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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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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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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子牛大

跛子牛大

(短篇小说)

许忠贤

跛子牛大很有钱,在银行存了三百六十多万。他是个光棍,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吝啬的很。吃喝嫖赌抽,一样都不沾。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碗苞谷糊汤,一个蒸馍,一碟咸菜,成本不到一块钱;下午一碗汤面或拌汤,也就两块多钱。没见他吃过肉和蛋,赶集也不进餐馆,连他最爱吃的豆腐脑,两块五一碗,他也只是看一看,咂咂嘴,转身就走。穿衣更简单,夏天,一件八五式米色短袖旧军装,一穿十几年,春秋,一套老式军用绒衣,套个黄罩衫,到了冬天,军用棉袄套一件八五式旧毛料服,领口、袖口,补着补丁,方块、长条的确良或蓝涤纶补丁,格外显眼。旧军装已经绿中发白,洗得倒干净,穿着也合体。

牛大在关中、豫西、晋西、颚北一带,名气很大。看脾胃病药到病除,人都叫他老军医,他嘿嘿笑,算是应答。有人开他玩笑说,你这啬皮鬼,钱多得用车拉,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得是攒钱娶年轻漂亮女人呀?他嘿嘿笑,不着声。也有人劝他,把旧房拆倒,翻修成别墅,舒舒服服住几年。还有人让他买个高级车,雇个司机,到处转转,玩玩,好好享受享受。他还是嘿嘿一笑,不言声。

有人替他算过账,牛大这日子,每天花五块,三百六十多万,一千九百七十三年才能花完。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没父母,没儿女,没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外甥黄金银。留钱给谁花。

牛大也在想,咋花钱才有价值?

黄金银就想花他舅的钱,牛大却不给。当年,牛大媳妇和女儿被人拐卖,牛大娘也去世了,剩下牛大孤零零一个人,生活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的小学同学雷鸣,出于好心,想叫他外甥黄金银,从磨岔沟迁过来,养活跛子牛大,给他养老送终。

牛大同意,雷鸣翻岭,趟河,爬到磨岔沟半坡上,找到一座破土屋,从土炕上拉起瞪着大眼珠的黄金银。黄金银他妈牛毛毛患有精神分裂症,嫁到磨岔沟头几年,很少发病,生了黄金银。十几年后,老犯病,不分昼夜东跑西颠。黄金银他爸到处找,时间长了,受不了这泼烦,就跑得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牛毛毛成天喊着男人的名字,到处疯,从山崖上栽下深沟,摔死了。家里就剩十七岁的黄金银了。

雷鸣靠在破门框上,看着空空荡荡三间破房,连个坐的凳子都找不到,心里阵阵凄凉。他给黄金银说,让他迁到他舅家,养活他舅。人高马大的黄金银,躺在炕上,看着雷鸣,撇撇嘴说,我舅穷得像鬼,又是跛子,我养活他,图啥?雷鸣说,你这磨岔沟,地无三尺平,山高坡又陡,哪个姑娘愿意爬坡上坎,跟你过老鼠不拉屎的穷日子?你还不如去你舅家,起码比这沟里平坦,好找媳妇啊。黄金银梗着脖子,说,你看他那烂家,房都塌了,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得,照样穷得找不下媳妇。

雷鸣说,你舅虽然家境一般,毕竟在川道里,土地平整,门前刚修了柏油马路,出门就能坐汽车。哪儿挣钱发家,比你这容易得多。

劝说了半天,黄金银才勉强同意了。

雷鸣带着黄金银到了牛大家。黄金银见了牛大,也不叫舅,偏着头,梗着脖颈,站在旁边不吭声,一口接着一口抽纸烟。牛大见了外甥,嘿嘿笑,不说话。

雷鸣劝他们好好谋划过上好日子。

不到一个月,跛子牛大又成了光棍一根。牛大跟黄金银,就像两头倔牛。黄金银让牛大先翻修房,请人说媒娶媳妇。简单一算,需要两万多,牛大搜刮了所有的毛毛分分,也才一千多。黄金银让他借,牛大出去借了一圈,没借下。钱见富人朝上贴,见了穷人跑得快。牛大叫外甥先挣钱,有了钱再翻修房、说媳妇。黄金银不愿意。两人吵了架,黄金银扭头回了磨岔沟。

