一方面予以证实了这个消息。
这年头,凡是所谓秘密,小道消息总是比正式的消息传递得更快、传播得范围更广。掌握秘密的人宣示要保守秘密,也许确有程序对时间的必然消耗,从确定秘密到布告天下之间存在物理上的时差。但那些接触到秘密的人却不管这些,这个时差恰恰是他们率先透露秘密获得身份优越感心里爽快感的机会。这个时差就是他们的盛宴、是小道消息传播者天赐的快乐源泉。
“真的啊,太好了。总算老天开眼。给咱赶上最后一班车了。”——延迟退休他搭上头一班车,对人生职场来说他还有一趟末班车,不至于不赶趟,步行回家。这对他们夫妻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中砸中脑门的意外惊喜。
老婆喜笑颜开,一扫几年来阴沉的神色。
“唉老头子,能不能给你那哥们说说,去上面在活动活动,乘机会再上个台阶呀!咱出点血都无所谓。”
“你知足吧!多少人都没赶上车咱给赶上了!多干一个月多挣多少钱啊?多干一二年又是个啥数?还折腾什么,小心过头了鸡飞蛋打哈!”
老婆见他说得有道理,叹了口气:“也是啊!哎,我要是像你这样,别说六十以后还能上班。就是干到六十都要烧高香了!”
老婆的工作和他有个共性,上班挣得多,退休拿得少。两相比较,云泥之别。习惯了丰厚的年入,退休金那点银钿,在他们眼里也就是糊个口而已。虽然吃个饭过个日子不至于拮据。俗话说:由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习惯了优裕的生活,谁还过得了简朴的日子?要是就着养老金那几个钱,还像退休前那样花销,不免左右失绌、顾此失彼。否则必然坐吃山空、徒增压力。
今夜心情变得异常愉悦的老婆头凑近他的身子,嬉笑着说:“老头子,我看看你身体是不是也延迟退休啦?”
他身子往后缩了一下,调侃道:“嗳,别谋害亲夫哈。我是迟退休了,你又没延迟。你这都退了的老帮菜,还敢往正当年的大灰狼嘴里送?能喂得饱我吗?”
“去去,去你的——”老婆娇嗔一声,脸上荡漾着久违的羞涩。似只温柔猫咪,脸蛋通红、身体滚烫,一头钻进了男人的怀里,四肢八爪鱼一样缠住了他一日之间转为少年的身体。
她紧贴着他坦露的肌肤,一头依然浓密的头发扫荡着他的下颌,痒得他浑身燥热。
(四)
行政部文员筱静,年近四十,大眼睛,肌肤白皙,不高不矮,身材丰盈,要是年轻几岁,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儿。仅仅是她那苏美尔人的挺直的高鼻梁就让人难免多看几眼。据说公元前4000年的苏美尔人将这个典型的特征传给了古罗马人,罗马人在东征的时候有一支跨过昆路山进入东方,集体消失在华夏大地上,他们的基因也融入了华夏后裔身上。在当今华夏民族的人种属性上,有学者说大体是三类人:苏美尔人、蒙古人、马来人。苏美尔人以瓜子脸型、挺拔鼻梁为显著特征。这也正是当今影视作品里美女帅哥的标志性特征。说不定筱静的高鼻梁就是走的这条路径,以至于美艳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个年代人的人从不缺乏物质营养的滋润,也不缺乏精神营养的陶冶。十余年来,除了愈加紧绷的脸蛋表示她增加了更多的弹性外,就是越来越翘的臀部证明她的体重有增无减。除此以外,年轮在她身上几乎停止了增长。与她部门越来越油腻的B主任在一起,宛若两代人。
不知道是不是办公室真的太紧张了,行政部B主任把她调到自己办公室侧对着坐在自己正前方。而把老大的司机调换到她原先的办公室。这个调法是办公室太紧张造成的吗?
下午B主任找小某谈,叫她从老领导办公室搬出来到一个大开间的工位。其实小某不是没有姓名,她叫茉莉。一个茉,被人嫌弃的人歪叫做某,莉都不给她,直接忽略,就叫小某。茉莉不肯去大开间,嚷嚷着:“十几个人在一起,吵死了。我才不去呢!”她想要去一个人少一点最好是只有两人的办公室。没谈妥,不欢而散。茉莉悻悻地来到他的办公室。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开始,他的办公室忽然成了门市部一样,总有人时不时来。几乎都没什么事情,说会话就走。但络绎不绝的人来往,他也很是不习惯。茉莉自然,坐了一会不自在,下楼到院子里钻到她的奔驰C200里面玩手机去了。
以茉莉的丑脾气和待人尿性,忍耐心稍微差点的人,都不爱她参和进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带孩子,做瑜伽,关键是事儿多,开个空调都得看她的喜好。办公室卫生从来不参与,人小脾气大,同事们躲她唯恐不及。
进入秋天,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也适时来临。气温不冷不热,没有雨水,没有狂风,长空万里,一派蔚蓝。阳光晴朗地洒下,整日里熨帖人们的肌肤、舒爽人们的心情。草尖开始发黄,但青葱还是他们的主基调。至于树木,甭说是香樟树,山茶花,即使是南国特有的榕树,也完全保持着夏日的郁郁葱葱。公司门口那两颗高大的棕榈树也全然是一年四季不变的色调,在清秋的晨光里,它们光滑的表面反射出漂亮迷人的光芒,欢迎着他重返领导岗位。
这日他刚到办公室,屁股才沾上被见面就笑嘻嘻的保洁员一大早抹擦得纤尘不染的宽大座椅上,桌上的座机难得响起:“嘟—嘟——”这久违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陌生,让他一时差点没有反应过来出自那里。他的头部转动了一下,捉住还在响的声音:“嘟—嘟——嘟嘟——”眼睛这才辨出座机液晶显示屏上四个白底黑字“0001”。是公司老大办公室的电话,他忙抓起听筒:“老大您好!”
“老领导呀,您就别这么叫了。叫我名字就行!”老大变得十分客气。
“岂敢岂敢,您有什么指示吗?”
“您客气了,不叫指示啊。是这样的……”然后“叽叽咕咕”了一通。
过了十分钟,他赶到小会议参加老大临时召集的总经理办公会。班子层面全部到齐。
“各位领导:今天临时开个短会,就一件事情正式通知大家。”身高一米八五的老大,即使坐着,庞大的身躯、硕大的脑袋都似乎在宣示他是这个单位的头儿。他剃个板寸头,顶上的毛头发根根竖直向上,颇有这个时代的习气,雷厉风行,一言九鼎,“我明天要出趟国,去参加自然资源部组织的有色金属国际市场应用的调研,还要去欧盟参与学习和谈判。这次外出的时间会比较长。因此,经报告省总公司,我决定,出国期间单位的日常工作由老领导主持。老领导虽然一段时间担任非领导职务,但并没有真正卸下担子。现在面临延迟退休,虽然文件还没下达到单位,但省总公司党委已经定了。老领导是咱们的老大哥,本来已经要赋闲,回家含饴弄孙了。但是害得跟着我们这些人一起受苦受累,各位一定要像支持我一样支持他的工作。老领导工作时间长、能力强、经验丰富,相信他一定能带领大家把公司的工作做好、做得更出色。”
老大说到此处,又特地转过头对坐在自己左侧的他一脸诚恳地说:“就请老领导多担待了。大家一定会支持你的工作。”说罢,没多废话,两个字结束了会议:“散会。”说着站起来,在各位老总的主目录下离开了会议室。
会后把老领导叫到自己宽大的办公室又面授机宜好一阵子才放他回办公室。而老大自己似乎早就收拾好了,待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办公室门口,自己去了趟设在隔壁的卫生间,回身右手拎着个印着暗纹GUCCI的公文包,走向办公室附近的电梯。
停在大楼门口台阶下的红旗H7,后排右侧的车门正对着大楼的大门,年纪像他儿子那么大的瘦高个儿司机小翟已经在驾驶座上启动了引擎。引擎声十分细微,即使站在门口也感觉不到车子已经发动的响音。行政部C主任早已在大堂的电梯口徘徊,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C快步迎上前去接过老大手中的公文包,俩人朝门口走出,走过高大宽敞的公司大堂。大堂前壁上一行方正红字“厚德载物,驰骋四海”映入老大的眼中,他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这是他的杰作,每每看到都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现在他又即将奔向海外,走进广阔的世界了。
C主任陪着他主子穿过自动门打开的大门,自己疾走两步,先跨下台阶,伸手拉开黑色铮亮的车门,让老大坐上,他为老大关上车门后,自己则迅速坐上副驾。H7闪了几下左转向灯,一溜烟离开了公司大院。
(五)
公司分管财务的副总姓麦,坐他的隔壁,这天下去午推门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老领导,我看您喝的茶是狮峰龙井,这是我兄弟给我拿的,您留着喝。”
他感到十分意外。平时这个管财务的副总因为手握重权,在公司人人见之敬让三分、背之嫌弃三分的狠角色,多少年了也没抽过他一支烟喝过他一杯水。今天怎么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呢?
他连忙摆手:“不要不要,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夫如何消受得起?”
老麦下嘴唇皮往一耷拉,干瘦的脸颊上挤着干笑:“今后财务工作还要您多关照呢!我喝茶是个外行大老粗,不会品。您有经验不浪费好东西。”
他们拉扯了几次,老麦态度十分坚决,他也不好再驳老麦的面子。毕竟刚刚主事也不好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就勉强收下了。
老麦见他不再推辞,津津有味地继续说道:“虽然是今年春的茶叶,但是包装很严实,丝毫不漏气。拿来我就把它藏在冰箱里冷冻着,应该是品相、香气、味道都还保持原样。”
老麦这一说,证明他喝茶根本不是外行。
“放冷冻厢储藏吗?我可都是放冷藏厢的。”他自愧不如。
老大出国,日常工作倒没有难处,都是日常的事情,萧规曹随,只要不是突发事情,哪怕暂时失去一段时间的主事人也无伤大雅。这就是所谓成熟企业的运行规律。小到企业是这样,大到一个组织乃至一个政府也是如此,一旦很长时间形成了运行的规律,即使暂时不发号司令,体制机制的惯性也照样可以让这艘一直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只不出差池地前行。而没有准备的临时改变航向,倒更容易使船只出现摇摆。
聪明睿智如他,他的所谓主持日常工作,心中第一主意也就是看守着,签字的签字,批文的批文,别出什么幺蛾子就好了。毕竟年过花甲,他不想也不能翻什么大浪了。何故自照烦恼、自取其乱呢!
往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办公室变得像农贸市场,几乎整日里都有人来来往往。换别人一下子都难以适应,但对于久经职场的他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他暗暗告诫自己。
他曾经在子公司做过法人代表,也研究过企业管理理论,他从理论与实践,得出的企业管理最重要的也是自己反复给人说过的管理信条有三:
“干大事者善找替手。干大事切忌事事躬亲。事事躬亲决不是干大事人所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干事情道德上求全责备,则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能干事情,则小瑕疵无伤大雅。”
“抓大放小。干大事的人只能抓主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就是抓纲。纲举目张,其他一切迎刃而解。”
奉行这几个原则,他的主持顺风顺水,虽然自己已经久不主事,但并未随着赋闲已经年过花甲而无所适从之态。
(六)
ZHS银行行长张琳是他的校友,年纪比他的儿子还小。去年年末校友会年会正好坐在他的身边。她是从省行空降的干部,年纪不大,本领不小。吃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这边几乎被全桌的目光扫射,还以为大家是对自己这个学长行注目礼,再仔细一瞧,却原来是男人猎艳女人侧目的眼光都是冲着身边的张琳去的。只见她肌肤白皙红润,说话高声朗朗,颏下的“汹涌波涛”几乎撑破脱掉大衣后白色衬衫的钮扣。更让他深感自己落后于时代风尚的是她居然非常享受这种被男女老少行“射目礼”的“荣耀”。散席的时候,被邀请来助兴的市府副秘书长握她手的时候使劲摇晃,晃得他的身体都几乎要贴上去触碰她胸前那迷人的汹涌波涛,做个勇敢的弄潮儿。众目睽睽之下,张琳没有躲避、也不尴尬,依然兴致勃勃地和各位校友一个一个握手,嘻哈不停。
他和张琳加了微信,至今将近一年了,除了节假日互相偶尔发个问候语、祝福图片外,彼此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他主持工作以后的某一日,张琳忽地打电话说要来看他。来的时候开着她的宝马5系,还特别强调:“我的车能进院子吗?”生怕他不知道她的座驾为何物。他叫她发了车牌号过来,转给行政部筱静,筱静把她的号牌录入公司大院道闸门系统。张琳的白色轿车进来时,道闸门杆便自动开启,放进了一个业务高手。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张琳并非专程来看裘常。她随身带了一个精致的礼盒,说是行里给客户的伴手礼,希望他的公司帮她们一行做点活动,如果公司需要贷款最好能从她行里办理。
“存贷款我们之前都是在国有四大里面。”他推脱道。
“我们更优惠呀,师兄!”张琳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他心知这种大事暂时还不是自己能定的,没接她的茬。
“我就是个临时主持,说白了就是个看守。像资产财务大改变这种要事都是省总公司定的。再说我这里也还有老大呢!”
张琳不肯放弃做业务的机会:“师兄您就别客气了,我都打听了,您是省公司下来的,延迟退休保不齐还能干够一届。您人脉广,业务强,经验丰富,很多事情您是可以做主的!”
