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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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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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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在我们家,是没有人敢提爷爷及和爷爷有关的事情的,一提到他,父亲准会黑脸骂人,他这一辈子都不原谅爷爷,用他的话说:“只生不养,哪里像个当爹的?”

“只生不养”,父亲对爷爷的这个总结还是相当精辟的。

爷爷懂得一些药理知识,一开始是在村子里给人看些伤风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后来他找了很多草草药,装在一个大背篓里,背着那个大背篓去山外面摆摊卖钱。期间,爷爷回过两次家,据他说自己走过很多大城市,很是见了一些世面。

家里人和见过世面的爷爷好像格格不入了,他有些瞧不上,于是干脆抛妻弃子闯世界去了。

据说英俊潇洒,能说会道的爷爷在外面的花花世界混得如鱼得水,再也没有回过家。奶奶抑郁成疾,再加上吃不饱饭,很快就走了。奶奶的双腿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走的时候,两条腿已经烂得长满蛆虫。这些是已到花甲之年的爷爷来到我们家后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出来的。

父亲是个可怜的人。他和伯伯成为彼此唯一依靠的那一年,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孩子,看着自己的母亲凄冷地死在自己面前,然后光着脚丫子到处乞讨……我想,这其中的辛酸和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有些同情父亲,比起来,他的童年好像的确比我的童年更惨一些,但令人唏嘘的是我们的不幸都源于自己有一个糟糕的父亲。

爷爷是一个糟糕的父亲,亦是一个糟糕的丈夫。除了这两点,爷爷其实算得上一个优秀的爷爷。

爷爷的大脑里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穿裙子的女人,穿西装的男人;那个世界里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欢歌笑语的精彩生活;那个世界里有高大整洁的楼房,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每当父亲不在家时,我就会来到爷爷身边,听他讲外面的世界,那时的爷爷在我的心中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听了爷爷的讲述后,开始对山外面的生活有了好奇和向往。

爷爷还会写一手好字。有一年,爷爷不知从世界的哪个角落飘回来过年了。那一年,我家屋内屋外的所有门框上都贴上了他写的大红对联,真是喜庆呀!

村里不知是谁先慧眼识珠地发现了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就请他写了几幅对联,再后来,全村的对联几乎都是爷爷写的。爷爷为了帮人写对联,每年都回家过年。

村子里的人是高兴了,爷爷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有父亲是愤怒的,他骂道:“畜牲,现在老了,跑不动了,想起自己有儿子来了!”

父亲不止一次骂过爷爷“畜牲”。每次他这样骂爷爷我都会在大脑里想像奶奶离开时的画面,想要体会理解父亲的痛苦。我想,那一段经历确实在幼小的父亲心里留下了阴影,而且对于一个才几岁就要到处讨生活的孩子来说,心里也许更容易埋下“恨”的种子,所以,父亲不认爷爷这件事没有对错,爷爷的悲剧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怪不得谁。

我曾经也在心里种下过一颗“恨”的种子,但我有一个优秀的母亲,她引导我放下“恨”,教会我去“爱”,所以如今的我过得还算可以,至少——我不必用一生去治愈不幸的童年。父亲显然没那么幸运,他在心里种下了“恨”的种子,然后他的母亲死了,加速了那颗种子的萌芽和成长,后来,他成了一个整日挨饿受冻的小乞丂,“恨”已然在他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父亲这一辈子注定要做“恨”的奴隶。

父亲的悲剧,又成就了爷爷的悲剧。

本来八岁那年父亲大概就已经忘掉了爷爷这个人,谁知他又会再一次出现在父亲的生活里,那时父亲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了。那天爷爷背了一背篓草草药,在村头就跟人家说:“我有两个儿子,听说都到这个村子来落户了,还讨了婆娘?”

村民问:“你自己的儿你都不晓得吗?还听说?”

“哦哟,前些年日子过得苦,我出门挣钱去了,要挣钱供他们吃,

供他们穿,供他们生活嘛,一去就好多年没见了。”爷爷说。

“哦,那你姓什么呢?”

“我姓向,那个向……”

“哦,向家兄弟啊?”村民不等爷爷说完就抢话道,“你说姓向嘛就好找了,整个村子只有他两兄弟姓向,走,我带你去。”

十几年不见,父亲老远就认出了爷爷,他进屋捞起一根木棒,比划着冲爷爷吼道:“给老子滚,哪里来的滚哪里去,我这里不接收畜牲!”