牛大很伤心,也没好主意。

等牛大有钱以后,黄金银来找他要钱,他不给,借钱,还是不给。不是他小气,也不是他记着外甥的仇,他觉得,把钱给了黄金银,这小子吃喝嫖赌抽,不干正经事,糟蹋了太可惜。他不像有些有钱人,有钱就张狂,挥霍乱花,过度奢侈,他想叫钱发挥最大价值。

怎么发挥呢?

跛子牛大坐在倒了半边的屋前,眯缝着小眼,看着灞河水,听着浪花声,想起过去的有钱人,出钱施舍庙宇,修路架桥,资助穷人。现在,有钱人救灾救难,资助学校。他灵机一动,咱也可以捐资助学呀!建一所现代化的学校,让孩子们无忧无虑上学。不要像自己,小学都没毕业,成了一生“硬伤”。

想到这,牛大拿一瘸一跛,去村委会找主任雷鸣商量。牛大跛着腿,来到村委会,这座四层新楼,是村里最高建筑,最阔气。他跛着上楼,楼道宽敞,铺着高档地砖,走廊两旁的墙上,挂着各种宣传框、栏,门口都挂着有机玻璃牌,有支部委员会、人民调解、治安保卫、公共卫生、网格管理、民兵连、大小会议室等,主任有单独办公室。他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见门大开,雷鸣坐在大老板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正摸胸蹭脸,沉醉其中,像两只熟络的公狗母狗。细看,女的是村会计,竟然轻轻呻吟,很享受的样子。牛大惊骇,忙退几步,咳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走到了门前。

雷鸣不慌不忙,放开女会计,转脸一看,是牛大,瞪着眼骂,你个老瘸狗,上楼也没个动静,跟鬼一样。

女会计并不惊慌,整整衣服,理理头发,熟练地倒一杯水,放到桌上,哼着歌儿下了楼。

牛大破天荒地开玩笑说,你能行。

行个怂哩,有想法没办法了。他示意牛大坐下,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啥事?

牛大说,我想叫那个钱派个正经用场,你觉得咋样好?

雷鸣笑了笑说,钱是你的,你想咋花就咋花,旁人说不上啥。要我说,人活一世,图的是个名望。咱村后山,过去有个老爷庙,十里八乡很有名,后来毁了。你如果想积德行善,用钱修个庙,世代相传,也算你老瘸狗苦了一辈子,积有一件功德。

修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正商量细节,雷鸣手机响了,镇领导要来,牛大就挥挥手,出了村委会。

牛大拖拉着右腿,一瘸一跛,左右摇摆着朝家走。路过小学门口,不由自主朝校门里走,破门房出来一个老汉,穿着肥大的保安服,见是牛大,便笑着问他找谁。牛大说,不找谁,看看。保安说,娃正上课呢。牛大说,知道,我就在门口看看。

学校跟牛大上学的时候,没多大变化,还是三排平房,过去的土打墙变成了砖柱子土墙,刷了白灰。过去的木窗换成了铝合金玻璃窗,小,光线肯定不亮堂。院子还是沙土地,有些坑洼,积着黄泥水。牛大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保安说,山外学校都盖大楼了,咱们申请好几年了,一直在排队,但排不到跟前,听说,还得等几年哩。

牛大在这念了不到五年书。那是他人生的启蒙阶段,充满了亲切记忆。小学没毕业,他爸放牛从山上滚了下来,七窍流血而死。生产队考虑到他家贫困,让牛大接他爸的鞭子,当放牛娃。这就意味着,一辈子再没机会念书了。牛大不愿意,两眼泪汪汪,跪在地上,抱住他妈的膝盖哀求他妈说,妈,我要念书,将来要当科学家,挣钱,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住高楼大厦,用电灯电话。他妈哭着说,你不放牛挣工分,咱们一家饿死吗?