“师妹你抬举我了!这个真的不好办,此前我也没办过呀!”不知咋的,他鬼使神差一样,居然顺着她的话,把一个跟自己孩子同龄的女人叫师妹.
“您就帮帮我呀!”张琳的嗓子里发出了魅惑的夹子音,“说来咱俩都是从省城出来的,这也是缘分嘛!”
“我很愿意帮你!但是也得哥办得到呀!”他来个迂回策略
张琳看一时也难攻下太大的目标,退了一步:“行吧!要不在咱们公司做点活动?”
“什么活动?”
“我派人来你们这里宣传一下ZHS行里的活动。你公司组织员工参加一下,个人自愿办理业务,办卡,买我们能代理的保险,都随意呀!”
他想打发她尽快离开,他感觉自己有点招架不住这个眼睛冒火、胸涌波涛的成熟女性:“这个倒可以。我跟财务说一下,你们具体协商。”
张琳初战告捷:“太感谢师兄了!”这师兄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却叫得那么顺溜。这真是一个乱了年纪乱了辈分的时代。
他把电话打给了财务主任辛莘。
老大出国后的一天,市里下了个文件,两个月后召开全市第三十届职工运动会,这次主要领导要出席开幕式和闭幕式,会场安排在南方大学新建的小鸟巢体育馆。这是小鸟巢体育馆第一次使用,所以颇有开业剪彩、点燃体育圣火、把本市的体育事业推向新高潮的意思。
其中有一个节目是每个参赛队必须参加的项目,就是职工团体操,全市三十六个代表队预赛后,选出十支队伍到开闭幕式上表演。
这是他临时主持工作的第一件大事,便迅速召集工会主席吴丽丽等人员开会部署:“咱们公司以前参加市里运动会拿过什么名次不?”。
“有网球,最好的时候得过亚军。”工会负责群众性活动的陈干事说。
“这么厉害?”他以前都不知道,没人向自己报告过,“谁呀?”
“那是李翘楚,他以前是去省里打过专业,退役了。”
活动干事陈说,他自己也是一名羽毛球爱好者,几乎每周都会约上人去打几次。陈干事的老婆,那个眼睛细小一副苦瓜脸的女人是他经常对打的球友。有小道消息说,他俩就是在羽毛球场认识的。
他问:“既然是网球专业出身,怎么没拿冠军呢?”
“还有比他厉害的呀,好像是市委组织部的,人家在国家队打过,是真正的高手。”
“难怪,这么说来,咱这个设区市也是人才济济呀!“
见老领导问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小陈头头是道:“可不是,咱这可是全省最大的市,仅次于省会的副中心城市呀!什么人才没有呢?!”
老领导没再接他话头,转向工会主席吴丽丽:“团体呢?拿过奖没!”
“那就没有了!”她说,“咱们人少,拢共才几百号人。人家县里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少的也有十几万人口,咱们那里比得到前面呢?”
“竞赛又不是打老虎靠人海,真正的人才是靠精英,几十万人口体育人才有多少呢?再多也是一堆小青菜而已。我想这次咱们有没有信心靠前一点?比如就抓住简单的、集体项目。比如这个团体操?”他盯着工会主席的眼睛,吴丽丽有些尴尬地躲过去了。吴丽丽空享一个漂亮的名字,漂亮的名字难遮盖她出奇的丑貌:脸上长着凹凸不平的肉堆、两只鼻孔朝天,叫人不忍多看一眼。她不仅仅没有美丽的颜值,性情也缺乏女人的温柔,却不知那里来的狗屎运居然找了个帅哥做老公。她老公还比他小一岁,难道那家伙是吃软饭的家伙?或者这女人有什么绝招恰恰就能吃住那“小”帅哥?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一阵子,纷纷说还是继续混吧。反正过去也就是这样。
“不行,”他斩钉截铁的决断道,“今年是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市里新来的书记很重视。强调要把这次运动会当作政治任务来做好。既然上面这样说了,咱们不可马虎,就得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我们可以不拿冠军,但我们不可以没有拿冠军得气势,更不能放弃拿冠军的付出和训练。训练上要拿出夺冠的劲头。古人云:取法乎上得其中,取法乎中得其下,取法乎下无所得。”
“老领导您的意思是要前三名啊!”吴丽丽试探地问,“而且只有两个月时间准备,怕是来不及呀。”
“大家不都是两个月时间吗?机会大家平等,这个就不用讨论了!老大出国了,交代我们管起事情来。咱们不能让老大操心这点小事吧?”
说着目光如炬般地盯着吴丽丽,和小陈等几位工会干事。最后语气坚定地做结论:“就这么定,其他单项训练各自照常训练,咱们确保团体操进入前十名,到开闭幕式上表演。为咱们公司夺得新得荣耀!”
“好难哦!”
“你也不是年轻人了”他瞪了吴丽丽一眼,“打起精神来,先要有远大的目标,再做好精心的谋划,以及后续的组织和训练。一切皆有可能。去南方大学请专业老师,全公司筛选人员,一周起码训练三次,时间不够下班补上,周末节假日都可以用上,就两个月叫大家用把劲。如果进入前十,有奖励。能进入前三,奖励加倍。”
老领导做了总结性的决策:“散会。你们去准备吧。明天就把队伍拉起来。”
说完,主席和工会人员一声不吭,只得照办。
按照老领导的要求,工会迅速组建了一个全市职工运动会参赛领导小组,由他兼任组长,吴丽丽为副组长,组员由三个工会干事和各个部门负责人组成。接着向全公司发了个措辞严肃的通知:
“这次全市职工运动会,是在纪念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之际召开,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因此是一项严肃政治性活动,全体职工无比要当作政治任务来认真对待,高度重视,在工会统一组织下,以昂扬的热情积极训练,争取创造我司历史最好成绩。
“此前我公司取得了不俗得成绩,但从来没有在30个市直和县级单位的职工运动会上进入前十名,这次我们的目标要锁定前十,尤其是团体操这个节目大有可为。各门负责人要带头参加,不能参加的必须有重大理由(比如涉及公司重大经营任务脱不开身,也必须书面向老领导请示批准)。”
为了做好具体的工作,公司级别的领导小组下设三个小组,小组长负责做表格,每次训练的时候参赛队员必须本人签名。不签名算迟到,或者旷工。按迟到或者旷工扣罚工资。
一下子,全公司几百号人好像都喝了“笑泉”水,见到他变成了“笑面人”。就算是平时最羞涩,见到他躲着走的人,也会僵硬着脸皮、目光闪烁怯怯地叫声“老领导好”。他实在是答应不了那么多,况且总是手头有事,脑子里想事情、或者手机里忙着回复必须立即应答的消息,而无暇一个个礼貌又周到地回复那些“笑面虎”的脸色。大多数时候都是鼻子哼一声“嗯”“嗯哼”表示回应。
平时他也没看出来每个人都那么重视这个考勤,重视缺勤带来的惩罚——虽然每一次扣罚在他眼里不过三瓜俩枣的事。这究竟是为什么?
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独挡一面的感觉,任何事都可以做最后的决断。即使有阻力,召开会议,采取讨论或者举手方式也都是自己的主意胜出。如果会前把握性不大,则事先个别谈话酝酿,到最后往往反对者少数且落败。久违的位置赋予的尊严、权威,乃至以为自己在任何时候任何方面都高于别人的感觉也像春天的竹笋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冒出地面,蓬勃生长。夜间嫩笋脱衣的声音“哔哩剥落”,它挣脱了厚厚外壳,顶部那尖锐的利剑直挺挺无所阻挡地刺高高的向天空。在赋闲的几年里他早已体会到世态炎凉,渐渐接受自己就是凡人的现实。就像佛塔上的老鼠,此前的荣耀不过是高高的塔顶给予的恩惠,人一走啥都不是。今儿佛塔上的感觉又回来了,真好!想起“飞人”乔丹一句话“I’m back!”股市都要为其骤然狂升。做人就要做乔丹,我回来了!
(七)
开完工会部署会的第二天,他和营销一部X主任出差去深圳。X主任长得干瘦,但精气神倍棒。常常一个人开车一天串两三个县,连续七八天跑业务不知疲倦。工作热情、待人诚恳,业绩十分突出。高层外出开会跑业务他无疑是一个得力的助手。之所以选择带他,还在于X做人厚道、四平八稳,即使他在赋闲的时期,也从未狗眼看人低。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样能守住底线的人在几百个人的公司也是极其罕见。这说明他的天生品格不是一个物质利益至上,起码始终保持做人的良知。
两个小时的高铁行程,他们聊天不断,聊工作、聊生活、聊公司的现状与未来、聊家里的鸡毛蒜皮,几乎是无话不谈。好像谈什么X都可以接上话头,即使接不上,他的沉默也不会让老领导尴尬和鄙夷。他不说话时候,那瘦削的脸上牛眼似的眸子明澈地望着老领导,竟让令人觉得透出一种孩子似地单纯和天真。由是让人放弃警惕,不怀芥蒂,可以开怀畅谈。老领导也想保持一点警觉,不出差错,以免被抓住话语中漏洞给自己带来不测。但以他积六十年的时间阅人无数的自信,他深信面前这个人是一个无须担心的君子。无怪乎,X的业绩做那么好,这是天生的品格,也是上天赐饭吃的天赋。须知,他的学历仅仅是高中,而本初的身份只是个郊区的农民而已。
X陪着他在深刻考察了他们公司参股的深圳天已有色金属公司,又接洽几家民营外贸企业,然后一起又在广州开了个交易会。不知不觉,半个月时间就溜走了。这也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外出那么久,老婆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发微信视频,一来担心他身体是否吃得消,毕竟也是有慢病在身的人;二来更年期后女人的多疑也让她时时揪心。好在他都是与X在一起,每次视频,刻意给老婆看道身边的干巴猴,老婆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出差回来,公司班子召开了个业务例会。例会结束的时候他说:“正事说完了,我说个题外话。”
他眼睛余光看到总办秘书记录的笔还在十六开红色仿真皮的记录本子贴着,没有停止地继续划动。
“这个不要记,没什么记的。”
颧骨突出、面色暗黄的总办秘书胡美张大两只丹凤眼看他,瘦削的脸颊上显得非常打眼的颧骨上包皮的几粒雀斑写满了疑惑不解,他抬手压了压:“说了不记录嘛!”
他对着各位老总语气诚恳地说:“就一句话,大家都叫我老领导,我年纪在公司确实是最大,按老政策,都到退休的时间了,能不大吗?如果说私下这样叫老领导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在办公室、特别是在正式场合,老领导老领导,好像不是太稳妥吧!难道我没有名字吗?看在我年纪大的份上,不方便叫名字,就是叫我老裘也可以啊!没听说过网上传的一个笑话吗,有时候在某种语境下叫领导都变成骂人了。怎那么说的呀,你要是叫人家领导领导,别人会怼你:你才是领导,你们全家都是领导。这下好了,我现在变成全公司叫的领导,还是老领导,听着是不是有点叫老混蛋老流氓的意思呢?叫老领导是不是恶心人的呢?……”
这个叫老裘的花甲之年的家伙巴拉巴拉没停,这哪是一句话呢?
“哪里会恶心哦?谁也不敢呀。”胡美刚做总办秘书没多久,经验不足,先来了一句,“叫您老领导是尊称哈。”
裘领导武断地打断了她:“你不要说话,你做记录的。总办会上别发言。”眼睛扫视着各位总办成员。
大家纷纷点头:“是哦。在单位还是正式点。现在开始都称呼您裘总。”
“裘总!”
“同意,裘总!”
“同意,裘总!”
众声呼应:“同意,裘总!” ……
“跟下面说一下,你们各位分管的老总都跟部门主任说一下,各部门再传达到全公司每一位员工。”
“要不要在微信群里下发个通知?”列席总经理办公会的行政部主任B在说完“同意裘总”几个字后建议道,他脸上的横肉挤得嘴角叠出重重笑纹。
“不要,就口头说。什么文字的东西都不要留。”裘领导没给B主任好脸色。
裘老领导者,单名一个常。裘常,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考虑的,裘者,也可以谐音“求”的意思,常,平常、日常,还是谐音长呢?裘常,一生所求做个正常的人?过正常的日子,还是追求做长大的人占当长的位置,高人一头呢?我们无法猜测,亲爱的读者您尽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翱翔在裘某人履历的天空,侦察他名字里蕴含的真实内涵。
其实据我所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复杂含义。甚至他直觉到,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自己的名字无非就是个代码,没什么含义,无非可以指代他这个人而已。取什么字都无关紧要,哪怕是一二三四甲乙丙丁ABCD都无可无不可。他想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出差的火车上,时间漫长,闲聊中遇到一个名叫木才的人。对方煞有介事的演绎自己名字的多重涵义:“木字可以拆开多解,去掉十字,变成人才、去掉上头变成不才、去调下部竖的笔画变成大才。”当时就把他给笑不活了。这是多么无聊、多门自恋、多么迷信、多么混乱、多么可悲的人,给人又是多么大的笑话,至今想起都心里“哈哈哈哈”大笑不已。这个叫木才的人居然并不怕别人笑话,不仅毫无羞涩,还自高自大地对外吹嘘。呵呵!古者有云,没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敢想敢说敢干,闹出了多少荒唐事。今人也话说得好,只要你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个世界是多么有趣又多么无聊啊!
