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霆一米八七,体型高大威猛。他虽是宁夏人,但对重庆的太阳、空气以及坡坡坎坎都相当熟悉。今年重大研究生毕业考公招,一战题名,分到了三界区干部人事科。
上周五就报了到,阳科长给他指了张办公桌,并向其他科员作了介绍,,叫他先安顿下来,下周一正式上班。马步霆也向各位拱手示意,请多多关照,然后转身欲去。阳科长却想起一件事,忙说,你写个学习市政协会议精神的总结汇报吧。马步霆一时发懵,因为他既不知精神,也未参加学习。阳科长笑笑道,你懂的。马步霆确实不懂,但此时也不得不懂,便模棱两可地连声应承,懂,懂。
七月底的这个周一清晨,头天的余热还未褪尽,朝阳竟像有仇似的早早挂起,虎视眈眈,盯着熙来攘往的市民们疲惫的行色。车流像甲壳虫穿了线被拖着爬,让人感觉这世相有些诡异。
马步霆所租居所在滨江大道,长江在大道前蜿蜒而过,江面波光粼粼,从江上时时送来徐徐晨飔,清新凉润。呼吸了这种纯净的空气,会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与心旷神怡。他似乎略有犹豫,现在就往政府大楼赶,是不是有点欣喜过逾,离签到还有一个小时呢,此去不过二十来分钟罢了。但他还是按捺不住近日一直都如此的快意心情,昂首挺胸,迈开了梦寐以求的脚步。
马步霆的确高大威猛,短发,脸型棱角分明,肩宽腰细臀厚,全身丰实的肌肉把衣着的线条清晰地勾勒了出来。知了在道旁树的深处嘶鸣,晨鸟一群群从长江北岸飞来,在这个喧嚣的城市上空惊疑地盘旋,又各自飞散。他脚步轻捷,一副迎人欲语的情态。
马步霆第一个到达科室,这样的环境像第一次见面的女朋友,陌生又亲切。他在自己的座位上愣了会儿神,过了把顾盼自雄的瘾儿。空调的冷风嘶嘶的,扫过来又扫过去,室内温度迅速下降。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心潮已趋于平静,把四张办公桌都打抹干净了,并且特别关照了阳科长桌上的烟灰缸,烟灰烟尸倒掉,擦干净,再添点水。
“小马,早哇。”同科室的司马燕跨进屋,把挎包丢到她办公桌柜里,习惯性地取帕子。
“擦过了,擦过了。”马步霆忙笑着说,“燕姐,今天你这身打扮起码年轻五岁。”
司马燕看了他足足十秒钟。
“才五岁?”
“不骗你。”他吃不准对方的意思,音量小了一半。
司马燕这个女人年近四十,肌肤丰腴,相貌富态,胸部也是得寸进尺地开明。她着一袭单肩荷叶边奶油白真丝长裙,深V领口。明确说,这就是成熟女性妖娆的裸露,你又怎么着!
秃顶的温德厚拿着一叠报纸进来,正了正眼镜,望着他们:“准是又讲人坏话。”
“哪个?”司马燕抬起莫名其妙,睁得在些夸张的眼睛。
“不然,我进来啷个就没声儿了呢?”
“我说燕姐今天看上去,起码年轻五岁,她不信。”马步霆拿手对着司马燕比划。
“哎哟,怪不得屋里亮亮堂堂的哈。”温德厚一边把报纸发在每张桌上,一边与司马燕调侃。
“德厚,你知道领导为啥把你安排到我们科室吗?”司马燕神秘地问。
马步霆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这旮旯科室光线不好,你一来,就不用开电灯,节约能源嘛!”司马燕喷涌出声,伏案大笑。
马步霆装出硬生生憋住的样子,呼出的部分气流还是从鼻腔泄出了。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笑。
“你这个司马燕啦,就知道捉弄老实人。”温厚德专注于他的报纸,窸窸窣窣前后翻,像在寻找一条重大新闻。
“小马,把灯关了。要热死人的,还出两个太阳!”
马步霆正要起身,听到“两个太阳”,就把屁股又坐回去了。
阳威科长这时候掖着小皮包儿进来了。他是个宽脸面黄的中等个儿半老头儿,眼睛微凸,看人时像要把俩眼珠儿一齐射向对方。
司马燕抽出一张纸巾沾拭眼角,还“咳咳”地收束不住。
阳威从小皮包里取出烟斗和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掐掉过虑嘴,再装在烟斗上点燃了吸。他抬头看见了马步霆,倨傲地眯一眼。
“写好了?”