牛大不甘心,但抗争不过命运安排,当了放牛娃。他经常把牛赶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牛在山坡上吃草,他在山坡看学校,一看大半天。有时,看着同学们在校园上体育课,互相追逐,做游戏,他高兴地嘿嘿笑,笑过了,又垂头丧气,戳着牛屁股回牛圈。他一直不甘心,想活出人样来,就开始自学,钻研科学养牛,牛的生活习性,吃的草料,牛病防治,公牛母牛交配、接生、催奶等等。他对牛的反刍功能非常惊奇,觉得牛跟人一样,都是哺乳类动物,为什么牛胃具有这样的功能,而人没有?他到处查找资料,反复研究人胃与牛胃构造、功能异同,经过不懈探索,他掌握了喂牛诀窍,把生产队的牛,养得膘肥体壮,滚瓜溜圆,数量也从十几头增加到三十多头。牛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兽医,附近村寨的猪马牛羊,配种怀孕,接生看病,都来找他,他常常手到病除,广受赞誉。牛养得好,牛大也只能挣到一个男劳力的工分。那时的工分不值钱,他家的日子仍然很苦,吃了上顿愁下顿。土地下放到户的时候,牛大放的牛分到了各户,看着空落落的牛棚,牛大鼻涕一把泪一把,抱着牛脖子,摸着牛脊背,拽着牛尾巴,不情不愿,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农村分田到户后,人们忙着发家致富,经商挣钱,没人当兵了。乡武装部长挨村动员,牛大说,没人当兵咋成,我去。他去当了五年兵,遇到南疆轮战,他打仗立了二等功,准备保送军校,毕业当军官,没成想,出了事,他成了跛子,复员回了村。

告别了学校保安,牛大一步一瘸朝家走,心里反复思量,三百多万,只能干一件事,到底是修庙,还是翻修学校?牛大犹豫不决,心里犯难。

晚上,躺在破屋里,透过倒塌的屋顶,牛大看着蓝蓝的天,星星忽闪忽闪眨着眼睛,似乎在告诉他答案。修一座庙,让众生朝拜、禅修、诵经、悔过,期颐来生,确实功德无量;而翻建学校培养人才,奠基未来,事关家乡振兴,更关系国家发展,民族强盛;进了庙宇,燃香敬神,只是获得了眼前、暂时的心里慰藉;现代化学校,不仅影响个人一生,还影响千秋万代。华娇陈嘉庚创办资助了一百多所学校,为沿海的振兴做出了贡献。咱没人家那么有钱,翻修一所学校还是能够做到。这两件事情,都不错,但钱有限,只能办其中一件呀!

在矛盾和煎熬中,他的困意上来了,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他一瘸一跛,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庙,走到香案跟前,燃起香火,插在香炉,虔诚跪拜,祈求神明给他一个明确指引,修庙还是翻修学校?突然,身上似乎有了一股神秘力量,一种浓郁的清香笼罩着他,神像竟然微笑着,张嘴说道:阿弥陀佛,奠先师先圣于学而无庙,古也。近世之法,庙事孔子而附于学。

声音浑厚、粗犷,回音撞击四壁。跛子牛大没听清,也没听懂。正疑惑时,忽见灞河波涛汹涌,对岸耸立一座木塔,塔顶射出一束极度明亮的光芒,照射着远房瓦舍、树木草芥。他正想过河去看个究竟,河面飘来一艘无人驾驶的小木舟,舟里有几只小鸟,有的浑身雪白,有的身上乌黑,有的身上花白。它们排列整齐,朝他点头,扇动着翅膀,细甜的声音呼唤着,爷爷——,爷爷——。小鸟们叫着,摇头晃脑。他兴奋挥动胳膊,像煽动翅膀一样,身体轻飘飘升起来,轻轻一跃,便飞起来,落在了鸟儿的船上。