相形之下,裘常还是有这点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素养的。只要大家叫回裘总就行,以免被人们叫老领导,看似尊重,却无意间有的没的被人暗讽。
(八)
团体操的队伍已经训练了半个月,有模有样。会议刚刚结束,他回办公室,就看见工会主席吴丽丽在门口等着,她身边跟着活动干事小陈。
裘常问:“什么事?”一边说着一只手压下了办公室的门把手,主席尾随着进了门,小陈紧跟着她,并反手把门关上。他进去把手中的工作笔记本撂到桌子上,去茶柜上拎起开水壶,准备倒入自己在桌子上的茶杯。主席见状要接过去帮忙。裘常侧身躲开了:“不劳你哈,我拿得动,自己来!”
倒完开水,把开水壶搁办公桌上,工会主席吴丽丽眼神朝小陈瞥了一下,小陈很识趣地伸手从办公室桌上拿起开水壶放回到茶柜子上。这个时候裘常已经坐进了自己宽大软硬适中的办公椅子里,将身子全部陷进这个温柔之乡,指指办公桌外侧的两张座椅,主席和小陈分别势挺直了腰坐下去。
吴丽丽说:“老领导,向您汇报一下。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去南方大学体育系请了专业人士做指导。队伍已经组建起来了。一共有80个人参加,您出差期间一直在加紧时间训练,”
“80个人算多的吗?上面有人数限制吗?”
“上限就是80个。咱们要取胜,首先人数上绝对不能少。”
“选的人都经过了挑选吗?”
“那是肯定的。根据您的指示和公司发的通知,各个部门主任带头,都把年富力强有文艺体育细胞的人一个不拉都选上了!”
裘常:“那不错。队伍是关键,得好好筛选,最好还是有预备队员,你80个人上,起码要90个到100个人参加训练。以备到时候万一有人身体等原因上不了,但80个人的队伍不会缺少。”
吴丽丽一愣,答道:“呀!预备队员我没想到,还是老领导您高明。我记一下。”说着在带来的笔记本上划拉了几下。
裘常问:“体育教练请的什么人呢?”
“她们都是全国团体表演得过奖的学生。我们已经初步有个形态了,你是不是来看一下。”
“我就不一定看了。你们弄好就行!我只要结果。”
工会活动组陈干事插嘴道:“还是请您看看吧,我们觉得蛮有竞争力的!”陈干事中年人,粗大的脑袋上撞着两颗眼睛一大一小,左边那只还有点三角往下坠。虽然他的身材不错,脸型也算是标准,却被一画龙点睛之处给拉低了得分。好在背后看起来,有点运动健将的架势,他娶的老婆娇小玲珑、破爱搔首弄姿。只是也不能看正面,她那阔大的嘴巴,不开口都感觉要吃人似的。即使开着辆小BMW,也从没帅哥愿意坐她的副驾,估计生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回。
裘常很为难似的答道:“那就安排个时间看看,不过明天我上午有个会。下午省总公司审计部来人,我得接待一下。看看明天下午四点后有没有时间吧!“
第二天,省总公司来人,行政部主任B和财务部主任辛莘陪同在接待室会谈。主要是关于上一年审计反馈事宜。第三方提出一系列问题,需要本公司根据反馈意见处理好!只有处理好,这个审计才能通过批准。
为研究此事,到了下午四点,并没结束。吴丽丽这个时候来请裘常:
“裘总,大伙儿集中好了,你来看一下吧!”
裘常走出接待室门口:“你没看我正忙吗!现在哪有空?”吴丽丽虽然一把年纪了,像个愣头青,他没好声气地说。
“那咋办?”
接待室里省总公司的人还在里面,裘常心神不宁地答道:“改天呗!”
吴丽丽有点焦虑也有点跟他较劲似的:“再改天,怕时间又拖了一天。也确实是时间不够了,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别怨我们哈。”
不知她这话是真的还是故意为难裘常。
裘常沉吟了一会:“明天吧!明天中午大家辛苦下加个班。”
“中午要休息啊!大家!”主席抱怨道,其实她自己习惯了午睡,不愿意占用闲暇时间。
“就表演一下,哪里需要很长时间呢?你一个节目不就五六分钟么?不要多说了,就明天中午花半个小说集中一下!”
见裘常态度很坚决,主席无奈地答道:“好吧!听您指示!”心里却很不痛快。
审计反馈问题不小,裘常决定组成立几个小组专门处理此事。为此第二天一上班,他召开总办会,成立处理审计反馈问题三工作个小组:
回款问题组,由分管营销的副总老拜、财务部主任辛莘和营销部X主任组成;关联交易问题组,由分管财务的副总老麦、财务部主任辛莘、人事部兼对外合作部主任白梅组成。费用问题组,由分管行政后勤的副总老萧、行政部B主任和党委办主任组成。每周一上午日常工作例会之后,接着听取审计反馈问题各小组例行汇报处理进展情况。
会上反复讨论方案,会议开到12点半,吃完饭他赶到已经腾空的公司大会议室,观看参加市职工运动会团体操节目的训练:太极、手语加音乐跳操等。
他看完后,皱着眉头:“你们活动小组一起到我办公室开个会吧!”
其他人散会,回去午休。
刚刚在座椅上落下屁股,他就说:“时间紧,长话短说,请问你们这行吗?确保拿十名前?这个难度太大、太花哨、作为群众性运动会合适吗?”
吴主席说:“正是这样专业性强,难度高得分才高呀。”
“难度分只是比赛打分中的一项,比赛会因为你难度高就全部得分高吗?技术分是高,起码得达标才是。达不了标,难度分得不到,完成分也得不到,连普通的团体操成绩分都达不到。岂不是白瞎了。什么叫过犹不及也,这就是。定的目标很高,你得有本事达到才算功夫。百姓饭都吃不饱,晋惠帝司马衷却说何不食肉糜?历史笑话也不如你可笑吧?”裘常十分不满意。
吴丽丽被他几句话戗得牙根直痒痒,暗暗的骂道:“你不是要拿前十名,又怕有难度的节目,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众人无语,组织干事小周是女生,平时与主席走得颇近,她试图挽回,说:“我觉得还行吧!如果能够全部演出到位的话?”
裘常说:“你觉得能到位吗?咱们都是老少男女不分一起上,能像大学生都是年轻人一样?这明明是大学生的节目,这些指导排练的孩子不懂你们也不懂吗?”
活动组长陈干事说:“裘总,现在都开始了,换别的怕来不及呢!”
裘常挥挥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干什么事,理念先行,顶层设计好是关键。只要设计科学、严密组织、积极实施,就一定能取得圆满结果。”
大家面面相觑,看着主席,吴丽丽主席虽然是内心恨恨的,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也不愿继续做无谓的争执,心想:“不过是叫你临时主持个工作,看把你能得,给个棒槌就当真用了。”
“您说咋办呢?”她不想贡献智慧了,皮球踢回给老领导。
“很简单,别人怎么搞的啊,你们去侦查一下。一周后再研究。”
这一周,裘常发动自己数十年来在几十个县区和十几个市局积累的人脉关系,对这次参加全市纪念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职工运动会团体操的安排。没过几天心里已经有个成熟的计划。
下一周开会他彻底否决了已经排练半个多月的编排复杂的团体操模式:
“换简单容易的但整齐划一,容易出效果出气氛得高分的编排。团体操重在气势和场面的把控。。”
吴丽丽虽然心里已有所准备,但最后被彻底否决了自己的方案,心里还是拐不过弯来,很不痛快:“都请了三个老师了,换掉老师会有意见。”
“那你去协调。”
“怎么协调,人家要补助。”
“签了协议吗?多少违约金?”
“都是熟人介绍的,倒没有签什么协议。”
“都是你的熟人把!”裘常心里想道,但他没说出来,他说出来的话是:“没签协议,违约金嘛,意思意思就得了。”
“怎么意思呢?”主席想狮子大开口。
裘常对着她算开了帐:“一个大学生一天工资多少钱?260块不少了吧?她们三个人。三二得六,三六一八,780,来了几次?一周三次,两周也就六次,六七四二,六八四八,4680。这点钱咱们拿不出吗?”
主席嘟囔着嘴巴:“那肯定少了。”
“得多少?”
“不说800一次,500也不算多呀!”主席试图力争。
裘常表示十分惊讶:“500?咱们的普通员工有这么多一天吗?一个月22日工作,也得11000。你问问咱们的员工有吗?小陈、小周你们有吗?“”
工会干事小陈和小周纷纷摇摇头。
“不能这么算,人家是有技术的。”
“什么技术,不都是自己学的基本功夫吗?也不是什么专家。再说每次来指导也就两个小说,你还想按照八小时计算吗?别争了, 260元,没亏待她们。“
“好吧!”主席没办法,答应得十分勉强,大约里面有她的关系,或者是有别的什么打算。裘常也不想多追问,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愿意把事情往前推进,目的就达到了。
吴丽丽突然又冒出一句:“那也不是这样算的?”
“还想怎么算?”
主席被裘常问住了,显然她的关系户远远不是这个市场价。但裘常不管她脸色灰暗下来,转头向活动组织小陈小周几个:“这个事情你们要多干点,主席年纪大了,一时想不到的事情你们得主动积极抓起来。”
三位工会小组长忙不迭点头。
这边总觉得窝心的主席忽然又想到个点子,觉得可以扳回一局,故意为难他:“裘总,上面文件说团体操要一个领导参加哦。”
他指着主席说:“那就你呗。你不是领导吗!”
“我没有体育细包,再说我也不是公司领导。”吴丽丽明显将他的军。
“你就是领导。在单位领导工会工作。职工运动会,工会主席不就是领导吗?”
“不是哦。文件上说要单位班子的领导。我这个不算的哈!”她狡黠的目光躲闪地瞄了裘常一眼,眼睛盯向会议室的一副“咬定青山”(老大不知道哪里踅摸来的,笔画粗陋)的字画,要不你指定班子别的人上,要不你上。您自己就是个体育高手呀。“
裘常知道推翻她的方案、又给出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她在暗暗给自己使绊子。心想,此时也没必要叫别的班子成员了。得罪人的面不可太广,否则这临时主持不仅没树立权威,反而树立了对手。
裘常心想“老子怕你将军”,说:“我上可以,但必须听我的安排。”
其实一周前他发动自己关系探查得八九不离十了,又跟南方大学体育系林教授进行了详细的商量,拿出了一个方案。早打定注意:第八套广播体操的花样做法。领导他打着红旗挥舞。出场在中间摆姿势。散开后在队伍后面招展红旗。起到指挥节奏的办法。效果整齐划一,气势也威风凛凛。对于一个群众性队伍来说可以短时间训练到位,在大会上较量也非常抢眼。而且这种整齐划一、气势澎湃的模式也正是当下大型体育文艺赛事的一种标杆一种追赶趋势。
但裘常知道,自己这个很坚决的态度显得有点生硬,是一种迫使自己内心憋着火似的感觉,完全没有不怒自威的力量,更缺乏闲庭信步似地洒脱。这问题出在哪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临时主持工作,像吴丽丽这样敢明里暗里以所谓正当理由工作原因叫板的人,不就是内心深处根本不把自己当作话事人的结果吗?想当初,自己也曾经是一方诸侯,在赣西公司做了足足十年的党委书记、法人代表。那时候一言九鼎,谁敢像吴丽丽之流说点啥都要设法找点借口顶牛?谁又不是顺着自己的话去做,即使做做样子,表面上依然客客气气?现在,在这个省副中心城市,还能这样吗?要是能长一点时间在这个位置,而不是临时代理主持工作,而不是员工眼里没多久就会飞走的鸽子,那么自己的意见自己的主张自己的决策是不是更容易贯彻下去呢?是不是根本就不用焦虑?是不是不怒自威呢?以当前职场生态来说,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九)
这日又是一个团体操训练的日子,上午通知就在微信工作群里发出去了。
裘常在办公室难得享有片刻的安静。他喝了口茶,抬眼见案头左侧那尊石头,一如既往在雕花基座上稳稳静地卧着。以前赋闲的时候,眼睛疲劳了,他就会就搁下手机放下鼠标,离开电脑荧屏,望着这尊石头。长时间地凝视它,或者闭上眼睛冥想,都能够起到抚慰焦虑、调节心神的作用。这石头像一座小小的独峰,黄褐相间的花纹宛若大自然造山运动形成的褶皱沿着山峰高低起伏终归于平坦。让他常常联想起自己半生经历也似如许路径。一块石头就是一个缩影,也是一个象征,更是一个无声的寓言。
这块石头是一位红颜知己去旅游的时候在溪水里捡的,大老远的背回来送给他。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石料,却甚合其意。拿回家去,老婆看到也很喜爱,主动拿到文玩市场去配了个雕花的红木底座。石头配上合适的基座后,瞬间变作一件高档的摆设。被裘常带到办公室,放在办公室桌上,已经陪伴了他足足十年时光。如果说红玫瑰和白玫瑰不可兼得的话,那么这尊石头在裘常心里,就是白月光照亮床前、朱砂痣红在胸口的完美结合。有一回他在《中国诗人》杂志上读到一首诗,感觉与自己的意趣十分契合,就抄了下来,夹在案头得文件夹里,表达自己对这尊石头的心声:
你是女娲遗落的补天一角
还是空空道人携来的前生故事
你是北欧海边美人鱼的承托
还是西西佛斯日复一日艰辛的付出?