爷爷只好跑到伯伯家去,伯伯把他装草草药的背篓扔了出来,“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爷爷早已众叛亲离了。

那天,是母亲收留了爷爷,她给爷爷抱了一捆稻草,拿了一床棉被,爷爷就在厨房的大灶前睡下了。其实对于母亲收留爷爷这件事我挺好奇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父亲打?

爷爷只在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又被父亲赶出去了,他只好背上他的大背篓继续闯世界去了,再次找来,我们已经搬了家,修了房,连我都上小学了。

爷爷的脸看起来依然很帅气,但是背着大背篓的背显然已经有点驼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还喘着粗气。他的两个儿子依然不欢迎他,但谁也没有拿木棒赶他走,毕竟,人伦道德的标杆不会因为他们可怜的童年而倒向他们,而且谁又知道他们痛苦的童年呢?倒是当儿子的不管老子,肯定是会遭人唾骂的。

爷爷也很识趣,他每次回来会在家里住上个把月,还会拿点生活费给母亲,母亲也不犹豫,接过钱,在堆杂物的那间屋子给他铺了一张床。

待到下次回来的时候,爷爷就会去伯伯家住。也是住个把月就又出门了。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没钱了,所以不得以必须要出去挣点钱。

爷爷爱吃母亲做的馒头,如果住在我们家,他就会拿钱给我们,叫我们给他拿两个馒头来,我们把钱拿给母亲,母亲也不说什么,伸手接过钱,我们也不问什么,拿个碗给爷爷装了两个馒头,母亲这个时候会说:“给他拿四个,两个根本不够他吃。”爷爷虽然挺老的了,但饭吃得比我们家任何人都多,那比拳头大两倍的馒头,他要吃四个才够。

如果住在伯伯家,爷爷是断然不会走进我们家的,他知道我们两家人不对付,他会偷偷地拿两毛钱给唐姐,叫她来母亲这里偷偷买两个馒头去。

爷爷最后一次外出回来,并且住着就再也不走了,是因为他已经老到走不动了,他那走南闯北的身体连背上那个装草草药的背篓都负重不起。他再一次想起来,自己还有两个儿子。

有一年春节,村里有人来找爷爷帮忙写对联,那人问:“我看你腿脚也不太方便了,以后就不出门去摆摊了?”

“摆不动喽,以后就不出门了,开始养老喽。”爷爷说。

“不怕,养得起你,你两个儿子呢!”

“是呀是呀,‘养儿防老’嘛。”爷爷得意地说。

后来,“养儿防老”这词又多次被爷爷提起,他每每这样说,父亲就要开骂。有一次骂得最凶,他站在家门口,对着村口骂:骂爹,骂娘,骂祖宗十八代。唉,母亲和伯娘吵架也骂爹,骂娘,骂祖宗十八代,我家的祖宗些啊,也不知造了一些什么孽?我想,大概是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了才能发泄父亲心里积压了几十年的怨气吧!

父亲那一骂,引来大波村民围观,母亲说:“真丢人,骂就骂了,还跑到门口大声骂,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在骂他爹吗?"转而又说:“骂嘛,是该骂,只管自己不管娃儿死活的人,是该骂,你爸爸心头苦,要骂了才痛快!”

母亲即心痛爷爷又为父亲报不平。

但是骂归骂,骂完了还是得养着爷爷,爷爷已经拿不出生活费来给母亲了,更没有钱买馒头吃了。母亲也不问他要,每顿做好了饭都要叫我们去叫爷爷来吃饭。其实,吃饭这个事情大可不必请,爷爷虽然看上去实在有些老了,但眼明耳聪,他随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们一开始摆碗筷他就来了,生怕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就没饭吃了似的。

有一次,二姐对母亲说:“不用叫他,爷爷吃饭比我们跑得快,不用叫他也知道来的。”

母亲说:“谁说的?他再怎么说都是长辈,你这做孙女的些不应该尊敬吗?是个人都要讲‘孝道’!”