吱咛咛叫唤的破木门被推开了。爸,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爸。

他睁开眼睛,眼前闪着一道亮光,一缕阳光透过倒塌的半拉子破房,照在了堂屋。阳光里站着一个女人,身材高挑,满头黑发流淌到了腰间,圆嘟嘟的脸,在晨光里微笑着。

牛大疑惑了半天,慢慢撑着胳膊坐起来,问,你谁呀。

女人说她叫闫妮,是牛大的小女儿。出生第五天,让背锅子奶奶送给了闫家,成了九间房闫盛昌的女儿。去年,她养父养母相继去世,才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她说,你是我亲爸呀!

牛大想想,他是有过四个女儿。老大叫牛娟,老二老三老四,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就让他妈抱出去送了人。牛大他妈是个背罗锅,原是牛大他姑婆的女子,个子矮,身子宽,腿短,走路只见两腿换,半天走不到人跟前。生产队的活干不了,只能在家做点家务。她家的案板、锅台比正常人家矮了一大截。牛大他爸不识字,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牛。看到背罗锅老婆生了男娃,也不知道叫啥名字好,只知道得姓牛,是家里的老大,就起名叫牛大。村里人叫来叫去,叫成了牛蛋。牛大也不在乎,他觉得牛蛋名字挺好,牛蛋是生命的源泉,叫他牛蛋,虽然不好听,但预示着生命顽强,子孙成群呢。想到这,人们叫他牛蛋时,他不但不生气,竟乐呵呵地高声应答。结果,时间一长,人们只知道他叫牛蛋,反倒把牛大这大名给忘了。

牛大在部队出事后,成了跛子,复员回来,雷鸣他妈给牛大介绍了个媳妇,人家要80元彩礼,牛大想都没想,从复员费里拿出100元,交给雷婶,很快把黄艳儿娶到了家。

结婚第二年,黄艳儿生了个女儿,起名叫牛娟。一年后,生了二胎,还是个女儿。牛大妈妈一看,骂骂咧咧,他想要孙子,就抱着孙女送了人,让黄艳儿继续生,生儿子。过了一年,黄艳儿又生了个女儿,牛大妈还是送了人。黄艳儿哭肿了双眼,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也不知道女儿送给了哪一家。一年后,黄艳儿生的还是女儿,牛大妈还是送了人。牛大妈认为不生儿子,是黄艳儿的问题。她常常唆使儿子打媳妇。黄艳儿挨了打,就朝娘家跑。她娘家嫂子见黄艳这么委屈,就给她出主意,让她离婚,另寻个家。黄艳在娘家答应得好好的,回家看到女儿牛娟,就没了主意,常常以泪洗面。

一次,牛大妈跟儿媳又吵又骂,还打了起来。牛大他妈教唆牛大,说黄艳儿不会过日子,把家里东西偷出去卖,乱花钱,打成的媳妇揉成的面,教唆儿子打媳妇。牛大因为腿脚不灵便,在外面工作艰难,换了十几个工作,出力流汗,下了几年苦,没挣下钱,心里本来就泼烦,一看到他妈的眼泪,愚昧的孝心促使他热血奔涌,不问青红皂白,拉过媳妇女儿就打。黄艳儿用身子护着啼哭的女儿,不哭不求饶,任由牛大手打脚踢。

到了半夜,黄艳儿偷偷抱着女儿离家出走了。

媳妇抱着娃失踪了,邻居劝牛大找找黄艳儿,牛大不去,觉得这样挺好,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他负担轻了。两年后,牛大他妈被灞河大水冲跑了,没了踪影。剩下牛大一个人,日子过得凄惨惜荒,不像人样。

