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秀一早起床,便感觉到了舌头上的辣痛。痛点是在舌头下方,被下颚的牙齿一顶,痛得有些难忍。她来到镜框前,用牙刷把翻起舌头,找了半天才发现红点,看到了芝麻大的息肉。她恼火地压了压,痛得直流眼泪——她就是这样要惩罚自己。
即刻,她拿起那支不知有没有过期的西瓜霜喷剂,一股脑儿地喷了上去。刺痛即刻传来。很快,刺痛感觉散了一些,但满嘴的苦,也随之而来。
这点嘴里的苦算得了什么?生活中的苦,却没完没了地排着队来!
这个迟生的儿子读书没用,考得很差,只能读技校。往好里想,也算是帮了家里的忙。要不,考一个二本,一个学期三万的学费,简直要了老命;公公婆婆年岁老了,一身都是病,时不时送到医院住院。之前指望农保报销九成,但是后来自己的一成都拿不出——动不动就是几万元的住院费,要命;老公这个窝囊废,在市里的医院做护工,伺候别人家的父母,挣得一天两三百的辛苦费,时常被病人抱怨或斥骂。要不是她威逼他咬牙坚挺,他都很难适应那里的工作。没办法,广东那边的工厂不缺员工了——工厂关闭很多,他们的年龄已经没有工厂要了······这些苦,才是真正的苦!
日子再苦也要继续,要把老的送终,要把小的养大送上大学,还要确保自己的身体不要出任何状况——疾病会破财。所以,身体一出现不适,王冬秀就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这八月的天热得像火炉,把人炙烤得像烧烤上的鲜活鱿鱼——杀死了,还在烤炉上挣扎、缠绕、冒油、煎熬。她每天上班下班两个来回就湿透两套衣服。好在她在超市上班,里边有空调,但是中午下班回家做饭的时候,她可是像奔跑在喷发火山的边沿上。
在这样的热天里,一连几场升学宴,让她疲于应对:她的一个侄儿也考上了本科,一个月的工资就顶上了——因为才这一个侄儿,是父亲交代的;一个外甥,考上了名校,她也不敢小气,半个月的工资就又顶上了——这也是父亲替她做出的决定;一个闺蜜的儿子,考上了专科。也要包三百。三百已经是底价了。二十年前是二十,现在是三百。工资和物价就这样涨起来了。
升学宴的菜都是辣死人——辣椒炒牛肉,红焖甲鱼,凉拌牛肚,红烧鱼块······十几道菜都是红辣椒油覆盖着,一片鲜红,每伸出去一筷子,就是辣得噘嘴吹气,把美食咽下去,从咽喉到胃,都是热辣辣的。以前,根本就不当一回事,现在,连这样的一点辣都受不了了?
王冬秀觉得自己很矫情,偏偏不信自己的嘴,自己的喉咙,自己的胃,当然还有自己的年龄。她已经五十出头了,身体已经出现很多微妙的变化。比如月经已绝,比如话多、嘴厉不饶人,比如无法睡眠或者早醒。再看脸上的斑块,也像春天草丛里的菌子一样偷偷地爬上了脸颊。她内心时常压抑、焦躁、烦闷。最令自己生气的是以前二十几年在东莞工厂打工没有购买社保,结果五十岁一到,没有了退休金——气死人了!
现在,她在镇上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一个月三千元。每天站在那里收银九个小时,很耗精神和腰力。虽然她的口算能力很强,手脚麻利,但是老板兼经理没有给她加工资。镇上的收银员的工资就是两千多元,因为每天有一个小时的加班,满打满算就三千。三千,在乡村镇上,不是熟人介绍是很难找到这样的工作。
介绍她来这里上班的是隔壁村的李小阳,二十几年前与她一起去东莞找工,同坐一辆车,可以说是同甘共苦过来的。他们一起在外找工,一起风餐露宿。之后,两人也对眼过。但是,那时的李小阳太斯文了,不是她心里的男人。她选择的男人是另外那个大胆的,强壮的,甚至是粗鲁的同车乡民黄大牛。黄大牛就像一头蛮牛,身板结实,吃苦耐劳。晚上约她出去散步,在没人的地方,三句话没说,就把她揽在了怀里,压在了草丛地里。如果李小阳会这样,她的老公就不是这头蛮牛了。
后来,李小阳一路进步,在工厂做了线长又做车间主任。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开加工厂,做起了老板。而自己家的蛮牛,最终也只是一个仓库搬运工。
前些年公司裁员的时候,两口子都被裁掉了,回到了家里。大年初六,她骑着电动车堵在镇上岔口的时候,一辆豪华的车子,摇下了车窗,一个帅气的老板,冲喊了她一句——王冬秀。
她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是以前的工友,现在的老板李小阳。
“东秀!你去做什么?”李小阳问她,连姓氏都省去了。这样的话让她感到温暖,又心酸和委屈。
她很快调整过来,满脸笑容说:“人家都失业了,还能做什么?去找工!”
