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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宝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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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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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说话

从小父母就告诉我要学会说话,懂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农村人际关系简单,一个村里住的人除了亲属,还是亲属,真亲属要交流,不是亲属,也都能算上辈分,还得交流,这就又变得复杂了。小时候最苦恼的就是来的客人怎么称呼,因为来的客人,你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叫大叔还是叫大爷,叫姨夫还是叫姑父,叫老婶还是叫老姨,有的年龄虽大,可能和父母同龄,但辈分小,也许叫大哥就够了,有的年龄小,但辈分大,叫老弟就差辈了,总之很复杂。开口打招呼就要叫出称谓,辈分叫错了就会尴尬,没有开头的称呼,往下说什么都难以进行,所以,知道的人,我叫他,不知道的人,我就躲得远远的,直到父母告诉我应该叫什么,我才会打声招呼。

打完招呼,还能说什么成了第二件苦恼的事,因为我不懂“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主要是我不懂他是干什么的,虽然都是在农村种地,可我在学校上学,不知道来的人种的是玉米还是大豆,今年种了多少亩地,收成怎么样?除了种地,家里还养了什么?猪?或者牛,或者羊?再往下衍生,与这个人有关的家里人都在干什么,有几个孩子?有没有和我年龄相仿的?他们上学了吗?学习好不好?……问题太多了,我从哪问起呢?第一个问题我就不懂,更不懂如何往下发问,我只关心家里过年有没有买鞭炮,寒假的作业写了多少,邻居家的大军和小黑,我的好伙伴又在玩什么。

于是坐在炕上,我只是竖起耳朵听大人说话,什么话头我也插不进去,只有对方问到我时,我才会回答。每次来的客人走后,父母总会训斥我一番,批评我不懂得和来的客人说话,也不知道去倒茶水,客人走了也不知道去送一下,去送也不知道说话……如此云云。于是,再有客人到来,我开始打完招呼,坐下来便盯着茶壶和茶杯,看到客人杯子里少了茶水,马上续上,一杯接一杯,并附上一句客套话,“您喝茶”,从此依然无下文,直到客人离开,送到门口,再附上一句客套话,“您有空再来”。一整套完整的流程结束,我也如释重负,也很期待父母给出满意的评价,但往往并非如此,多数还是会招来父母的一番说教,怎么不懂得和客人唠嗑,问问家里情况,说说今年收成,也不能总倒茶水……如此云云。

小时候我总是苦恼于自己不会说话,不懂说话,不懂和人交流,看见大人们在那里侃侃而谈,我也很好奇他们为什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就像我与邻居大军和小黑在一起一样,也是有说不完的话。而学会说话成了父母对我主要的思想灌输,在他们眼里信奉能做的不如能说的,“好马长在腿上,好人长在嘴上”成了他们与人交流的基本价值观,可父母越是如此说教,我越是逆反,会说话成了难题,以至于我从不会说话变成了不说话,从原先还能按照流程走一遍,变成了用微笑代替一切基本环节,见到客人微笑,倒茶水微笑,送走客人微笑,全程无语。而客人走后的说教更加频繁,父母还是一番训斥,有时加量,有时又像例行公事,我也是微笑听完,相安无事,一切依旧。

从此我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不但对来的客人不再说话,就是在家里也不再和父母说话,闭塞在自己的空间,一个只能包裹住自己的空间里,我放弃了学会说话,成了装在套子里的人,父母也放弃了对我的改造,除了晚饭前母亲喊我名字回去吃饭,其他的话不再对我说。这也让我变得更加轻松起来,没有了说话的压力,也不再在乎别人对自己是否会说话的评价,我对每一次的交流都不再是“躲过了一劫”。以前,不说就是问题,现在,说还是不说,都不再是问题。

我有时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在别人眼里看来很简单的交流,在我这却成了难题,张口说话比驾驶飞机还要难,直到我在高中的作文竞赛获得一等奖,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会说话的方式不同罢了,也许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效果未必不好,只是一种有声,一种无声,但无声胜有声,在交流的世界里,后者更有力度。

我又开始会说话是在大学时期,是在大学的热恋时期。她叫吴华,是院学生会主席,经常会主持一些大型活动,并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像五四时期的学生领袖一样,高喊自己的主张,表达出对人或事的评价,讲的精彩绝伦,台下掌声不断,同学们无不敬佩不已,加之成绩优异,常常是全系第一,人又长得漂亮,使得她成了同学们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对象。而我是大学文学社的成员,经常在校文学报上发表文章,这也引起了她的关注。