牛大也曾托人寻找过几个女儿,找到她们家,说了情况,人家都说找错了人。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四女儿自己回来了。

闫妮要住牛大家,说要伺候他,为他养老送终。牛大让她回去,说他一个人生活惯了,家里多个人,他倒觉得不方便。他怀疑这个叫闫妮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四女儿呢。前些年,牛大走乡串户,给人看病的时候,有几个女人,先后跑来找牛大认亲,说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让奶奶送了人。现在,看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想回来孝顺他,为他养老送终。牛大劝她们,应该好好孝顺养育你们的爹娘。姑娘们有的羞愧而去,有的气愤而归。

如今这个闫妮是真是假呢。

闫妮好像下定了决心,不管牛大怎么劝,她都一笑了之。该做饭就做饭,该洗衣裳洗衣裳,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晚上,烧一盆温水,伺候牛大泡脚,洗脚,给他按摩。闫妮话多,不停地问这问那,问牛大这些年怎么过的,房屋塌了半边,为啥不翻修?牛大说,没钱翻修。闫妮说,人家都说你钱多得很,最少五六百万呢,翻修房也就几万元。还劝牛大,不要修庙,也不要翻修学校,有钱应该投资,买股票呀基金呀国债呀啥的,不用操心出力,挣钱又多又快。说到钱,牛大不吭声,黑脸僵硬。闫妮就不吭声了。过了几天,闫妮又问牛大看病的事,咋会凭三根指头、五官和舌头,病看得那么准,得是神仙附身了?说起看病,牛大就高兴,滔滔不绝,脉象的判断,舌苔的厚重、颜色,五官是否正常等等,都要看得非常细微,非常认真,不能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才能对症下药。牛大刹不住车,激动地透露了中医诊断脾胃病的秘诀。闫妮似乎无心,嘴里喃喃重复,伺候他上炕睡觉,然后回到后边的小破屋歇息,嘀嘀咕咕,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牛大就想闫妮的事,他现在的想法跟前些年不同了,他看出来了,闫妮勤快,手脚利索,对他照顾得细心周到。很多需要自己动手的事情,现在闫妮替他做了。他对闫妮,滋生出一种父亲对女儿的感情,希望把自己的医学经验,传授给她,是不是亲生女儿,无所谓了。时间不长,他又发现,家里的东西好像被人翻动过,虽然也放回了原处,他还是看得出来,有人在翻找着什么。他不想把这事说破。他发现闫妮有一部手机,却没见打过电话,只在他晚上睡了以后,嘀嘀叫个不停,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到了。

他想对闫妮当亲女儿待,又对闫妮不放心,就去找雷鸣商量。

牛大和雷鸣是儿时的玩伴,小学同学。他比雷鸣大三岁,但上学晚,他们成了同班同学。

说了闫妮的事,雷鸣让牛大好好看看,家里丢东西没有,存折,银行卡,金银首饰,特别是身份证,一定要装到自己身上,随身携带。一说到这,牛大突然紧张了,急忙转身一瘸一拐朝回跑,跑也跑不快,短了一公分的右腿,一拖一拉,用不上劲,身子就左右摇摆,像黑猩猩走路,让人看了就想笑。他跛进门,发现闫妮不在家,便悄悄刨开锅灶后的柴火堆,从墙角下摸到了一条细线,拉出来,看到塑料袋里的存折,好端端的,就放回原处,又伪装好。又急忙绕到屋后的厕所里,搬开茅坑边上垫脚的平板石,发现下面的那张银行卡,也在塑料袋里呆的好好的,也放回原处,伪装好,这才从厕所出来。

走到门口,见门前站着一个人,旁边放着行李卷。高个头,壮身体,粗胳膊粗腿,大眼睛高鼻梁,一口接一口抽纸烟,一看见他,赶紧扔掉手里的烟头,跑到他跟前,喜眉笑脸地叫他舅。

牛大问黄金银,怎么在这?