“写好了。”马步霆赶忙把一叠纸捧送过去。
阳科长漫不经心地翻着,像是在用吐烟气来为翻阅打节奏。“马步霆,你猜,从前有个人第一次写东西给我,他在后面写了什么?”
马步霆不敢冒昧。司马燕把泪污了的两张纸巾扔到垃圾篓里,斜扫马步霆一眼。温德厚似乎找到了有趣的内容,整个脑壳都缩进了报纸里。
好一会儿沉默。
阳威终于耐不住:“他会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深夜’这句话。”他慢慢地说。
温德厚用眼的余光搜寻司马燕的脸,暗恨视线不能拐弯,看不到阳科长和马步霆的表情。
“阳科长,我没……”
“你说他啥意思?”他把烟斗在烟缸上敲得当当响。
“阳科长,烟缸我……”马步霆要说什么,却听得又是当的一响。
阳威嘴里炼了一口痰,运足劲向墙角的痰盂射去,“嘡”一声击在边沿上。司马燕捂了嘴往外跑,马步霆不便动,瞧见那如蚕样的黏痰向痰盂深处滑去。
“表功!——狗屁!”
马步霆给猝不及防的“狗屁”吓缩了一半,忙收束目光专注于阳威的脸,刚才射出“蚕”和放出“狗屁”的地方在痉挛,本色黄的脸涨成了夏日肉铺里久售不出的猪肝。马步霆顺下眼,余光中又有那蠕动的“蚕”。
发生的这一切是马步霆始料未及的,毫无征兆。他像小学生背不出课文那样可怜。
“表功!——表个狗屁!”
马步霆咬住嘴唇,不知什么力量又使他把抓住臀下椅子的手放回到桌子上来。他不明白,阳科长为啥跟初次见面时完全判若两人。
司马燕回到座位,一脸的冰霜:“要编也不编圆范了!”
阳威抓撮茶叶丢进茶缸,冲上开水,吸一口,把吸进嘴的茶叶又吐回茶缸里去。他慢条斯理地撕下片报纸来搓成条儿,送进烟斗肚去搅,抽出一条臭烘烘的烟屎棒子。司马燕一把夺过去,裹张报纸扔进垃圾篓里。
“姑奶奶,谁又招惹你了!”阳威无可奈何地觍着脸,自去捡回烟斗,陪笑说。
“你!”
“我?”
“你说谁写某年某月某日深夜了,我,还是温德厚?”
“我又没提猪名狗姓。”
“摆明只有我和温德厚。你会损升迁了的江科长?温德厚,你写了吗?”
“忘了。”温德厚没抬头,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只有我啰。写了的是龟儿子!”
“我是说从前——”
“编假话的也是龟儿子。”
“开个玩笑你司马燕都要跟我抬杠。”阳威鼓起腮帮子吹他的烟斗。
“小马,今后你不要喊他阳科长,叫他‘包日羊’。”
这是阳科长自己闹的笑话,有人问他贵姓?他答阳。木易杨吗?不,包日阳。在旁的司马燕笑得肚皮抽筋。
“摆明就是欺生嘛。”司马燕得理不饶人,“人家小马今后当个区长也未可知,你都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整这些。”
“科长,今天司马燕打扮得靓丽哟。”温德厚冷不丁冒一句。
“口水滴答的,少来啦。”司马燕冷眼相向,却嘻嘻作笑。
阳威立起身,夸张地上下打量司马燕:“啧啧,啧啧啧。”
“人看人看一眼,狗看人不转眼。”司马燕笑骂。
“唉,老公从香港回来也没有表示,小气!”阳威一半脸阴一半脸晴。
“她两口子不是那种人,上次她老公从泰国带的我还有一包。”温德厚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包装精美的东西在空中摇。
“香港有什么好带,那儿能买的内地都有。”司马燕从柜里取出挎包,“一人一盒茶叶,看不起的莫要。”温德厚丢下报纸起身过去,司马燕抛一盒到他怀里,放一盒在阳威桌上。马步霆脸还木木的,坐着不动,司马燕抛给他。又一人抛一包进口烟。
“这烟劲道。”阳威把烟盒翻来翻去看,不见一个汉字,连声说:“这烟劲道。”就弹出一支来,掐掉过虑嘴,插进烟斗点了火吸。
马步霆觉得没趣,抽了手纸讪讪上厕所,把憋着的气使劲排出。
“老阳,当着小马的面不好说你,你太过份了。人家刚毕业就考到这里来,海水可量,人量人可量不完。”
“我就这脾气。——别说别说啦!——还不先得让他懂懂规矩?”阳威当当敲烟缸。
“我看小马是个可造之材,你看他鼻梁挺拨直达天庭,下巴见棱见角的……”
“就没见你看准过!”司马燕嘲笑温德厚,“可能就这回看准了。”
“唉,唉唉,把手头儿的活做了。我去那边,把总结送过去。”他顿了下,像忘了啥事在努力回想,“……德厚,把报纸夹好……”最终还是没想起来。
“科长,你忙你忙。”温德厚笑脸相送。
“也只有你不怕他。”阳威走后温德厚对司马燕说。
马步霆在厕所抽烟,从窗子看到阳威走了又才回屋去。司马燕和温德厚都把目光投向他。温德厚跨上两步,以嘴贴耳:“没事吧?”