“找工?到我工厂厨房做饭,去不去?”李老板很快对她发出了邀请。
王冬秀的内心荡漾起了波澜,真的,这个人如果她没选错,眼前这个老板就是自己的老公。现在,人家一点架子都没有。看到这个帅气的、精明的、成功的男人,她简直想找一个角落大哭一场。
另一个理智的王冬秀赶紧说:“出不来了!公公婆婆一大把年纪,我们,不敢走远!”
王冬秀看着这个好心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的李老板,尽量把自己稳住。她装着轻松的样子,也尽量让脸上浮现笑容。
“你老公呢?”李小阳问她。
“在医院做护工!”她如实说,同时贬低自己。
“几个孩子?”对方依旧是关切。
“两个。老大都出去打工了!老二今年才上初中。”她老实地回答。
“噢——你们,也超生了一个!”
“我们没超生,是——迟生了!”
王冬秀虽然是乡下的姑娘,但是长相,不夸张地说,之前可以说是身材柔韧,高而不瘦。脸蛋秀美,眉顺眼亮,发黑肤白,就是文化不高,眼界不高,但是像出水芙蓉,很受人欢喜和追求。
结果,那时的心,被猪油迷糊了!王冬秀后来自我检讨说。
堵车松动了,两人不宜再谈下去。
“你去北门找利旺超市的老板,说我介绍的,他会安排!”李小阳说。
就这样,堵车的几分钟,李老板帮她找到了这份工作。
虽然二十年不见,两人好像一见如故。当时,所有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不用细想就像决堤一般涌现出来。王冬秀在安静的夜里想到了当年的青春岁月,既甜蜜又伤感,既遗憾又不敢矫情——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内心,再也没有潮起潮落了。
她试探着去找了利旺超市的老板。店老板一听介绍人,果真满口答应下来。
在平日的与超市老板闲聊中,王冬秀了解到李小阳现在的情况。
“小阳开了一家工厂,做模具加工。生意做到国外。在深圳、东莞和上海都有房产!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一个考上了清华,一个在国外留学。”超市老板也感慨地说,“他的老婆很时髦,经常去美容和健身,要与年龄作对。”
王冬秀听在心里。在多次的谈笑里,她听得出来,这个李小阳带了小三,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生活。这样的人,假如成为自己老公,她能容忍吗?可是,如果一个月给你几万的零花钱,这些又算什么呢?作为女人,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以前见到路上的狗与狗交配,她都喘不过气来。现在,就是有一个小鲜肉,她都没有什么感觉了。你能管住男人吗?特别是会赚钱的成功男人!在她的了解里,男人与女人不一样。自己家的蛮牛,半个月回家一次,就像是断奶的孩子一样,天没黑就要往身上拱。这头“蛮牛”,力大无穷,不知疲倦,作为一个女人,也有背后骄傲的一面。以前,她可是雨露常沾,现在,身子却没有这样的渴望了。所以,对于男人带小三,她感觉是一个男人的本性,可以接受或原谅。
与李小阳的那一别,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些天,儿子的成绩出来了——他只能上中专,成为未来的打工者——走父母的老路。一家出人头地的希望没有了!
这让王冬秀的火气很大,又吃了上火的大餐,所以就口舌生疮!
喷了西瓜霜,满嘴的苦涩。她反而还好受些。
她匆匆忙忙做好早餐,热在锅里,便去上班。家里的几亩田荒废了,在长草。所以也就没有双枪的农忙。儿子还在睡觉——他每天都抱着手机玩到深夜。他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你多说几句,他拿眼睛瞪你,甚至还想砸碗丢筷,那个恶狠狠的样子吓住了她——她再也管控不了他。
她妥协下来说:“好!黄威虎,你自己管自己!将来,你是打工,做老板,还是上街讨饭,不要怪罪我们哈!我们,已经尽了父母的责任!”
儿子一声不吭地与她对峙,仿佛在说:一辈子输赢,都是他自己的事!