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来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这几年,黄金银窝在磨岔沟,种地,在西安城打工,受了很多苦,日子过得苦巴恓惶。他这才明白了人们说的,钱难挣,屎难吃,人穷鬼都不理你。人都说他舅钱多,准备拿钱修庙呀,他就急了,找来了。舅,我回来给你养老,咱把破房翻修一下,买辆车,我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跟神仙一样,成不?

牛大看着黄金银,半晌,才说,娃呀,甭操心我了,我都六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如果你愿意,自己挣钱,把这破屋翻修了,你住,我没意见。

黄金银一愣,说,舅,你那么多钱,拿出一点点,盖个房,买个车,你都六十多了,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牛大看着外甥,摇头。

黄金银一看,牛大没有给他花钱的意思,说,舅,你不花也行,你借给我二十万,这对你就是一点毛毛雨,我给咱翻修房,买车,你啥都不用管,只管享受就成了。

牛大看着外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傻妹妹留下的唯一亲人,按理说,应该帮他,可是,这货整天游手好闲,只知道享受,总想不劳而获,不下苦奋斗,梦想着天上掉馅饼,就是给他几十万,用不了几天,也叫他花得一文不剩。钱花完了,我也死了,他怎么办?如果给他钱,就不是帮他,是在害他。牛大成了跛子以后,一心想跟正常人一样,通过努力奋斗过好日子。村里人进城打工,他跟着去。在建筑工地和水泥、背砖头。他虽然个高,但跟他爸一样,瘦马拉杆,浑身没多少力气,右腿又使不上劲,稍重一点的活就干不了,他尽力多干,想给别人吃苦肯干的好印象。没想到,两个月后,还是被工头撵断了。

牛大蹲在路边,无声地哭过一阵,擦干眼泪,跛着一条腿,拾了个破架子车,动手修好后,给饭馆倒泔水,送到一个养猪场挣一两块钱。时间不长,另一个用泔水喂猪的大汉截住他,没说三句话,扑过来对他拳打又脚踢,拉泔水的桶、架子车也成了碎片片。

看看面前的外甥,年轻,四肢健全,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怎么就不奋斗呢?牛大生气,说,我没钱享受,也不会享受。你赶紧找个事,踏踏实实挣钱,把你的日子过好——。他的话没说完,黄金银就打断了。不给我也行,你不能拿钱修庙、修学校,也不能给屋里骗你的那个女人。

舅甥两个吵了一架,黄金银一看,想用他舅的钱,没戏,但也不能叫一个外来的死妮子得了几百万。搁到往常,他早转身走了,这次他不走了,在牛大家住下来,晚上,缩在牛大土炕的另一头,白天,伺候牛大生活,陪牛大在村里转悠。

为了争抢牛大伺候权,闫妮跟黄金银各显神通。吃早饭的时候,黄金银从集镇买来豆浆、油条,闫妮拦住说,老人不能吃油炸食品,容易三高,不健康。她给牛大准备的牛奶、面包,牛大也不喜欢吃。他把这些吃的推到一旁,让她们自己吃。

为这事,黄金银和闫妮在堂屋争吵起来。黄金银说,你不是闫妮,你叫李雨菲,西安中医学院毕业,在华胥镇卫生院当护士,你不好好上班,叫卫生院开除了。你冒充我舅的女儿,就是想偷他的医术,谋他的钱。给我舅养老送终,骗人的鬼话。

胡说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跑来,为了啥,还不是图你舅的钱。闫妮回怼。

黄金银挺着腰杆,理直气壮说,我是我舅的亲外甥,图我舅的钱,理所应当,正大光明,不像你冒充亲女,诈骗钱财,你这是犯罪知道吧,骗子,为钱不择手段,不要脸的婊子。

闫妮骂黄金银,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吃喝嫖赌,逼要老人的钱,跟土匪、强盗、黑社会有啥两样?