是补天的遗漏,
难得你不羞不惭不怨不恨
就如此厮守
永恒的默默
是空空道人讲烂了红颜的故事
到如今
繁华过尽、只留着遗恨
在心里悄然咀嚼
你是海的女儿
痛苦的割裂了双足
撕碎了心啊
只为亲近心中的太阳
让炽热的光焰把自己燃烧成灰烬
赤诚的真爱
万世不会寂灭
你是那块永远都推不到山顶的巨石哦
磨练着痛苦的经历
也磨洗着凡人的罪恶
谁理解你的内心
不是洋溢着真正的福音?
你
携带着一个沉默的坚贞的意念
你
守候着一段淡然的炽烈的情感
你
凝结着日月磨洗的圆润
你
蕴藏着百转千回的玉心
你是顽石
却比柔水更脉脉含情
你是冰冷
却比赤焰更绵绵温馨
你无须多向世人诉说
只在我的案头静静坐卧
一日又一日
一年又一年
永无怨悔永不寂寞
你深知
我——在身边
就是你
永生的守候
这首被他改名为《案头顽石》的诗歌,被他反复吟咏,烂熟于胸。每当凝思桌上的石头,诗歌里的句子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蹦出他的嘴唇:
你深知
我——在身边
就是你
永生的守候
“嘟嘟嘟——”
现在已经容不得他有多长的时间冥想了,农贸市场般熙来攘往的办公室,不是被敲门声打破独处的岁月静好,就是被电话铃声惊扰心灵的闲逸。不一会就接到几个请假的电话。
“裘总,我今天要去南方矿场核算一下上季度的销售数字。”这是储运部主任黄勇的电话。储运部为了销售的方便设在码头附近,离工公司总部有四十分钟车程。
既然训练定下来了,目标也在他心中锚定,裘常显然不愿意随便开请假的口子,他问:
“不能换时间吗?”
“换不了,咱们得求人家的啊!不然人家不卖咱了,换了民营公司,又失去一笔业务。”
裘常:“你派个下面的人去不行?”
“不行。别人不清楚,再说对面是中层,下面人去也不礼貌,不利于搞好关系。”
裘常:“好吧,看在你确实是忙公司经营大事的份上,就准了你!下次安排好工作,别缺席。不然就记你旷工。”
电话刚放下,有人敲门!
“请进——”
裘常的声音总是保持着平稳亮堂,就像唱歌一样,既要自己可以听到,也得发出听众足够听到的音高,而且每个字都保持着气息均衡,绝对不会吞掉后面的字音。虽然仅仅是两个字,但他在长期养成的习惯里做到一出口就足以穿透门板的阻挡,令门外的人听得十分清晰而无须要揣测。他觉得说出的话让接受者清晰明了地接收到不至于产生疑问,这不仅仅是一种对他人的礼貌,更重要的是自己掌握语言沟通艺术的鉴证。人的嗓子发声固然是一种天然和本能,但本能之外、天赋之下,刻意地学习和熟练地掌握更足以发挥自己音色醇厚、音高纯正的特点,由此也区别于普通人随意张口随性发声的粗鄙,而衬托出自己的典雅和精致来。
他说“请进——”,“进”字拖长,“请”字也决不含糊,清晰可闻。在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召唤下,一个丰满的年轻少妇推门进来。是刚休完产假的希祎泊,她脸蛋鼓鼓、胸脯鼓鼓。浑身散发着妇乳期妇女的气息。她是行政部后勤科的普通员工,平时跟他没有交集,不过是认识知道乃本单位员工而已
他望着这个产后的少妇,目光尽量避开她的肩膀以下——以免自己轻捷的身体突然某处紧绷起来——而停留在她身后墙上那幅手工复制的世界名画《雅典学院》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边走边进行着激烈的争论,朝向自己面前走来。柏拉图右手手指向上,好像表示世上万事万物均源于神灵的启示。亚里士多德则伸出右手,手掌向下,似乎在说明:现实世界才是他的研究课题。他俩各不相让,都在搬出自己探讨世界本原的思辨结果。虽然面对自己老师坚定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并不畏缩,坚持自己探索物质世界本质的追求,诠释了他“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真谛。
裘常没说话,等这个哺乳期的小女人先开口。
“裘总,我——” 希祎泊嗫嚅着开口,脸上紧张羞涩,“我下午要请个假。”
又是一个请假的,裘常有点作色答道:“一搞活动就他也请假你也请假。请什么假,谁都不许请假。”
“我是真的有事情。”
“什么事?别人是工作上走不开,你不训练,班也不上吗?”
“没办法嘛!我得去趟市妇保。”
“社保?你又不管社保?”
她圆嘟嘟的脸颊越加红了,趋上前一步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不是社保,是妇保……妇幼保健院。”
就在她趋上前来的一刹那,一股混合着年轻女性气息的乳香味,浓郁地戗入他的鼻腔。这突如其来的体味,像一支划着的火柴靠近了酒精,刹那间在他心里燃起一朵火苗。他原先有点斜靠在宽大沙发椅背的身子本能挺直了,双手搁办公室桌上,右手拿起鼠标,漫不经心地移动。他的眼睛从希祎泊乌黑油亮的头发后面那副世界名画上收回,迅速掠过她全身鼓鼓的地方不敢停留,落在电脑屏幕上,嘴里喃喃自语似:“去妇幼保健院,你看起来好得很,哪里病了?”
她有些窘迫,扭捏了一会,脸涨得更红了,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水珠:“我生完孩子后,下面就一直没好。”
“下面?”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长的呼了出去。希祎泊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好像贴着他身体散发出来,虽然他们之间隔着宽大的办公桌。
“不是不是,是肚子里面没好!”
什么乱七八糟。他懒得去追究了:“又不是急诊,不能换个时间去吗?”
“我约了专家,那个专家号很难约的。”
裘常忍不住眼睛转过来,扫视过她的腹部,她腹部稍微有些凸起,完全不像生过孩子的扁平,倒更像是又有了身孕。视线从腹部移动到她的前胸,停住,凝视,毫不回避。希祎泊此刻就像一个害羞得第一次见陌生人的少女,目光闪烁、声音微颤、脸色绯红,她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脚底像踩在棉花上,站立不稳。她生怕自己随时都会倒下去,忍不住把手扶在裘常办公室的边沿,紧紧抓住。
他沉吟了一会,眼睛攫住她闪烁的目光,等她情绪平和一些,眼睛不再躲避,而是接着自己的目光的时候,才缓缓答应:“好吧,算你特殊轻快。身体要紧,但要记得不能耽搁工作上的事。”
“谢谢裘总!” 希祎泊声音跳跃地说完就往门口跑,
“等一下。”裘常在身后就叫住了她。
希祎泊站住回头,来到他桌前,
裘常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淡然也似乎很肃穆,内心却奔腾着猫捉老鼠的戏谑,说:“虽然是特殊情况,请假不算你旷工。但要算你迟到。”
“这,这以前没有过呀!”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要不我准你假?”
“好好好,就算迟到吧!谢谢裘总!谢谢裘总!”
希祎泊内心虽然甚觉委屈,但脸上还是露出嫣红的花一样的笑容。办公室的门被她轻轻关上。
裘常张大嘴巴,脸上现出大笑的模样,却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憋了回去。脸上的笑纹好半天才恢复原样。
(十)
几天前,财务部的主任辛莘拿来打印好的报表,叫他过目签字。他抽空看了几遍,没什么大疑问。只是有个数据显得忽然不正常地走高了,就打电话叫她来办公室询问。
辛莘戴着口罩进来的,说是最近有点咳嗽,恐是流感,以免传染给领导。她口罩上沿的眼睛不太大,看人时你猜不出它是冷淡还是热情,有股让人欲亲又止的魅力。眼中光芒似乎也不明显,偶尔抬起来注视你,你就会不自觉地发现她的前额显示出几道皱纹,那是岁月风霜留下的足迹。看到这个,你又不禁要去想她的双眼,这时,你忽而发现它们是那么疲乏、烦躁和压抑,彷佛对这日子,对这种成天与冰冷的数字打交道却无法安宁的生活感到无聊极了。对,这眼睛是一对百无聊赖的眼睛,像默默流动无人摆渡的河水一样无聊。除了这双眼睛,在她脸上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超大的口罩遮住了眼皮底下的一切面部肌肤,连她的身子都躲在一袭长连衣裙下面。只有很细心的深知人体骨骼构架的油画家似的眼睛才可能穿透薄薄的衣衫发现她的身材其实很苗条,这样的苗条大约也是因为操劳、无聊而干涸了,失去了正当年华的中年女性应有的细腻、柔软,更与这个时代常见的珠圆玉润差之千里。
她的声音很亲切,也不能说亲切,是轻轻地文弱地从嘴唇吐出,似浑浊似沙哑,不是那般清澈明亮的语声,绵软、温和,也是倦怠的冷淡。她跟你说话时眉头时而紧蹙一下,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几乎眼珠子没学会灵光地转动,于是你被深深地感染到她的困倦、疲乏和冷漠。
辛莘是个身材苗条的北方妹子。个头有170以上,要是穿着高跟鞋,远看着比他还高。虽然真正比肩站一起还是略矮一些,这是不是男女身材比例造成的视觉差呢?
裘常不由得关心地问一句:“怎么啦,你最近很累吗?”
辛莘顺着领导话卖起乖来:“是哦!工作太多了,晚上又睡不好觉。”
“那你晚上早点睡呀。”
“哪里早得了呢!孩子大的要辅导作业,小的又没人帮忙带。”
他摊开财务报表,问了几个问题,手指落在一处:“这个应收怎么那么高?”
辛莘趋近他,指着报表上的数字说:“这个月多做了点应付,把成本提高一下,免得年底结算成本一下上去。这样咱们公司的利润就减少了一些。把应收挪一点到明年,明年第一季度的收入也会比较又保障。”
辛莘以她娴熟的专业向裘常讲解道。
说话间,办公室门响起“笃笃”声。
主持工作以来,办公室几乎没有三分钟安静的时候,裘常被迫适应,慢慢地也习惯了。毕竟如此大一个公司,每天都在不停地运转,每天都会有人有事情找上门来。为了不耽搁紧急和重要的事情,凡遇有人敲门,他一般都不会让人等太久。
于是听见敲门声,他下意识地喊了声:“进来。”
门打开一条缝 ,探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瘦长脸:“裘总忙吗?”
是营销部X主任。
裘常瞟一眼他:“你有急事吗?”
“那倒没有。”
“要不你沙发上坐坐。”
X看辛莘在场,识趣地说:“不了,没啥事。我就是过来看看您,等您有空再说。”
“欢迎来坐坐。有空我找你。”裘常一边答应道,眼睛继续瞄着报表审阅。
“那是,免得利润过高,明年还得加码!你的财务工作是越来越精明啦。”裘常到难得地夸了一个部属。
“谢谢您的指导。”说话间,辛莘长长的披肩发掉下一绺,差点拂过他的脸颊,他歪了下脑袋,灵巧地避开了。然而,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还是迅速钻进他的呼吸系统,忍不住做出了强烈的反应:“阿嚏——”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吵闹声。其间好像有茉莉尖锐的夹子音。声音隐隐约约从门缝里飘进来。
“一个…位置都安排不下,你这…怎么干的?”
“人…你不愿意去,你想要…室哪里有呢?本来…坐得好好的,…退休你就…。赖…?赖延迟…”
“你无能,…还赖上延迟退休了!”
“谁在吵架?”
他嘀咕了一下,飘来的没头没脑的话,在他正研究财务报表的脑子里转了几圈,大体明白是咋回事,不过还是希望证实一下。
“噢,我忘了想向报告。ZHS银行的业务员正在大会议室搞咨询活动,可能咱们公司去参加的人多,所以声音大一些。”辛莘刚刚全神贯注于解答他的问题,并没听到吵架声音。
裘常提醒她:“你听听,这哪里是一般的热闹呀!”
他的话音一落,辛莘仔细一听,果然茉莉尖锐的声音还在持续。
“裘总,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辛莘一点都没有迟疑,说了声就出去了。
一会儿回来报告:“是茉莉在和B主任吵架。为了换办公室的事情,在咨询会场就吵起来了。”
“找个办公室那么难吗?咱们公司偌大个办公楼,一个工位都安排不下?”
“不知道呢!好像别的办公室都不太想要她。”
裘常表示不解:“为什么?”
“她不是您原先的助理吗?所以别的部门不敢要也不想要,现在她哪个部门都不属,所以其实她自己也不愿去别的办公室坐。”
裘常端起茶杯品了口刚泡好的绿茶,小半天了,他忙得没喝上一口水:“那也得找个地方坐啊。总不能打流浪吧?”
辛莘叹了口气回答:“唉,她好像也不愿意去大开间办公室。具体我也不知道那么多。要不要我再去打听打听?”
“别了!让B主任去安排把!叫他们好好商量,别在办公室大声吵闹。”
“好的。”
辛莘一口温热的气息遗留在他身边,拿着他签完字的报表转身离开,瘦削的腰肢像一条水蛇,扭扭捏捏,消失在门关起后的那条缝隙间。
“吵吧,让子弹飞一会。”他暗暗地想,“古人云,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砸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吵一吵,才热闹,吵一吵,敢情好!”
