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三年(公元1694年)颁布《招民填川诏》,康熙下旨从湖南、湖北、广东等地大举向四川移民,浩荡百年的移民运动由此拉开帷幕。消息震撼了整个湖广地区,人民心向往之,目标只有一个──上四川。许多人举家出动,扶老携幼,伯仲偕行,甚至一个家族、一个村子,纷纷踏上了移民之路,虽然这一去路途凶险,变数诸多,但抱定目标,必须出发。
约三百年前,我的先祖在《招民填川诏》颁布三四十年后才动身,萧氏世晨、世晏、世旦、世昌四弟兄从湖北阳新县龙港镇朱家山出发,前往四川垦荒,把命运和福址交给了脚下的道路和梦想的远方。
出发前,庄稼已经收割,变卖换成银两,离家不远的江河已丰盈,拖行一木船,带上家当,怀揣一本家谱,用布包一撮泥土,又带走了一方石头(意为“时(石)来运转”),经富水,溯长江,千里跃进,向着他们所向往的美好生活挺进。舟行水路,可以带些生活用品,水路比陆路好走。而陆路只能背上一个包袱,跟逃难差不多。他们不是为了逃难,而是满怀憧憬去追求幸福。
水路走了一个多月,才来到四川三台县凯江河畔,一个酷似一颗心形的小冲积平原,遍地芭茅、野棘和杂树。他们决定不走了,于此开始了刀耕火种、开疆拓土的日子。他们行使冠名权,给这个地方起名叫萧家河坝,后来在河坝外凯江上兴渡时,把渡口定名为朱家滩,旨在不忘湖北老家的朱家山。迁来萧家河坝的先祖,经代代开荒,子孙接续奋斗,广种福田,三百年已然形成一大坝五百亩的肥田沃土。
萧氏迁来此地后,已繁衍子嗣十一代,人口达数百,家族兴旺,人才辈出,成为当地金家村名副其实的大姓,而村子里的土著,金姓、沈姓、陈姓等却成了小姓。
岁序更替,华章日新。如今,人们丰衣足食,坐拥和平年代,萧氏族人就立志要编修一本家谱,誓把先祖们从历史迷雾中显形出来。因为先祖入蜀后,或因天灾人祸,或为生活奔忙,无暇顾及修谱之事,已致后来老谱成了断简残帙。
家谱,亦称族谱、宗谱等,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记录家族的世系繁衍、迁徙发展、婚姻仕宦及文化素养等方面的历史图籍,堪称家族的百科全书、集体记忆。姓氏让我们记住自己先祖的模样。如果萧氏没有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脉赓续,将会被岁月无情碾压,隐入尘烟,找不到踪迹。
我们这支萧氏,其三百年历史不能一笔勾销。
现在,族人居家的附近有一祠堂遗址,存有一块当年修祠堂时立的碑,碑的正反面写有文字,内容涉及祠堂房屋用途管理、入祠祭祀和家规家训等。碑立于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甲子岁秋九月二十四,距今一百六十年了。遥想先祖他们经过三代人一百多年的奋斗后,终于有了一定积累,才敢兴土木建祠堂。祠堂碑外面的石阶处,还立有一块碑石,是块整石,其上方雕刻有一虎头,威风凛凛,俨然一尊大神;下方石面上,竖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在“泰”字的左右两侧各刻有两个稍小的“月”“日”两个字。这就是先祖当时迁徙之际带走的那块泰山石。似乎家族的史,就落在了这碑文上,却令人扑朔迷离,还需多方查询,寻找真相。或许家谱就藏在某一叠历史资料中,某一处荒冢残碑上。
纵横地域乡土,共贯血缘世系,成为历史走向纵深不断延续下去的逗号。萧氏一众抽出空闲,顶烈日,冒严寒,不辞辛劳,不计报酬,花去数年时间,漂泊的家谱,终于在青山绿水中落地,散发出生生气息。一是凭借老谱向上理清世系;二是查找萧氏先祖墓碑,对从四乡八村找到的墓碑进行清洗,拓印文字;三是查阅历史资料,从县档案馆查到了部分萧氏宗亲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的户籍登记簿,以及1964年的人口普查资料;四是多方寻访健在老人,收集纸质资料和口信;五是走村入户逐一进行信息登记。剩下的,就是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对所有资料进行比对、考证和编纂,终于完成了具有承继性和权威性的《萧氏家谱》(朱家滩卷一),送达各位宗亲手中,并把家谱存入县家谱馆。
此家谱从先祖开始追述,按世系辈份编排,当族人得知有二三十个家庭的家史没有中断,与老谱世系贯通时,莫不欢欣鼓舞,涕泪沾襟。而我家也忝列其中,真是庆幸。
虽然有大部分家庭与始祖世系未能上下贯通,但近现代以降的世系记载已经厘清,有待以后寻找更多的证据来完善,以弥补遗憾。
一个幸福的人,有物质和精神两个故乡。一个是给你吃穿住行的故乡,一个是给你诗和远方的故乡。而我精神上的故乡就是幼年少年时生活过十七年的萧家河坝,精神之光从这个原点上聚气并发射出来,沉着、有力、专一,直抵人心。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社会巨变,向好发展,人口的大流动、大迁徙与“湖广填川”的时代境语迥异,不可同日而语,但每个人都有故乡,为其魂牵梦绕。平日里,萧氏后人像种子一样撒向四面八方,天下为家,若遇家族聚会,只一声召唤,又齐聚家乡,即使人不能到,也派出代表参加。这是浓浓的乡愁,这是根植于乡土的家国情怀。
萧氏一支由楚入蜀,聚族而居,开枝散叶,已把他乡作故乡,安身立命,乐业传家,一条河流──凯江奔腾不息,它昼夜不停地发出经久不息的声音,其实就是这片土地所有生命凝聚而成的合唱。
(《漂泊家谱》,首发于《四川作家》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