黄金银反驳不上来,气急败坏。冲过来,挥手要打闫妮,闫妮也不示弱,挺身迎上去,伸展五指,准备抓挠黄金银的脸,黄金银一闪身,顺势在闫妮后背猛推一把,闫妮扑倒屋里的砂石地上,细白的手掌擦破了,渗出了血。她流着眼泪,哀求牛大。爸,你别听他胡说,我真是你女儿。牛大黑封着脸,看看闫妮,又看看黄金银,没说话,走到闫妮跟前,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黄金银说,你说你是闫妮,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到底是闫妮还是李雨菲。

闫妮一愣,狠狠地说,你等着。转身去了后屋,很长时间都没出来。

牛大对黄金银吼了一声,滚,转身去厨房做饭。他动手烧水搅糊汤,热蒸馍,他喜欢吃苞谷糊汤。坐在灶火口,看着锅灶上生气的袅袅雾气,他想起在山西晋城,遇到的战友高斌。

高斌把他领到家里,让媳妇赶紧蒸馍。他望着锅灶升腾的雾气,肚子咕咕直叫。锅盖刚掀开,他顾不得人家让他,扑过去,抓起一个热馒头,一口就咬下大半个,烫的舌头起了泡,又不敢给人说。

闲聊中,高斌说到师医院的副院长邢毅,现在北京一家大医院当专家,专看脾胃病,名声大得很。高斌劝牛大,你原来就懂医,不如去找邢院长,进修进修,行医看病,也是好事。牛大到北京找了邢毅,跟前跟后,学了一年多,成了看脾胃病的专家。邢毅给他办了行医执照,他告别邢毅,穿着几个战友给的老式旧军装,背着执照,徒步回西北。每到一个市县,就租个小门面,挂着“牛大老军医”招牌,免费给人看病,很快就声名远扬。病人都不好意思免费,随意给他三五十块,他也不推辞,给了就收,不给也不要。一个地方的名声传出去了,他就换个地方,租房,挂牌,继续行医看病。

牛大看病,不像大医院里的大夫,问你几句怎么啦,然后开一沓子单单,抽血验尿,找机器拍照。牛大一句话不问,就看人,脸、前额,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看得非常仔细,然后用三根指头,指肚轻轻放在患者手腕上,静静把脉。他闭着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进入到了神秘世界。几分钟后,他会示意患者换另一只手。把过脉,再次仔细查看舌头,略一沉思,拿过处方纸,唰唰唰,就开了药方,然后,默默从头至尾细看一遍,交待患者怎么熬药、吃药,还有忌口和注意事项。他的药方非常有效。特别是脾胃病,一般七副中药,病就好了大半。严重的,也就十几付,不到一千块,就解决了病人多少年的病痛。

几年下来,跛子牛大在陕西、豫西、晋西、鄂北一带,名气越来越大。一般医生看不了的这癌那癌,疑难杂症,特别是需要化疗的病人,吃他的中药,不用化疗,极大减轻了病人痛苦,有的慢慢好转了。

名气出去了,跛子牛大不跑了,在蓝洛县租了几间门面,开起了诊所。他看病讲究,本村人看病,不收一分钱。外村人看病,他也不说价,患者自己给诊费,有人在他药箱里塞个二十、五十。远路人请他看病,会给他几百,他不管多少,给,就拿着,不给,从不张嘴要钱。有一年,雷鸣母亲病了,雷鸣提着礼物请他。牛大岔开两腿,把雷鸣堵在门外,满脸怒气,黑得像酱茄子,瞪着溜圆的小眼珠,说:“得是打我脸来了?”见雷鸣发愣,他拉着雷鸣的胳膊,说:“拿回去,我牛大再没出息,也懂得感恩,不记仇。”他跟着到了雷鸣家,给雷鸣妈号脉,开方,亲自熬药,治了病。雷鸣滚着感动的泪花,谢他。他说,你我情同手足,我妈不在了,你妈就是我妈,分啥你我,说啥谢?牛大看病,对穷人、老人、可怜人,分文不取,对横行乡里、欺幼凌弱的人,他也看,硬杠杠千元诊费,一分不少。