(十一)
行政部B主任那间屋子离老大办公室很近,方便老大随时御用。可以坐三四个人的行政部办公室,只摆着主任B和文员筱静的办公桌。这日B正坐着发呆——老大出国之后他忽然清闲了很多,人也好像失去了魂魄,经常愣神发呆。现在他正对着筱静的侧面,眯着鱼尾纹多重的三角眼盯着正在电脑前忙碌的晓静。筱静如果不是吃了年纪的亏,在全公司乃至全省本系统也算得上一枝花。她的肌肤像抛光的玉石,洁白、细腻、靓丽,熠熠生辉。精气神像聚光灯下的演员,饱满、昂扬,神采奕奕。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很亮堂,在明媚的光辉里,她的脸蛋也显得更加娇嫩,白里透红。那不知真假的长睫毛忽闪忽闪,让她的眼眸即使从侧面也发出迷人的魅力。她的嘴角此刻紧紧抿着、微微往上翘起,这是她专注处理着电脑文件时候神经系统本能反应的结果。B的眼睛凝视着她,我们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在这个角度,尤其是筱静专注于工作无暇顾及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长时间凝视筱静雪白的脖子和乌发下露出的耳线而不用担心被发现。座位就是这样安排的,筱静侧对着他,她需要面对电脑打文件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现主任眼神的。不知道是刻意安排与否,B可以任何时候都直勾勾盯着这朵公司之花浮想联翩。
此刻他又产生了一丝幻觉,传说中的这个时代跨越辈分的情侣,这不就是一个合适的对象吗?此花朵虽然仅仅比自己年轻不到十岁,但外表看起来却真像下一代。天生丽质的人真那么抗衰老吗?而自己这些年充当老大的附庸以来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粗糙起来,值得吗?老天公平吗?望着正心无旁骛忙碌着的鲜花一般的下属,他有些恍惚,怎么会有人传说我和她怎么样嘛?难道就因为坐一个办公室吗?难道就因为我是她的顶头上司吗?既然狐狸没打到惹了一身骚,要不要顺水推舟?可筱静也不是那样的人呀!突然他一个颤抖:“不能乱想。”万一被老大知道了那这个破主任还做得下去吗?平时公司接待客人,老大都是点名要她出面接待客人。有时候半夜出去喝酒,也叫自己亲自开车去送她过去。谁叫她不仅仅是公司之花还是酒仙呢?安排她跟自己一个办公室,本来就是老大的意思。一来办公空间大一些,偶尔来两个客人,还可以在办公室坐坐。二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筱静就是行政部没名分的主任呀。这一点自己这个大内总管兼对外副总管还是应该拎清点。
B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手机的微信响起了视频通话声:
是吴丽丽的声音:“B主任,该训练了。就等你呢。”他抬眼一看,筱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办公室。
“我请假吧!”
“请假?我批准不了,你得找裘总。”
B悻悻地说:“好吧!我马上来。”
来到会场,他这个小组的人已经整整齐齐到场了。
筱静站在门口的位置,他走过她身边近前抱怨道:“你刚才来怎么不叫我呢?”
晓静有点委屈地答道:“我叫了你。你没答应我。看你发呆,以为你已经请好假了呢!”
(十二)
裘常的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的,每个座位都坐了人。没有位置的人临时从会议拿了几把椅子过来,把一个办公室挤得可谓水泄不通。人其实并不多,就是审计反馈几个小组的人,外加公司几个副总。一起不过是十来个人,可见裘常的办公室此前是太局促了,完全不能胜任如今工作的实际需要。
这是第四次审计反馈例会议了。费用问题和回款问题都已经在前三次例会上得到妥善解决。剩下最后的难点是涉及关联交易的问题。
裘常指示道:“辛莘你先说一下基本情况!”
“好的!各位领导:”辛欣手中拿着一些表格和材料,“这里有两个涉及关联交易得问题:一是,公账交员工个税问题涉及到关联交易。我们公司一直以来都是通过公账为员工缴纳交税,以前上面不管,第三方也不查,但现在成了问题,这个需要剥离出来。二是,参股公司关联交易。就是我们参股深圳天已有色金属进出口公司的业务涉及到关联交易。”
分管财务的身体干瘦的老麦问:“这两个问题很难处理吗?”
“第一个不难处理,但是涉及到员工切身利益问题。”
裘常问道:“个税历来都是个人缴纳吧。个税APP上不都这样操作吗?你们怎么会犯如此低级错误呢?”
辛莘解释道:“还不是为职工少交点税么。大家多得一点,也是为职工谋福利了。咱们公司一直就是这么做的。麦总和老大都是知道的!”她眼睛看向老麦那皮肤粗糙、皱纹迭起的长脸,似乎在寻求庇护。
老麦没有回避:“是这样的,裘总。不过以前没人过问,咱就这样做了也不算错。现在既然上面要求纠正,那就按新的政策来。”
裘常问辛莘:“按新规定调整吧。关联交易不是小事。这个能做到吗?”
辛莘答道:“财务上处理能做到,只是去年帐多需要点时间。”
裘常希望事情朝着快速简洁的节奏运行:“那就加点班。你们财务部十个人辛苦一下,公司按最高规定发加班费。”
辛莘迟疑了一下说道:“但是有个问题,涉及到大家的利益。如果全部按照制度来整顿,都转到个人账户来交个税!涉及到个人少缴纳的税,就需要补缴。”
一听还要补缴税款,一向把利益看得比生命还金贵的老拜不干了:“这恐怕得慎重……”
老拜在公司年纪仅次于裘常,虽然任职时间远不如任公司高层20多年的裘常,但也算是班子成员里面的老资格。他分管营销,在公司销售收入上发挥他锱铢必较的天赋,因此工作业绩也可圈可点, 所以虽然涉及个人利益秉性不改,却也稳坐高层多年。
老拜继续叨叨:“你们财务部想想办法,这次就处理掉。前面的发出的钱就不要退回补缴了。从今往后按照新财务规定来纳税,这样不行吗?”
“现在就是遇到的问题呀?!审计提出的,不处理过不了关。”辛莘求救似地望着老麦。老麦还没有开口,坐他旁边分管人事的副总、半老徐娘魏围围开口说了:“我觉得老拜说的对。发了的钱哪能再追回去呢。而且涉及的面那么大。”涉及到利益,女人尤其是人事干部更加敏感,别的事情她可以装傻充楞,白花花的银子每一钱一毫都别想漏过她的指缝。据说她老公微信的钱包,日常都不超过200,这个秘密是她自己作为管住老公管好家庭的秘诀在闺蜜群里骄傲地传播出来的。
裘常脑子急速地思考,问:“小麦你发表一下意见吧。”
老麦见裘常点将,作为分管财务熟悉财务流程和政策的高管,心知老拜和魏围围那种只打小算盘不管公司大局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他支持辛欣的意见:“财务制度是刚性制度,也是死板的,没法灵活,必须执行。再说以前多年我们已经在这上面获得了利益。这次审计不过是去年一年的事情,即使调整到正常状态,个人的损失也不会很大。而且根本不能算损失,关起门来说,只能说我们该自己缴纳的税由公司代替交了,是占了公司的便宜。”
“就是这样意思。”辛莘觉得这个看着干巴的领导这几句话实在是非常水灵,让自己刚刚焦虑的情绪得到一点的雨露滋润。
裘常心里有了注意,也不想再纠缠下去,问:“麦总说的很专业,专业的事就得听专家的。违反政策的事不要做,咱们也没这样做的正当理由。各位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的话,就按照麦总的意思处理吧!”
老拜和魏围围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没得到对方的积极反应,就都不再吭气了。其他副总和小组召集人顺着裘常的话回应:“没有意见!”“同意!”“可以!”
裘常总结道:“这个问题就按照新规定处理,财务部尽快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行!”财务主任辛莘轻松地答道。
裘常真不喜欢一个小事情,开漫长的会议:“下面讨论第二个问题。”
辛莘骤起眉头说:“第二个问题就大一些了。”
(十三)
审计反馈会议还在进行着,工会主席也在组织第N次团体操训练。
吴丽丽本来是行政部主任位置上干的。前任老大调走后,不知为什么没多久就被安排到工会主席的位置,她原先的副手B接替她担任了主任。她的职务级别没有变化,名誉上更好听,实际上没什么事情做,也失去了对内部资源的掌握。为此她深感沮丧,虽然曾经上蹿下跳地蹦跶过几天,终究对党委的安排无力改变。到了最后,竟把满腹怨气撒向接替她位置的B,彷佛没有B的存在,她的位置就会固若金汤,万世不变。虽然之前B作为她的副手她俩彼此关系还算协调,然而今日今时全然抛诸于脑后,与B的关系对B的态度除了抱怨就是愤懑。
参加团体操的80个人,男女大致比例各占一半,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训练,大多数人的动作都合符标准,只要再加训练,就可以做到整齐划一、气势壮观、独具风格了。但其间也总有几个人的动作以完美挑剔的眼光看去不那么协调,不那么和谐,甚至影响整体效果,拉低团队得分,极而言之,将使公司参加此次全市职工运动会锁定进入前十的目标化为泡影。
南方大学请来指导团体操的学生跟吴主席建议这几个人单独出来辅导,纠正姿势,如果不能纠正,他们就得被淘汰。
吴丽丽问:“都有谁呢?”年轻的学生教练伸手指了几个人。
一个主意涌上工会主席心头:“有B吗?”
教练并不认识B,话说80个人的队伍,她们才来教练几天,除了接头的工会小组长几个人,她那里认识如许多:“B是谁?”
在喧闹的进行曲中,队伍一板一眼地操练着,吴丽丽一边贴近女教练的耳朵一边把手指向人群中的B。此时队伍再认真的训练中,谁也不知道她们俩在嘀咕什么。
“哦,他呀?他还行吧!不过能纠正一个更好。”
“需要单独出来指导的人,把他也算上。你来指出,我给你做后盾。先叫那几个年轻男的然后是这个中年大妈,最后叫B主任。”
吴主席阴狠地对教练说道:“淘汰他们那就是便宜了他们,叫他们出来单独辅导,不过关就继续纠正,相信你们有这个指导能力。让大家看着,看看他们几个到底是确实技术不行呢,还是故意捣蛋呢!如果是捣蛋,就更不能放过他们,就越是要多加训练,达到为止。姿势做不规范不能下场。”
音乐停下,一轮训练结束,大家原地稍事休息。吴丽丽发挥自己权威的时候到了:
“乘大家休息的间隙,我讲几句。同志们辛苦了!咱们的训练整体不错,效果也出来一些。但是还不够,离公司的目标还差得远。特别是有几个同志的动作很不规范,影响团队的整体效果。这几位同志使确实姿势不到家呢,还是像南郭先生夹在人群里面混呢,我们要请出来,单独做一下。指导老师发现问题可以马上纠正,做不好老师可以具体指导。至于那几位有可能使南郭先生,下面请老师来说。”
休息了十分钟后,开始了个别辅导。
“您——”年起的女学生板起教练严肃的面孔,一本正经地朝着人群开始指点,“请出来一下。”
出来个年轻人。站到腾出的空地,老师喊“一二三四”。这个年轻小伙子,只一遍就过去了,根本不需要再次纠正。
吴丽丽工会主席指着他说:“小马你这这不是行吗?怎么在队伍中就乱来呢?是不是故意的?”
好像被戳破了心机,小马年轻白皙的脸上霎那间一阵红一阵白:“不是不是,真不是,可能我没体育细胞!”
“大家都认真点哈!”主席高声喊道,“小马表现不错,一次就过了。”吴丽丽心知,这套广播体操姿势并不复杂,小马这样的就是会吹笙的南郭先生,混在人群里出工不出力,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她也懒得跟他计较,此刻她的目标不在他身上。
教练接连不断叫人出来单独过一遍:
“你,你,你……”
被点到的人大都没什么问题,有的确实差点事,教练手把手地稍微指点一下,也就达到了规范要求。人有时候就这样,在人群中打太平拳,做花架子不出力,不尽力,即使本来能做到的都会降低质量、出现差池。而一旦独自面对被包围被审视的眼睛,内在的自尊就像被压住的弹簧瞬间松开促使自己回复到正常状态。
“接下来是您,大姐——”年轻的学生教练叫的是一个年纪足以做她母亲的刘大姐。
马大哈刘大姐腰身粗壮,四肢不协调、动作很别扭。在小教练的手把手指导下,做了四五遍,都还没有达标。虽然众目睽睽之下,脸皮薄的人会感觉不好意思,但刘大姐是个乐天派,无所谓畏惧,彷佛面子问题她此生从不纠结。即使被老师纠正了几次不达标,她照样嘻嘻哈哈:“算了算了,没体育细胞,我退出参加表演,淘汰我吧!”
吴丽丽不答应:“那怎么行?刘姐姐也!这可是政治任务哦,你作为民盟会员,虽然不是党员,但民主党派也要听党的话不是?”其实她针对的不是刘姐姐,她的目标还在后面。
刘姐姐被吴主席这貌似打趣地话稳住,强迫自己收住笑脸,跟着教练认真做动作。
“可以可以!学会了!”教练赞许道,“刘姐姐您自己再单独做一遍就过了!”
刘姐姐单独做一遍,圆满通过。“哗啦啦——”这一下全场给她鼓起掌来。
刘姐姐做完,大家以为都没事了。可以开始下一轮排练,早点排完早点结束下班回家。
教练老师却指着B主任说:“还有您,请您也出来一下。”
吴主席假惺惺地说:“那是咱们行政部B主任。”
年轻的学生老师红着脸说:“哦,B主任您请出列。”
B主任对自己信心满满,根本不觉得的自己动作会欠规范。他以为听错了:“是我?”