“没想到你不怎么爱说话,文章竟写的如此之好。”

我客气的回应她,“和你比不了,你是表达上的精英。”

“但是,你更有内秀。”

“算不得什么,耍耍笔杆子而已。”

“文以载道,文字就是思想的映射,你的文学评论很有深度,也让我爱上了阅读。”

“谢谢你的认可,推荐你一本书,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读完一起交流。”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也许是聊到文学,让我兴奋,也许是得到认可,而进行的一种情感抒发。就这样在阅读中我和她的交流变得越发频繁,对文学的探讨也越发深入,我写的文章也越来越多,她成了我所有文章的第一读者,有时她在学校演讲时,也会引用我文章中的话进行佐证,我也会对她的演讲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帮助她修改文稿。

以文会友,成了以文促爱,我们在大四确定了恋爱关系。

除了探讨文学,热恋中的情侣少不了一些私语热聊,从文学到演讲,从课上到课下,从食堂到寝室,从书本到热汤面,什么都值得聊,什么都聊不完,我变得如此健谈,有时她想插上一句话都难。

“吃个面包,堵上你的嘴”,她拿起面包给我吃。

我还想说,她又说,“食不言,寝不语。”

我嘟嘟囔囔又要说话,她给我喝上一杯水。

“该我说了,人家憋半天了。”

她趁我喝水,讲起了寝室的趣事。

热恋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就在“家长理短”的聊天中结束了我们的大学生活。毕业后我们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成为中学教师,工作在不同的学校,一个在城市东面,一个在城市西面,中间一条城市的母亲河隔断,家就落在了河边。每天早上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奔赴不同学校,晚上一个朝西,一个朝东,向家中汇聚。白天在课堂上向学生教授知识,晚上回来一起做饭,聊的还是“家长理短”,从学校到家庭,从学生到自己的孩子,从学校的午饭到家里的晚饭,从东聊到西,从西聊到东,生活琐碎而枯燥,一切按部就班,好似安排好的程序在自动上演,从春到冬,从夏到秋,从未改变。

慢慢的我又不会说话了,每天回到家,除了学校还是学校,除了学习还是学习,除了孩子还是孩子,除了吃饭还是吃饭。生活在重复中变得越发单调,同一的场景已经不需要表达,即便表达也是由一堆话,变成一句话,再变成一个词,再到没有话,一个语气词或者一个表情包就够了:一个带问号的表情,一个OK的手势,一个“嗯”,能简化的都简化了,能不说的都不说了,有一部手机,一切交流都没有障碍,生活依旧。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吴华,我的妻子,大学的热恋,也不会说话了,从以前和我无话不说,到现在无话交流,转变的如此顺理成章,一切水到渠成,似乎到了应该到的阶段就应该这样,每天下班后,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做饭,接孩子,明天的早饭,循环往复。其余时间,她就像待机一般,不去触碰就不会再开机,而手里真正的手机却从未待机,她捧在手里,要么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断的接打来自学生家长的电话,要么躺在床上,回复来自不同人的消息,一会严肃,一会笑容满面,不满意的信息,还要撤回重发。

我也是如此,和吴华一样,每天重复相同的话语,拿着手机回复不同人的消息,偶尔放下手机,在文字创作中去和人物对话,有时为了给自己提供更多灵感,我会回到农村去找一找创作的素材,关掉手机,让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么寂静,又那么喧嚣。村西的河水、村头的大榆树、小学的教室、房前的菜园和大黄狗、晨起鸣叫的大公鸡、草甸子上的牛羊,一切的一切都等着我来倾听,在向我讲述一个似曾相识的生活,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也想对着这一切,讲一讲我这四十多年的过往,可我还没有学会说话,又不知从何处开头去讲述这一切的一切。伸手打开手机,没有一条信息进入,另一个世界依旧无比安静。

在农村,我遇到了小时候的玩伴大军和小黑,他们留在了农村种地,人比我显得苍老许多,他们会夸我长得年轻,人又白,也会问我城里的生活,我会客气和他们打打招呼,问问生活的状况,全然没了小时候玩耍的热络,他们不说,我又不知道再从何处谈起他们的生活,还是如小时候一样,说话不知从哪开头,会从哪说起,因为彼此生活不在一个赛道,话聊不多,就客气的摆手各自走开。

和大军小黑告别,我沿着村路往家走,早年的土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远处家中老屋上冒起袅袅炊烟,传来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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