马步霆诧异:“没事。”
“没事就好。”温德厚坐回去望着司马燕,“也只有你不怕他。”
“凭啥要怕他,我端的是共产党的饭碗,又不沾他软。”
“还不是你老公面子大。”
“你敢当着面骂他?”马步霆不是不信,而是太信了。
“当面也敢骂他‘肩头上㧯蛔虫’。江文没调走时,我俩经常捉弄他。——他在家大套惯了,凡事章医生都让他。章医生倒是个好人,待人又小心。——唉唉,泡茶都外行。”她冲马步霆说。
马步霆打开司马燕给的茶叶盒,把袋子撕开个小口,用小指勾些茶叶进玻璃杯,冲满开水。
“不是说你,泡茶都外行。哪有冲满满一杯水的,茶叶都煮死了。”
“她懂茶道哟,”温德厚边说边接过马步霆手里的杯子,“我闻点气气儿,”又喝一小口,“清香呃,真是香。”
“这些年乡军进城的也多,一个个傻愣愣的。”她把从农村进城的干部叫乡军。“茶要喝热的,热到有点烫舌才妙,在唏嘘间呷上一小口最有味道。大口大口的又不是牛饮。”
温德厚:“你才牛呢。”
马步霆:“燕姐,见过牛没有?”
司马燕:“见过牛没有?我在乡下那阵你还穿开裆裤呢。”
马步霆:“难怪你说话一棒一棒的。”他俯身问温德厚,“‘肩头上㧯蛔虫’啥意思?”
温德厚笑而不答:“问她去。”
司马燕伏案忍俊不禁。
“科长是半夜吃桃子,喜欢捏软的!”
“反腐倡廉的学习总结,你在写唛?”温德厚问司马燕。
“写起啥作用?还不是因为有你这张腐败的温床!”
“我这张温床……,又拿老实人开涮。哦,把那张报纸给我。”温德厚把报纸收起来,用报夹夹了放好。
三人净在那里闲扯淡,不觉上半天已溜过,各自收捡好东西下班。
马步霆磨蹭着,待那两个走了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很好,——嗯——嗯,好……”
马步霆慵懒地在街上走,无情无绪,忽听得一声骂:“日你妈——”他惊悚得灵魂出窍,疑心是阳威撵了来骂,忙寻那声音的出处,未发现匆匆行人中有歹意的脸和恶狼似的眼睛。惊魂甫定,那声音又起,他骤然回首,见那拖长的余音的一端拽着个叫卖小贩,从他嘴里飘起:“热糍粑——”
马步霆侮蔑地瞧不起自己,隐隐感觉腿发软,气也喘得粗,这热天暑道的,背心还发冷。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一棵路树下聚着一堆人,脖子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提着,垫起脚跟,围着一个穿黄绸衫,腰系一条黑带耍魔术的中年男子:“看仔细啦,这钢镚可假不了,”他顶在拇指头上一弹,在空中翻转,又抓回到手中,伸到嘴里牙齿叼着,“看着,咬也咬不烂。现在,我要把它从肘拐子打进去,再从脖子上取出来。看好啦!一,二——三!”右手指夹住的硬币在曲着的左手肘处一敲,硬币不见了。他开始装模作样顺着身上摸,“到这儿了,——在这儿,在这儿!”就从脖后窝抓出了那个硬币。
马步霆想起自己读大学时去看这种热闹,被扒手摸了,又不愿告诉父母,害得一个月紧缩肚子。他立刻起了戒备心,放眼去寻,见两个阿飞模样的年青人在人堆外围踮着脚游走,眼睛闪着贼光。一辆汽车驶过来,他闪过去,吼了一嗓:“车来了,看到起,小心你的包包儿!”车过去,人堆开始松动,警觉的几个人摸摸自己的兜儿,离开了。
马步霆恐怕扒手明白过来,是他点的水,紧跨几步朝前走。心还在慌,腿也发抖,一头汗水,体恤衫湿了,感觉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