吴丽丽以主席的口吻很严肃认真地说:“就是你啊,小B,听老师的指挥吧!”她还不忘记揶揄他一下,以之前主任对副手的口气称呼比自己年轻的B。
别看B是行政主任,是公司老大面前的红人,经常充当老大的传声筒。他说出的话在公司往往非常管用。谁也不知道,他说的话发出的通知,是老大的意思呢,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没人会去认真追究,万一是老大的意思呢?岂不是开罪了大领导?但此时此刻,B在比她资格老曾经的顶头上司面前也不好公开发作,可是在众目睽睽下单独被审视、评判、挑剔,他依然感觉到尴尬、郁闷甚至愤懑。。
“不要不要,我不需要吧!不然我淘汰出局算了!”
主席严肃地说:“老大出国前有交代,裘总主持公司的工作。裘总反复强调,这次参加运动会团体操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好。你做为单位排在第一部门的领头人,不是应该带个头吗?”说完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躲闪。
B憋得满脸通红,心不甘情不愿,被逼得做了几次。虽然还是不很标准,但主席感觉他的锐气被挫得可以了,就示意教练喊合格:“可以啦!这回不影响团体打分了!”
这会子,吴主席觉得扳回一局,长舒一口气。这几年来憋至肺部深处的闷气全部透了出去,好像连公司的AQI从此后都降到50以下,呼吸顺畅、氧气充足,从此以后人精神多了。
(十四)
这边审计反馈会议继续进行着第二个议题。
辛莘骤起眉头说:“第二个问题就大一些了。”
裘常问:“怎么个大法?”
分管财务的副总老麦说:“这个我知道,咱们在合并报表的时候把参股深圳天已有色金属贸易公司的算进来,审计认为涉及关联交易。”
裘常问:“咱们参股深圳天已有色金属多少份额?”
“49%。”
“怎么涉嫌关联交易的?”
财务部辛莘解释道:“咱么给它的货物收款,在合并该公司报表的时候没有扣除,所以存在重复计算的问题。总公司考核后认为,存在虚浮的收入,而且也因此降低了毛利率。”
“那就扣除吧!”裘常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大事。
“但这样一来缺口就比较大呀。”
“怎么办?”
“而且这个跟营销部关系甚大,和营销部的业绩也密切相关。”
涉及到自己分管部门的任务指标核算,老拜又坐不住了:“这个数字太大,万万不可扣除。”
X主任也顺着他顶头上司利益共同体说:“想想办法吧!裘总上次咱俩去广州,您不是带我去见了一位广东省的领导吗,您们关系铁,叫他出面打个招呼,关照一下吧。”
裘总不肯:“这是哪跟哪啊!关联交易领导打招呼解决?你搞营销的怎么说出如此外行的话?再说我俩也就是私交而已,工作的事不要动用私人关系。”
分管财务部的副总老麦主动插话:“这确实是个难点。全部扣除的话,就大幅度减少收入了。追究起来任务都没完成,收入和利润都一样。同时受到影响的还有大家的收入。搞不好今年的收入也会受到比较大的影响。”
大家纷纷发言,气氛热烈。裘常边插话边思考:“公司目标任务是老大签的责任状,和我倒无甚密切关系。但审计不过关,却是我主持期间发生的事情,显然板子不可能打在他屁股上。孰轻孰重泾渭分明。再说,就算帮助蒙混过去,最后得益的还是老大,与自己这一时半会的主持工作反而了无瓜葛。反之,审计反馈问题自己处理得好,是典型的工作能力和工作业绩的体现,反倒可以在总公司面前露一小脸。话说去年的目标任务没完成跟自己有什么干系呢?”如此一番忖度,他心中的主意渐渐成熟。
于是他说:“这样吧,老拜、小麦、围围,各位领导,今天暂时不做决定。辛莘、X,你们财务部会同营销部再用一周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再做些调研,看看别的公司,特别兄弟公司是否有类似情况,他们又是怎么处理的!和第三方审计公司沟通一下,他们见识多处理此类问题也多,遇到这样的问题最圆满最妥善的办法是什么。全部搞清楚后,咱们再集中研究一次。但你们在调研的时候要记着俩个原则:一要合规,二要保护咱们的利益。一句话:依法办事,通过审计。”
老拜、小麦、周围围几位副总相互看了一眼,嘟哝:“完全合符审计,任务完不成咋办呢?”
“你们先协调沟通一下,看看能否保持不扣除咱们那一块。我也再想想。下周一再定。”裘常说完,会议在沉闷中结束。大伙陆陆续续离开了裘常办公室。这时候,裘常心里已经有了最后的答案。
辛莘收拾手中的文件最后一个离开,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对他说:“裘总,晚上张行长约的局您别忘了。下了班,我开车在门口等您。”
“嗯!你记得提醒我一下。”
下班后,裘常坐辛莘开的SMT如约到达酒店。他俩被服务员引导,在昏暗的灯光下,曲里拐弯走了好一阵,才来到订的888包房。进入包房,只见典雅的木头茶几上摆着张琳行长带来的酒水和精美礼品。红白相间的酒水纸袋上两个飘飞云天的仙女合捧一盏金杯;精美的盒子上没什么图案,紫红色的布面上印着眼神不好的人难以辨识的六个英语字母:HERMES。
(十五)
被单独拎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规范动作,B主任不知道是吴丽丽故意找茬还是自己确实做得不合标准。有一天突然想起这个窝火的事,他问筱静:
“我跳操的动作不标准吗?”
“我在你前面,我看不到呀!”
“我现在做一下看。”
说着他站到办公室阔大的空地,做了头几天练习的那几个动作。
筱静夸道:“蛮标准的呀!”
“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嘛!怎么说我还需要单独指导呢?”
“以前不知道,反正现在很标准很规范啊!B主任!鼓鼓掌!”筱静脸上绽开花一样的笑容,她脸上雍容的肌肤把眼睛挤得快眯成一条线了。
B的耳朵没有听见她的赞许,脑子里在回想自己以前到底是不是不标准,也没搞清楚个所以然,只好狠狠地骂了一句:“故意搞老子在众人面前显丑吗?妈的!搞我!”
“啊!?”筱静睁大眼睛看着他横肉凸起的脸,这张脸刚开始常常让她不由自主地躲避的卡西莫多脸,现在看多了,审丑已然麻木,好像也不需要回避了。
她的眼睛顺着声音自然望向他:“您说啥?”
“没什么,我出去抽根烟!”他拿起自己办公室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走出了大楼。
筱静刚出生的时候,他妈妈和裘常是同一个办公室。那时候裘常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小子。看娃娃可爱,常常会抱起来抚摸她的头,逗她玩。奇怪的是小丫头时候的筱静也很喜欢他,他只得一边抱着她,一边在办公桌上处理工作,一直粘到妈妈要带她下班回家才离开他的大腿。
这日,又是一次团体操训练,她进来请假,说不能参加训练。
面对她的请求,裘常回答得很干脆:“不行。”
裘常并没有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而爽快答应她。实际上他此刻并没有想起自己曾经在三十多年前抱过这个眼前丰韵正盛的女人。
“你一个行政部文员,哪里很忙呀?”
“是家里有事呢!”筱静娇滴滴的回答,好像眼前这个花甲老人还是三十多年前的叔叔。
“家里什么事非得你上班时间去?”
“实际是我身体不好。”
裘常漫不经心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皮直视着她:“你浑身上下充满精气神,哪有什么不好?”
“我腰酸肚子疼?”
“有吗?我没看出来。”
“哎呀。裘总,裘叔叔,我就是不舒服嘛,好嘛?”
她这一声娇喘的称呼,倒提醒了他,几十年前这个两三岁的女娃,被抱在他怀里的时候经常主动亲自己的脸颊。她那双大大的纯真的眼睛,总是让自己吟咏《诗刊》上读到的诗歌《童真的眼》,她来得多,他吟咏得多,以至于吟咏到烂熟于胸,现在他还能想起其中几句:
你的明目之于我的凝望早已超越
我的幻想对于你的追逐与其匹配
那在你未来日子里等待的
将从我灵魂幽处出发,行进不绝
在你的记忆里,是清晨瑰丽的彩霞
你的到来就是霞光里娇嫩的鲜花
你以你倔强的性情走自己的路
永远都在幸福里迈向天涯
我说过你在黑夜里睁眼
就像星星闪烁着光焰
你跟它们一样高悬在天宇
又常常悲悯地贴近芸芸众生
你就像一头美丽的小鹿
内心充盈着春天般的稚嫩
我走进你,在你的春天里小憩
醉忘归路,也不愿被惊眠
想当年,自己也是颜值在线,十足小鲜肉一枚。现今,皮肤暗淡松弛、皱纹涌起,与眼前这个肌肤光亮白嫩、平坦紧致的下一代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坦率地说,调到这个公司多年来,虽然也知道筱静在这里工作,但由于不具体分管行政部而且相隔着层级,他俩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见面都无非是她叫句老总他回答个你好之类,几乎没有想过这个夕日的幼女忽然就长成了水灵灵的熟女。此刻,他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她穿着特别短的上衣和长牛仔裤,这种搭配好像是刻意营造的个性化,以免出现精致的女人最无法接受的撞衫。浅杏色的上衣虽然袖口到达手腕,系紧袖扣仅仅落在手腕之上。颜色太浅几乎半透明的面料,足以勾勒出内衣清晰的轮廓,被扫射过来的视网膜捕捉,而引发B主任之流的色男难以移开视线。她衣襟下摆短至腰线以上,后面看去腰肌肤光滑平坦细腻,腰窝彰显出这个时代女人追求的风尚。前襟下摆,同时展示她出生时间接生大夫以讲究的科学手段处理得非常精细的肚脐眼,圆润,深陷,呈现出完美的凹陷。长及坡跟浅棕皮鞋面的蔚蓝色牛仔裤紧紧贴着她高翘丰腴的臀部,裤腰线刚刚好挂在髋关节臀中肌上纹丝不差。由于裤腰落脚的位置宛若悬崖,裤腰扣子只要解开,裤子就会有松脱的危险。一条靓丽的卡其色GUCCI腰带围成的一道流线与上装下摆之间袒露出她天然的丽质,洁白细腻光滑的小腹部,安放着那个迷人的小漩涡。在裤腰扣子上方,小漩涡沿,腰带的边缘,几缕黑色的毛茸茸的生物若隐若现。
“这是啥打扮?”他内心嘀咕了一下,“现在的女人都这么穿了吗?”
他忽而起心,调侃面前这个判若两人的小囡囡:“叔叔,你还记得我是你叔叔呀!”
“当然记得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呢!”
“叫叔叔也不行。不是你小时候,叫叔叔,就抱着到腿上影响我工作。”
“现在你想抱吗?”
没想到她能说出这句话来。他抬眼盯着她看了一下,心想真是世道变了,这么轻佻的话脱口而出,不害臊吗?过去那个纯洁无邪的丫头哪里去了?
裘常像被挑起争斗的公鸡,瞬间被激起反应,他可不想被她拿捏,立即反唇相讥:
“现在抱你?你敢我可不敢。你可别害我哈。”
“抱抱是你说明咱俩关系亲,怎么会是害您?话说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叔叔呢?”
“你现在长这么大了,我抱得起来吗?”
“哎呀,裘总叔叔,谁叫你那样抱呀!”
“那怎么抱?”
“你没抱过您夫人袁阿姨吗?抱阿姨那样抱呀!”这女人越来越疯癫。裘常感觉自己确实赶不上时代的节奏,瞬间就要被已然长到她妈妈当初年纪的筱静打败。
……
他果断地阻止道:“别过来,你别害我哈。”
“绝对不害你。只要你准假,坚决不害你。你还是把我当作三岁小孩子,都行。”
筱静说罢嘟着嘴唇,走到他办公桌侧面,一股浓烈的紫罗兰香水味在他的嗅觉里氤氲开来,席卷了他的神志,让他进入一团迷雾之中。她高翘丰腴的臀部贴着他椅子的扶手,稍不留神,就会压着扶手上他的胳膊肘。他要是把手抽回来顺势往下一搭就会贴上去那片紧致富有弹性的生物体之上,此刻想必她也是不会拒绝的,说不定还会故作享受,或者竟然主动贴着他的手掌顺着扶手边缘溜进他宽大的座椅中,跌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呢,回到她年幼他年轻的那段时光。
他想起一个历史名人的话:“他们之所以保持着廉洁、正直、朴素,是因为还没尝到权力的滋味儿。”当他们品尝到之后呢?会怎么样?
裘常没继续往下想。
“悠着点!”一个声音在耳边警告。他终于从紫罗兰浓郁的香气里,廓清自己的神志。
(十六)
这日,茉莉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听得出她在破口大骂B主任。话很难听,差点问候他八辈祖宗。
裘常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打了个电话,叫B主任和茉莉俩一起到自己办公室来。
B很委屈地报告说:“她要俩人的办公室,公司办公用房那么紧张,哪里安排得了呢?”
茉莉立即反驳道:“你和狐狸精不是两个人一个办公室吗?”
B脸气得发青:“谁是狐狸精?你骂谁呢?”
茉莉自恃家境背景不一般,毫不示弱:“坐你办公室那位姓筱的,大家都说她是狐狸精。”
“她是谁,你是谁,你能跟她比吗?”