牛大的诊所很快就红得发紫。渭北有个老爷子得了胃癌,在省城大医院,花了几万切除后,十几天滴水不进,医院叫拉回去准备后事。儿子为了尽孝心,开着车来请牛大去看。牛大去了,望闻问切,吃过了十副中药,老汉就开始吃饭了。第二次把牛大请去,又是十副中药,老汉就下炕走动了。儿女们大喜,给牛大送了两万元,还送了个大锦旗,写了八个大金字:药到病除,牛大真牛。

牛大的神奇医术越传越远,有人开着高级轿车,专门到镇上来请他看病,他诊所门前的公路上,轿车常常排长队。人们把牛大当成了治病救命的活神仙,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人,有人跑到牛大的破屋烧香敬神。最红火的那几年,牛大门前的炮声从早响到晚,炮皮足有一脚窝子深,后来的人踩在炮皮里,“噗轰噗轰”,像踩在红皮烂套子里。破破烂烂、黑咕隆咚的家里挂满了锦旗、红帐,堆满了米面油,烟和酒。堂屋的烂木桌上,堆的全是百元大钞。

红了几年后,牛大突然不看病了。有人说,他的行医执照到期了,办不了新的。从此,再大的官,再多的钱,都请不动牛大了。

黄金银和闫妮吵架的当天夜里,闫妮悄悄离开了牛大家。

这促使跛子牛大做出决定:赶快把钱花出去,钱花了,他就安生了。他去了一趟县教育局。接着,中心小学的平房推倒了,开建“工”字型四层大楼。

一年后国庆节,新建的学校举行落成典礼,县长、教育局长、镇委书记、周边群众都来了。大楼前彩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攒动,两百多名学生手持鲜花彩绸,组成了人行夹道,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让领导们从鲜花彩绸形成的花巷穿过,踏着红地毯上主席台。

人们突然发现,跟县长并排走的,是穿着八五式旧毛料军装的跛子牛大,他一瘸一跛,跟不上领到的步子,他把浑身的劲都使到腿上,勉强跟在县长身边。

牛大怎么跟县长并排呢,难道也上主席台呀。

人们正疑惑着,学生队伍后面蹿出一个青壮男人,扑到牛大跟前,扯住他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你个老混蛋,三百六十多万呀,修这么个学校,有怂用呢,为啥不给我,为啥——?

牛大愣住了。

旁边的县长,教育局长、镇委书记也都愣住了。

亲外甥都穷成怂了,提着裤子找不到腰。跟你要,你不给,跟你借,你不给。三百六十万就干了个这?难怪你老东西打光棍,断子绝孙,活该,看你死了谁埋你?黄金银骂得唾沫飞溅,上气不接下气,瞪着牛大,想要瞪死他似的。他觉得骂还不解气,推开劝阻的县长和教育局长,扯住牛大的胳膊,狠劲一摔,牛大滚到了红地毯上,瞪着不大的眼睛,青筋鼓胀,气绝身亡。

这事震惊了蓝洛县,上了热搜。人们这才知道,牛大当兵后,因为钻研过兽医,懂一些医学,部队就安排他去了军医学校培训,当了卫生兵。那年,部队到南疆轮战,他也去了。在一次拔除敌人哨所的战斗中,他抢救伤员及时,处置得当,荣立了二等功,列入上军校提干名单。两个月后,他带着卫生员高斌到前沿哨所巡诊,高斌要拉屎。他站在旁边警戒,没注意高斌点着了一支烟,被敌人的狙击步枪瞄上了。牛大听到子弹呼啸而来,他朝高斌前面一扑,推开了高斌,子弹穿透了他的右小腿。到后方医院手术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公分,成了跛子。提干也就泡了汤。

一个战场功臣,竟被他外甥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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