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为丢失一条狗而伤心很久,甚至在很多个夜晚之后的早晨打开院门,希望看到它正冲着我摇着尾巴叫,或者匍匐在我的脚下。那个时候杀狗是常有的事情,我甚至怀疑它和其他的狗一样,没准被谁引诱杀了去,那又不是说没有可能。为此,我好长一段时间嫉恨杀狗的人。我甚至发誓,以后再也吃狗肉等等。可是我知道,恐怕它再也不会回来啦。
那是我喂养的第一条狗,给它起名叫“小八”。小八个子很小,即使长到一条成年狗的年龄。也正是它那个样,尽管我的年龄不大,它才一直可以被我抱得动。那个时候它会常常跟着我,一前一后形影不离。那个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给狗吃,狗的吃食只不过是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里,我们吃剩下的那些残羹冷炙。也只有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它才能跟我一样开次荤,也只不过是捋一遍我们饭桌上不知道啃过几遍的骨头。即便如此,一条狗始终跟着我们,不离不弃。我想没有什么比狗再忠诚的物种吧。
因为我同时也先后养过几只猫,狸花猫。但是那些猫在成年后大多离开我们的院子,起初它们还会偶尔回来一次,站在墙头或者房顶上喵上几声,当看到我们实在拿不出什么的时候,终于无所留恋的走啦。在第一只猫丢失的时候,我找过它们,当后来的几只猫同样在某一个夜晚消失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去呼唤它们。我开始意识到,猫是留不住的。但是我并不嫉恨那些猫,我不认为它们就是所谓的奸臣。相反当它们在外面实在讨不到吃的,会在某一天回到院子里,我只能远远地尽我的力所能及去帮助它们。
狗不会像猫那样,一夜之间出走,又在某个时刻大摇大摆地回来。那个时候我的所有时间里,除了学习之外几乎不能没有狗,甚至睡觉狗就在身旁静静窝着,等着我,它的主人醒来。
正式因为有了小八的陪伴,很多个夜晚的孤独我没有太多的可怕。当明亮的夜晚就在眼前,当迷迷糊糊中醒来看着屋里院外空荡荡的,除了风在那些个年月从东墙肆无忌惮跑到西墙,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夜晚的静会让我发毛,夜晚很多声响会被放大,当无限大的声音闯入我的脑子里,紧绷的神经会飞出各种想象。我不敢走出屋门,不敢走出院子。我生怕院子里的墙角蹲着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会故意弄出什么动静,我知道我弄出的动静首先会惊动我的狗。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有所行动,小八就在屋外汪汪叫几声。
偶尔狗的叫声会引起几声鸡叫,一直鸡叫几只鸡会跟着叫,甚至有哪一只鸡冷不丁从树上下来,从树上下来的那只鸡交的也最惨,凄厉的很。我不确定是否有什么东西拖住了它,把它的魂魄勾了去,但是我想一只鸡至少不会无缘无故从树上飞奔下来。
小八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路叫着,跟着追出门外,直到叫声很远很远。我从来不会在夜晚跟着一条狗,看它会飞奔到哪里,我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一个院子从狗叫鸡叫中重新恢复安静,再一次回到一个寂寂的世界,只有风再一次从东墙肆无忌惮地扫过西墙,也只有星星在站在高处俯视着院子,好像一切关于它们,一切又跟它们不相争。
我是害怕的。我只有一个人猫在屋子里,假装咳嗽几声给自己壮壮胆。其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几声咳嗽根本没有用,我庆幸没有被什么给发现,我的那些小伎俩。
我知道父母就在不远的地方忙碌,他们没日没夜地忙碌,那是一片猪地(猪地,顾名思义,那个年月为了促进农业生产,繁荣小经济特意为饲养牲口分的田地)。我们家的猪那个时候就是靠着猪地撑起我们的年,我们的温饱很多时候也有它们跟着填补过去。我走不出那个院子太远,因为我曾经走出过在某一个夜晚,我曾经沿着院子斜对着的一条路(那条路我几次提起过,现在已经消失),我看到过灯笼,看到过后来成年人认为一个孩子不该看到的东西,回来的时候我开始高烧起来,甚至一连几天。打那之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出去,我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呆着。
还好有小八一直陪着我。当然小八有时候也会溜号,我知道那不能怪它,比如说那个夜晚它跟着追出去,追那只急匆匆下树跑走的鸡,以至于到下半夜才回来。为此我很是惩罚了它,接下来的几天我把它拴起来,我甚至再三检查链子是否牢固,甚至饿了它几顿。也是在那个晚上我开始质疑它的忠诚,会不会也像那些夜晚离家出走的狸花猫一样,跟着彻底消失。其实我是大错特错的。
没有人想去弄懂一条狗去做了什么,一条狗在夜晚追出去很远,尤其没有任何的帮手,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我那时候还不懂该怎样去安慰一条狗来,因为狗在面对失败也会表现出沮丧。那个时候它是多么希望我能捋一下它的皮毛,亲吻下它的嘴巴,能对它说声:没事,你是最勇敢的。
后来的几天,小八开始不在夜晚如往常那样叫。它的眼睛开始开始忧郁起来,几次我拿给它吃的东西,它一概置之不理。仿佛它是在抗议,真正做错事的不是它,我需要向它认错一样。
后来的几天一直都是这么度过的,小八被我牢牢地锁住,它就蜷缩在院子里一个角落。
有一天的黄昏之前,娘开始清点那些已经在院子里树枝上准备过夜的每一只鸡,结果数了几遍就是少一只。为此娘又在院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她回来的时候吃饭甚至有些耽搁。那一顿饭自然谈论起来这个事情,爹说算啦,第二天再去找吧。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爹和娘他们从院子外回来,说是已经找到那只鸡,只不过被从内里掏空,就在院子外面很远处的一个深沟那里。他们认定是黄鼠狼子干的好事。
那时我才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想起小八深夜回来的那个夜晚。或许我是真的错怪它啦。在吃过早饭之后我急匆匆给给它解开锁链,小八抬起头望望我,急速向院子外跑出去,我就 那么跟着,从墙外的一个墙角开始逐渐多了几根鸡毛,它的鼻子一直在地上来回嗅着,沿途鸡毛不断多起来,直到走到一条深沟前,它一跃下去,窝跟着急匆匆走过去。我到达的时候,小八已经开始在扒土寻找什么,那里的鸡毛也更多啦。
那里不会再有什么啦,我轻声唤它上来,使劲梳理了它的毛发,用我的双手抚摸了它支棱起来的大耳朵。这时它像如释重负一样,再一次向我汪汪叫了几声。
后来的几年小八就是那样在院子里一直看护着,陪着我一个逐渐长大的孩子。从某一天开始它似乎在害怕什么,甚至不让我靠近它。我拿给它的所有东西它一点不动,父亲说小八老啦。那个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些,一条狗能老到哪里去?
直到在某一天天亮之后,我打开屋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冲我叫。我为此在整个村子连续找了几天,也不见它的半个影子。那一次它是真得走啦,只有我不甘心,只有我在一天又一天等它出现。
我开始想起它走之前已经有征兆,它的眼神是忧郁的,它不让我靠近它。它开始绝食,它开始连续几天出去,又在某个黄昏折返几次等。它已经在做告别,以它的方式。
当我以为它会如往常一样,会在某一天出现,它再也没有回来。我始终不能理解一只狗面对老去,它所思考的东西。正像我从来不会参透那些个夜晚它的每一次叫声都传递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