茉莉的火气越来越爆:“怎么不能?我是没她年轻还是没她漂亮?”
“这哪跟哪啊?”
茉莉越发上劲:“那就是我没她骚啦?!”
“你混蛋。”B气得浑身发抖,右手都扬了起来,就差狠狠朝茉莉脸上扇过去。
茉莉毫不示弱,梗着脖子竟然迈一步上前去,挑衅道:“怎么,你还敢当着裘总面扇我吗?就算裘总不在,谅你也没那个胆。”
裘常冷眼看他们一分钟不到,战争不断升级,他觉得气氛完全到位了,于是声音略微抬高,不疾不徐地喝道:“都给我住嘴吧!”
他的神色十分严峻但嘴角泛出一丝不容易觉察的笑纹。
“B主任你说说咋回事,咱们公司家也大业大。一个多月都没解决她的工位,有那么难吗?”
B略感委屈地回答:“裘总您是不知道呀?”
说罢,挤着两只眼睑圆溜溜的小眼睛,B凑近裘常的耳畔。
裘常伸手挡了一下,不让他贴近:“别搞得神神秘秘的,大声说吧!”
“那我说了。”有人壮胆,他也懒得顾忌茉莉了,“她不愿坐大办公室,嫌吵。稍微小一点的呢,谁都不愿跟她在一起。”
“什么叫不愿跟我在一起。我得罪谁了?我碍了谁啦?”茉莉还在气头上,声音瞬间又尖锐起来。
“你以为谁愿意和你一个办公室吗?躲你都来不及呢!”
眼看两个人又要争吵。裘常觉得这戏看够了,深深体验到一种身居裁判位置自由裁量和渔翁得利的惬意。他本性上是个行事简洁的人,无心继续浪费时间。暗忖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打住吧!
裘常假意退一步:“小B!B主任、茉莉,我看你们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来,想不想听我的建议?”
俩人眼见领导亲自解决,把彼此睥睨的目光转道裘常身上:“听您的。”“我也服从组织安排。”
裘常眼睛扫视了一遍他俩的脸,发现B还是气呼呼的,而茉莉一张桃红的脸蛋颜色开始淡下来,胸部却还在大幅度地起伏。
他不紧不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叫营销部在靠近我办公室门口的位置挪开俩人,就在这里隔出一个工位。茉莉你就坐这里。”
茉莉有点不十分情愿,嘟着嘴:“那还不是大开间办公室?”声音收起了音高,变得软绵绵的,像蚊子叫一样。
裘常没有搭理她,他盯着B说:“工位的隔板做高点,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声音也没那么闹腾。”
B主任接话道:“这样不是和小办公室一样?跟单间都有一比了!”
裘常转眼瞟了下茉莉:“这回你满意了吧?”
茉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偏着脑袋眨巴几下眼睛,才稀里糊涂地答道:“好吧,那就听裘总的。”
“谢谢裘总,”B伸出双手想握一下他,他似乎没看见,双手并没有回应。B也不尴尬:“老领导您就是英明,真帮我大忙了!我这就区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茉莉动作比他慢,也转身,却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裘常,迟疑着,裘常眼神往左一瞥:“你还有事?”
“谢谢裘总!我是真坐不了大办公室,太吵了。人一吵我就偏头疼。”
裘常淡淡地回答:“都是工作,不需要谢。以后跟同事们要搞好团结,不要动不动吵架。你现在也算是一个人的办公室,做好自己工作最重要,不要惹同事们说好像我特殊关照你一样。”
茉莉虽然脸上还有生气过后的红晕,但语气变得十分温顺:“好的,谢谢您。我知道,这样安排等于还在你身边,您有事随时吩咐我。”
“做工作不是为我服务,而是公司安排的工作要努力去完成去做好。当然我也要顺便说你一下。”
“嗯,您指示!”
他盯着茉莉上下打量几番:只见半透视的上装里面内衣轮廓清晰可见。她下半身裙子超短,高高露出大腿,如果坐姿不雅,内裤的颜色极易挑战他人的眼帘。
他说:“这样的打扮上班还是不要了吧。咱们毕竟是体制内的。”
“好的。以后都听您的。”茉莉乖巧地答道,脸上又泛出红艳,这回不是激情澎湃的结果,而是羞愧赧颜使然。。
“也不是都听我的。非工作场合你怎么穿是你的自由,还有以后上班不要带孩子来办公室吵闹哈。”
“今后绝对不会的。”茉莉连连答道。
裘常说:“你年轻时尚,会玩。孩子也很活泼,我的小孙子太文静太内向了,这方面还得向你的孩子学习。”
“好呀!方便的时候带来一起玩。”
“带公司不好吧。你愿意的话可以约我儿媳妇一起遛遛娃,只是她医院的工作太忙,周末难得休息。”
“互相学习。这周末好吧!”别看她年纪轻轻,顺杆爬倒挺老道的。
“那她不一定有空。到时候看吧!”
“没事没事,您儿媳妇没有空。您和夫人带着孙子一起来也一样啊!”茉莉杆子越爬越高,裂开嘴露出八颗碎玉一般的牙,甜蜜的笑容像一湖荡漾的春水荡进了裘常的心里。
他仿佛看见三十多年前还是女朋友的老婆在电影院门口见他到来时的表情。
“再说吧!”
(十七)
晚上,九点多钟,裘常洗漱后正要上床,接到B电话:“裘总还没有睡觉吧!”
“没呢!”
“出来坐坐吧!”
“坐坐?有急事电话里说吧。”他的口气不容分说。
“没什么事,就是一起随便坐坐。”
裘常不想跟他有私人之间的牵扯:“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电话中说,不着急的话,明天上班到办公室说吧!”
B主任还不肯放弃:“我是看裘总您日理万机,太紧张太辛苦了,专门请您出来放松一下。我已经派司机小翟开他自己的车到您家去接了。”
“谢谢你的好意,我确实有点累,要休息了。”
裘常挂了B主任的电话,搂着老婆准备进入温柔之乡、再展雄风。
老婆以前很反对他出去应酬,一来怕喝酒伤身体。岁月不饶人,如今他进入花甲之年了,更应该珍重。 二来怕他沾染坏毛病,尤其是女人最恨的那就毛病。这也是她年过半百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担惊受怕的事情。
刚刚一旁竖起耳朵听到自己男人接的电话,反而鼓励他出去:“办公室主任是老大的心腹,人家这样腆着脸地邀请,你就别端着了。小心他给你上眼药。”
他答道:“这个B主任,可谓表里一致,形貌丑陋,内心更加龌龊。像这种半夜鸡叫的事情咱不能沾上,就算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也难免流言蜚语,惹来一身麻烦。”
“出去坐坐怕个啥?他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可说不定。这些王八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在单位踏踏实实做事,稳稳当当做人,光天化日下,我不怵。但月黑风高夜,你老公我虽行走江湖半个多世纪,也难免马失前蹄斜,到时无处可说、百口莫辩。好不容易延迟退休天赐的这点好处泡汤了,那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亏大发了。”
老婆一听,确实是这么回事:“老公你是越活越老道啦!”
“你这个黄脸婆敢嫌弃我老?”裘常在老婆松弛的脸蛋上轻轻掸了一下,“如果说要出去坐坐,营销部的X主任倒是个稍托付的人。以前他说过知道有个隐秘低调的上好餐厅要约一起去,后来又没下文了。要不哪天咱俩叫他带上夫人一起去见识见识?”
“好呀,那就沾老公的光啦。咱老了老了,也开开洋荤。”
说罢,老婆关了床头灯,转身又猫咪一样缩进他的怀中。
这边还在家里的B主任放下裘常电话,给远在欧洲的老大发了条微信:“很诚恳地请了他,他不来。说累了要睡觉。看来是真的老了,身体顶不住。”
“知道了,我不在期间你们几个注意点吧!出了事没人保你们”
“他下次打电话向你请示工作时您是不是说说他。”
老大问:“说什么呢?”
“他工作上有点来蛮的。”B说。
“有吗?没听哪个说。”
“比如组织排练团体操,动不动说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不让请假。我门有事情请个假都好难。”
“政治任务是我说的。再说这次运动会市里新来的领导要求高,市里下发的文件也有这个意思。就由着他吧。”
“就这样让他甩威风呀?”
“先这样吧!折腾不了多久啦。”
“好吧!我会密切注意搜集他的工作反应的。”
老大:“我不在家期间你和小翟几个注意点自己就好了。”
B主任不死心,肚子里又搜索出一个他以为的阴私:“那个关联交易的事情迟迟都没解决。这个事情好大哦,搞不好影响道全体职工的利益。”
老大迟疑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你们管得了的,你别多事。再大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说。”
(十八)
工位改造好后,坐进去那天,茉莉敲开了近在咫尺的裘常办公室的门。这日她穿了条过膝长群,黄玫瑰花香槟色底的百褶裙,上身一件真丝玫红蕾丝衬衫,外面罩一件米色小西服,显得时尚又大方,一改之前随意暴露的着装。
她手中拿着一本《这里是中国》,放到裘常桌上。
“裘总送给您!”
裘常问:“为什么送本书给我?”心想:“这叫雅贿吗?”
茉莉答道:“那天看你桌上摆着一本上集,现在下集出来了,我正好也要买就顺便多买了一本。”——实际她是特意买给裘常的,她自己对读书这种事情是完全没有感觉。“给你配成一套多好。”
裘常严词拒绝:“别,你拿回去。领导干部不能收礼你不晓得呀?”
“就一本书算什么礼呀!再说您帮我安排好工位,别人哪有这样的待遇呀!我内心真的好感谢,不然我都差点被那些王八蛋气死了。”
裘常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说话要文明点。至于位置安排不过是工作上的小事,谁叫我在这个岗位上呢?”
茉莉显得十分真诚:“那还是您关照了我,多多感谢裘总,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多多指教。“
“关照不到。书拿回去吧!我自己需要的话会去当当上‘当’一本,让它俩配成一套套。”他的手在案头上的《这里是中国》上册封面摸了摸。
“裘总您就收下吧!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这还能坏了你的规矩呀?我走了哈!有事您尽管招呼!”说罢回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裘常办公室,关上门,把她的黄玫瑰花影遗留在空中。
“一本破书而已,受之无愧,却之又嫌矫情。”裘常心想,“俗话说: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本书会是引起风暴的青萍吗?”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做不到洞若观火、优雅从容呢?想到此处,他苦笑一声,放弃追出去还《这里是中国》的冲动。就让这本留有茉莉余香的下册和自己案头的上册配成一对合二为一吧。
裘常刚刚把这两本厚厚的大十六开的精装图书摞起来放至案头,手还没来得及从欣赏的摩挲中抽回,人事部主任邝平敲门进来。
邝平说:“这里有个退休人员的事情跟您汇报一下。”
“你坐下一下!”说着裘常转身走几步进到身后的卫生间,几分钟后,听到抽水马桶放水的声响:“哗啦——”水声还没完全停歇,他走了出来。
他端起茶杯深深地呷了一口:“说说咋回事?”一边放下杯子,一边坐回椅子上。
邝平嘚啵嘚啵了一会,大意是说刘姐姐想提前到五十五退休。她的理由是要出国带孙子。但是得与单位协商,获得单位批准才可办理。
形势变化太快,裘常一时也没经验,问道:“咱们就是批准了,社保那边会给办理吗?”
邝平答道:“根据新的弹性退休制度,她交够了十五年的养老金,单位同意社保就允许。不过程序上需要单位和她签个协议。”
裘常问:“哦,她自己真的愿意吗?咱们单位效益好,退休后收入大幅减少,那个好好的愿意提前退休呢?”
“她就是愿意啰。是她自己找我说了几次。”
裘常:“哦,哪天你叫她来一趟,我当面问问她。这种事情,属于人生大事,必须慎重对待。你们搞人事的可别马虎。万一她别到时候反悔了,搞得大家都难办。”
“我现在打电话叫她过来。”
“现在不要。我一会儿还有个会,改天吧。”
“好的。”
邝平退了出去,他的背有点佝偻,才四十多,不知道是不是缺钙还是身材太瘦削而导致的。
(十九)
改天,刘姐姐被叫到裘常办公室去。
裘常在她面前摘下了领导僵硬的面孔:“刘姐姐呀,你好享福,这么年轻就做奶奶了。”
刘姐姐嘻嘻哈哈地答道:“向裘领导学习啰。您不是早就当爷爷了吗?”
裘常:“那能跟我比,我比你大多少?”
“您一点都不大,您可是咱们公司资深年的轻帅哥。”
裘常:“去,别瞎掰了。说正经的,干嘛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要退休,别人都巴不得多干几天呢。退休嘛,以后总有那么一天。工作你要真丢了,此生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带孙子呀,咋办呢!”刘姐姐好像也有几分留恋。
“非得你去带孙子呀?请人带嘛!”
刘姐姐:“哪里请得起呀!欧洲那边请人的钱,我夫妻俩一年挣的工资都不够付的。”
“哦!”这倒是超出裘常的了解范畴,“有这么贵吗?”
“可不是,不然谁愿意提前退休呢?”
裘常还是想多弄清楚一点:“发达国家工资确实比咱们高,可一个保姆也没这么大差异吧?”