于是,我家吃饭的仪式感好像更强了:先要庄重地去请父亲,再要庄重地去请爷爷,请好了又谁都不敢动,至到父亲慢悠悠地来到饭桌旁,坐下开吃,我们才假装从四面八方走拢来,围坐在桌旁开始吃饭。

但是,爷爷待在家里,父亲的脸看起来更加的阴沉恐怖,家里的气氛实在过于压抑,所以我们都不是很喜欢爷爷,倒是母亲,天生多愁善感,她又同情父亲:“你爸是个可怜人,从小没娘教的娃儿,爹又不管,还要讨饭,多可怜嘛,太可怜了!”也可怜爷爷:“那么大年纪了两个儿子又不管他,造孽哦,你看他背那个背篓里全是治病的草草药,重得哟,连我都背不动!”

母亲说的都是对的,只是在这场两代人的悲剧里,最不值的就是

她自己,她只是选择了父亲,却要承受父亲性格暴虐对她一辈子的折磨,父亲的童年不幸不是她造成的,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造成这些悲剧的人来了,住在家里,她要煮饭伺候他,还得喊他一声“爸”。

这个世界,好没道理!

后来,爷爷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瘫在床上。老死不相往来的父亲和伯伯不得不走拢来商量爷爷进坟墓前的日子该怎么办?他俩最后达成一致:让爷爷在我们两家一家住一个月。

爷爷住在我们家时,父亲是绝对不会管的,母亲叫我们给爷爷送一日三餐,洗衣服,端屎倒尿,这些事有时母亲也自己做。其实我挺迷惑:爷爷他到底是谁的爹?

爷爷在世的最后一年,已经成家的大姐在村子的另一个地方建了一栋新房子,母亲搬到新房里给大姐带孩子,父亲一个人在老房子里经营他的理发店,还有照顾爷爷。

母亲三天两头跑回去给爷爷换洗衣服,她知道这些父亲不会去做。最重要的是她要偷偷给爷爷煮些肉去,父亲从来不拿肉给爷爷吃。母亲每隔三四天就会买上几斤肉,或卤,或凉拌……做好后拿个塑料袋装起来,悄悄给爷爷拿去。母亲说:“不能让你爸知道,知道了他又骂,骂得全村人都听到,丢人!”

有一天晚上,我领了母亲的圣旨,悄悄给爷爷送肉去,爷爷对我说他还没吃午饭,问父亲是不是没在家?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时,母亲边做着手里的活计边小声骂道:“没养他?没养他他是生下来就会挣吃的吗?他苦,他到处讨饭,那时不也是八岁了吗?那他八岁以前呢?是谁把他养到八岁的?他老子不也把他养到八岁才走的吗?硬是做得出来,再怎么着也是自己的爸爸,而且年纪这么大了,干脆把他整死算了嘛!那心肠硬是比石头还硬!”

爷爷没有尽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父亲恨了他一辈子。而我的父亲呢?并没有比爷爷好哪怕一丁点,我也无比痛恨。然而,我比父亲幸运,我有正能量的母亲影响我,让我懂得爱,懂得包容,懂得放下恨……

如今的我过得还算轻松自在,那是母亲的功劳。

爷爷走了,是住在我家的时候走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整理遗物的时候,伯伯在爷爷手边摸到一片肉,继而又在床上捡到很多片肉,他立马哭开了,边哭边骂:“什么时候走的都没人知道?还拿生肉给他吃,生肉啊!这是人吃的吗?”

“哥,爸活着时你都不管他,死了才哭有用?再说那不是生肉,那

是凉拌肉,煮熟了拌的,你没吃过不怪你认不得,必竟‘高山猪肯定吃不成细米糠’。”一向温顺善良的母亲,只要面对的是伯伯和伯娘,就永远处在敌对战斗状态。

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家人不得不再一次合作,为爷爷举行了风光的葬礼,下葬的黄道吉日选在一星期后,父亲和伯伯两兄弟披了麻、戴了孝、磕了头,完成他们做为儿子的责任:为爷爷送终。

按当地的风俗,爷爷下葬前,做儿子的不能坐、不能睡,父亲和伯伯真的做到了。父亲看起来已经晃惚了,我感觉他随时都会晕过去,但他真是孝顺啊,一直顽强地坚持着!哦,原来这就是养儿子的意义!这就是父亲为之背负了一辈子思想包袱的香火廷续——传宗接代——养老送终!这就是母亲为之受了父亲一辈子毒打和冷暴力的儿子情结!

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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