刘姐姐这回认真地解释道:“其他方面不太清楚,请保姆就是这样。”刘姐姐说,“我门全家都经过了仔细研究比较,我在这里上班多赚的钱,拿去请保姆,完全不够,还要打倒贴,实在是划不来。再说请别人带也不如奶奶带亲哈。”
裘常在自己的小区里散步,看到那些带孩子的人,几乎大部分都是自己的爷爷奶奶,请保姆的极少。而那些爷爷奶奶看起来收入也不高,并不是可以用自己挣来的钱请了保姆后还有余款足够对付自己生活的人。相形之下不如自己直接上手,既享受了天伦之乐,还省下了生活费。而那些被请的保姆看起来比带孙子的爷爷奶奶还要年轻,需要支付的工资显然高于这些自带孙子的爷爷奶奶的收入。这种情况和刘姐姐说的可谓异曲同工,可见刘姐姐提前退休真是迫不得已。
想到此处,裘常若有所悟:“看来咱们还得加快发展、努力赶上。难怪你崽待在欧洲不回来,欧洲的钱好挣呀。”
刘姐姐:“嘎就苦了我们哟。”
裘常安慰道:“没事,以后你两拨老子就跟着仔去欧洲享福吧。这次你老公也同去吗?”
刘姐姐:“他才大我三岁,没到六十周岁还退不了。看看明年能不能争取办个非领导职务吧。”
裘常:“带孙子不容易哦。你老人家保重身体,悠着点哈。”
刘姐姐叹口气,“唉!没办法。我们女人就是命苦,年轻时候侍候老公孩子,老了老了还要侍候孙子孙女。”
裘常半认真半调侃道:“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嘛,贤妻良母说的就是你。你就是传统美德的杰出代表。”
刘脖子一梗:“我可不想代表。下辈子不做女人了,我要做男人。”
裘总笑道:“那倒是,你这辈子就有男人的气概。”
“您就讽刺我是女汉子呗。”
“哪里哪里,你外表是资深美女,内在有豪爽气质。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呀!”
“哈哈……裘总您就取笑我吧!” 刘姐姐说着站起来, “感谢裘总,等你去欧洲我请你吃饭。”
这个马大哈居然一边大笑着就起身离开了裘常的办公室。
目送着她打开办公室门,就要消失,裘常在后面喊了一句:“我可没这个福气,你请公司老大吧,他不是正好去了欧洲吗?“
(二十)
开闭幕式那天,大家起得很早。他坐着司机开的H7,B主任陪同着坐在副驾。后排很宽敞,中间有个扶手,可以放两只茶杯。
来到小鸟巢,参赛队伍正陆陆续续到达,集中在体育馆入场口外的小广场等待。三十六支队伍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旗帜上或直接写着单位名称,或印着本地标志性产物图案,或是单位抽象的LOGO。运动员都穿着运动装,有蓝色上衣配红色裤子,有红色上衣配蓝色裤子,或者全身橘色的套装,还有白色黄色相间的服装,五花八门,可谓各显其能。那些脸上化了妆涂抹了油彩的显然是团体操表演的运动员,裘常也不例外,出发前在公司会议室被请来的专业化妆师在脸上还粘了个五星红旗的脸贴。
他下车走向自己的队伍,看见一个熟识的脸孔,头上扎着辣眼的大红花。这是位女领导,但她的队伍却并没有扎头花,大概她们的创意与自己一样,也是突出领导在团队的作用。而另外的一个代表队的领导,他的装束打扮则完全和队伍一样:蓝裤子白上衣。有些队伍穿着上舞台似的演出服装,女队员都是裙装,男队员配着领结,这更像文艺汇演的装束,在团体操比赛中更有竞争力呢,还是适得其反呢?
人群在等候进场的过程中,叽叽喳喳十分热闹。打电话的,发视频的,拍照的,人们远远高声叫唤,彼此大声打招呼,忽地某处还“哈哈哈哈”传出一阵开怀的哄笑,比菜市场还欢腾。
突然大喇叭说:“各代表队准备入场。”于是呼啦啦,大家都排好队,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一队跟一队进场,穿过体育场下面的入场走廊,急匆匆地往里面走。队伍在里面挤挤挨挨,显得特别紧张急促,人们的高声喧哗迅速寂静下来,只听得脚步“吧嗒吧嗒”的声音和衣服摩擦“刷刷刷刷”的声音回响荡在长长拐弯抹角的入场通道里面。
来到场馆里面入口处齐刷刷停住,一队挨着一对,等待大会主持人宣布远动员入场的声音。会场里面已经响起了熟悉的体育进行曲。
此时刚刚启用的小鸟巢体育馆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观众席座无虚席,虽然只是群众性体育运动,但领导重视,各单位领了任务,纷纷派人坐满了自己分配的位置。会场上悬挂着全市三十六个县(市)区局委司的横幅,每个单位的观众坐在自己单位横幅后的看台上。三千六百名观众的目光聚焦于一点,共同期待着一个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裘他看见单位那块巨幅横标挂在场馆的东侧:“虔州有色金属进出口公司祝全市职工运动会圆满成功。”后面的看台坐着公司做观众的员工,他们穿红着绿,手拿小旗或者小喇叭的或者拍手器,个个精神饱满,
随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主持人宣布运动员入场。全市三十六支代表队依次入场,他们身着各自单位的特色服装,步伐整齐,口号响亮,每一支队伍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他们之中,有来自教育战线的园丁,有守护健康的白衣天使,还有众多默默无闻却不可或缺的城市工作者。尽管身份不同、职业各异,但此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运动员,都怀揣着对长征精神的敬仰和对体育运动的热爱汇聚于此,用行动诠释着“在新时代的旗帜指引下,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日子,注定闪耀着不朽的光辉。历尽艰苦卓绝的红土地人民,在新时代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这片热土上,今日在新启用的小鸟巢体育馆被再次点燃激情与荣耀。为了纪念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一场别开生面的职工运动会在此拉开帷幕,它是一场体育竞技的盛宴,更是一次对长征精神深刻传承与致敬的盛会。
运动员入场在场馆中间汇聚,经过了教练员运动员宣誓等一系列的规范化程序后,主持人请上了一位穿着朴素却精神抖擞的老者上台演讲。他就是那位匿名捐赠善款的退休老党员。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我们纪念红军长征,是缅怀先辈们的英勇无畏,是以先辈的精神激励我们在新时代的旗帜下高质量发展、奋勇前进。”这番话,为运动会定下了基调,那是对历史的尊重,对未来的期许。
开幕式后,进行了团体操决赛,十支代表队的表演将这次运动会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队员们以身体为笔,地面为画布,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动作,讲述了红军长征的艰辛历程与辉煌成就。从于都到陕北,每一幕都栩栩如生,让观众仿佛穿越时空,亲历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这既是体力与技巧的比拼,又是各团队创意与合作的展现,更是长征精神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创新表达。
闭幕式上,所有参与者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手拉着手,心连着心。那一刻,没有胜负之分,只有满满的归属感与荣誉感在每个人的心中涌动。回顾这几日的比赛,大家既锻炼了身体,又加深了对长征精神的理解,更在相互协作中体会到了团结的力量。这场职工运动会,成为了连接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的桥梁,它告诉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长征精神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行。
团体操比赛结束后,虔州有色金属进出口公司几乎是意外地获得团体操冠军、组织奖和团体前三的佳绩。作为参赛单位代表在闭幕式上讲话,裘常站上演讲台,从口袋里了手机。他没想到自己的单位会得第一名,更不知道要上台发言,于是在观看闭幕式的时候匆匆在备忘录里写了个简单的发言提纲。他几乎没看手机,上讲台的时候,他已经把开头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多次。此刻,只见他环视全场,目光坦荡而深邃,停留在自己公司的队伍上。
他看到队伍整齐划一,穿着统一运动服装、统一鞋子,拿到冠军后个个精神饱满,面露喜气,神色庄严。从同志们迎着他几乎凝视的目光里,他看到了敬佩、柔软乃至温暖。
裘常说完开场白后,语气铿锵、抑扬顿挫地讲出了下面的话:
“这都是在上级领导正确领导下取得的,在此我们要无比诚挚得感谢上级领得关心厚爱和支持。这也是我司班子团结一心、坚强领导的结果,是我司全体职工上下齐心大力支持、参与团体操的同志们加倍训练辛苦付出的结果。感谢领导、感谢同志们。下面我讲八个字,是我们参加这次运动会的经验和感想,这八个字就是:计划,组织,率领,控制。
“计划,就是要计划精准。谋事在人,人应胜天。好的计划是成功的一半。磨刀不误砍柴功。我们开始的时候想的很好,很复杂,很艺术,但却没有想到实现的难度,人员和时间都不允许我们去实现这个难度的计划。幸好我们及时做出了调整,改变了计划。后面的工作才水到渠成。”
台下别的单位领队有佩服的,或者不服气的人,但都不得不服气他讲话时的内容和文辞表达,他们都暗暗庆幸或者惋惜道:“裘常是一个角色,亲自上场表现,带出高质量的队伍,上台发言也是文采和内涵俱全,可算是文武皆备,然而却是明日黄花,好景不长!”
裘常在台上继续侃侃而谈:
“组织,必须是组织严密。有了必胜的计划,必须有匹配的组织,严密的组织。在不到两个月时间,组织工作是保证计划圆满完成的法宝。可以说每一环节都在组织的过程中。组织工作是工会、教练和参赛队员全体配合完成的结果,当然还有行政后勤部门提供的保障。”
他刻意在这种场面单独表扬一下B主任的部门,这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率领,率领务必准确。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没动力强大的领头就没有顺利的前行。一只头羊走对了路,后面的羊群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反之没有强有力的领头人、各拉各的车各跑各得道,即使个人得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团队竞赛中取得佳绩。团队的工作中,头羊的率领是绝对起统领作用、指导作用、领航作用的。”
主席台上的市领导和省公司派来的党群部老总频频颔首,表示赞许;但裘常没有去注意,领导席在他的左后侧,他也不便在发言过程中转首去哪怕只是放出他眼角的余光,而是专注于自己的发言,一气呵成:
“最后两个字:控制,控制有力。控制是对领导者组织者的要求,也是计划、组织工作顺利按照目标要求去实施的保证。控制要站在全局全面全时间领域去进行。这一个半月时间,我们的控制可以搞不夸张地说如此精准如此到位,以致于我们最后的目标不仅仅顺利达成,而且超出预期。终于获得公司创办50年来全市职工运动会冠军的最好成绩。作为一个区区数百人的单位,我们对位感到十分荣幸也无比自豪。”
他公司的人一边聆听他的演讲,一边同时出现各种反应,这些反应弥漫在场上运动员、教练员以及观众席上的后勤保障和观众之间:认可的欣赏的人表示赞许欣喜甚至倾慕,彷佛第一次发现裘总的口才;恨他的人不以为然却无可奈何,心里狠狠较劲:“看你还能蹦跶几下”;而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此刻也深感佩服,暗思忖:“这才两个多月,就让他冒了尖。得亏干不了多久了,否则老大的位置岌岌可危也。”
他演讲的时候,根本没有低头讲台上的手机,他讲着讲着都忘记了手机。场上无数敬佩、倾慕、嫉妒乃至仇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已经顾不上去捕捉去对视那些复杂的眼神。自己的目光像看大白菜一样,掠过场下的人头,停留在体育馆对面的巨幅标语上: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在新时代的旗帜下,更高、更快、更强!”
他提高了声音,中气十足地结束了演讲:
“谢谢大家!”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哗啦——”
尾 声
当南方大学小鸟巢体育馆的灯光渐渐暗淡,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似乎也在诉说着今天的传奇。虔州市有色金属进出口有限公司的运动员和职工们带着满满的收获踏上归途。他们心中播下的,是对长征精神更深的理解和无限的崇敬、是对公司未来的无限希望和美好憧憬。这场纪念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的职工运动会,如同一粒种子,将在每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抽条散叶,开花结果,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这天晚上,裘常做了个梦。梦见年轻时候游三峡。逆水行舟,走了几天几夜才到奉节。当他们回头再过三峡,正好是晚上。
午夜时分,船上的游客都已入舱睡觉。江面上黑乎乎的,两岸很少看见灯火,也听不见虎啸猿鸣。游船除了发动机“轰隆隆”有规律的声音,偶尔会拉响汽笛,“呜——呜—— ”也只是短暂一响就消失在茫茫大江上。短暂的“呜呜”声不过是跟擦肩而过相向而行的船泊以敬礼。而旅行疲倦的人在这短促的汽笛声里好像被催眠,正好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他感觉神清气爽。忙穿好衣裳来到甲板上。问船员:“到哪里啦?”答曰:“已经过葛洲坝,前面是宜昌。”
他,抬眼望去,只见江面宽阔,水势舒缓。船正顺流而下,快速地往前驶去。那速度比上溯前往三峡时不知道快了多少,快得让人难以站稳。他趋步上前,抓住船舷栏杆。举目远视,长江之水滚滚而来,两岸青山纷纷隐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前方,就能抵达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武汉、南京、上海……
第二天早上他刚刚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总公司人事部的哥们发来消息:“秘密消息,党委要派工作组去你公司。”
他忙问:“好事坏事?”
“你小心点儿。”哥们儿不肯多说一个字。
他急忙打电话过去,欲探究竟。昔日的好哥们儿却拒接了。
他的脑子急速开动起来:
“坏了!出大事了!到底是什么事呢?跟我延迟退休有关吗?”
(全文完)
写于南昌市红谷滩区金融大街世纪中央城10-1-505
2024年12月23日 初稿
2025年 元月18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