公公躬身驼背,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好像在找什么,又不知要做什么,丢了魂了一般。他呆呆地看着这院子里的一切,好像下一秒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婆婆躺在床上,她的头脑近来总是发晕,一不小心就跌倒在地上,不敢走在地面上。两个老人都是八十几岁,劳累了一辈子,最后做不动,落下一身的病痛。
老公三兄弟,这一个季节是轮流到她家伺候,她每日必须做好三餐饭菜,有病痛送医院,照顾好公公婆婆。
她跟公公婆婆说好了,每天要中午一点钟回来做饭菜。儿子一点钟才起来吃他的早餐。他们这一代,没有了农活,没有了艰辛的劳作,也不看看书,还说终于毕业了,这个暑假就是自己的!结果天天在玩游戏,这孩子要完蛋了!
她看见村子里的闲人,年纪轻轻的,每天在麻将馆里,感到后怕——这些人已经没有了指望,在熬天上的日头。她怕自己的儿子,今后也是其中的一个!
路上热一阵子,超市又凉一阵子,王冬秀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肩膀酸痛,脑袋瓜子痛,双眼冒火,舌头上的疼痛更加明显,说话不小心撞到了牙齿,就让她痛得嘘嘘。吹了几口气后,她赶紧闭嘴,能不说话就不说。
王冬秀每天到超市,都要在门口穿起超市的工作服。工作服是粉红色的,印刷着利旺超市的标志,套上袖套,成为标配。就像医院的护士一样,人看起来也精神好了许多。每个区的摆货员也必须穿戴一样。因此,利旺超市是这个镇最高档的超市,各方面都得到了认可。
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不难,现在的商品都有二维码,扫一下便可以自动计价,自动录入到电脑里。付款也方便,手机一扫即可。人多的时候,就要自己手脚麻利,不要让顾客们排很久的队。
王冬秀紧闭嘴唇,希望不要再让舌头碰到了牙齿。她哔哔哔地刷着二维码,收款装袋。想用忙碌来忘记痛,却是不可能的。一会儿,唾液多了又被酸痛。她内心的烦恼让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刚好,一个顾客向她咨询商品的价格,她没有回答。这让客人很是不满意。那个客人又是老板的熟人,当场投诉了她。
老板过来,问她为什么。王冬秀委屈得差点掉眼泪,她直指自己的嘴巴,说一句:“我,受不了了。老板,我请假去医院看看。”
老板赶紧允许,也批评说:“你也可以跟他说,你的嘴痛、牙痛!”
客人笑了,原谅了刚才的一切。
王冬秀赶紧解开工作服,放在自己的箱子里。她骑上电动车,到镇上附近的人民医院去看看。
挂号,等待,看医生。
进到内科,内科医生建议看口腔科。她便换了挂号科目。等她跑到三楼,正好碰见口腔科的人员要下班。她堵在门口说:“医生,我下午还要上班,你帮我看看。”
医生退了进去,检查了她的口腔说:“你得抽血,化验一下。看来不是简单的火气,喉咙也有红肿。不要发展成急性咽喉炎,堵塞了气管,会要命的!”
听到医生这样说,她吓了一跳。拿起医生的诊断单就犹豫了一下。化验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呢?今天没结果,就不会开药!化验费又是多少呢?
她越想越烦闷,但是想到会发展成急性咽喉炎,堵住气管有生命危险,她就很不舒服。她还是去了缴费。一看化验单,是一百五十多块钱,是她两天的工资。她内心更是烦恼。
等她去抽血,检验科的人都下班了。她只得等到下午两点才能去。
她恼火地骑上电瓶车,回家做饭——反正已经请假了,让老板自己去收银吧!
心情不好,舌头更痛。她狠狠地伸出舌头,用牙齿咬了一下,痛得自己几乎晕了过去。这下好了,一路都不痛了。
回到家,她看见公公从婆婆卧室里出来,手里端着屎尿到后院里倒,便放心了。好在公公还有一点良心,会帮忙为婆婆把尿端屎。但是公公做了这些事,脾气会很坏。她几次听到了他自言自语的牢骚和责备——又不赶紧死!还要人来伺候,你又没这命!害人啊!
有一次,听邻居说公公上街买了老鼠药。现在的家里,食物在冰箱,米谷用密封的袋子装着,又放在陶罐里,连老鼠都没有了——买老鼠药回家干吗?肯定有蹊跷!她威逼了几次才把老鼠药收缴上来。
王冬秀后来跟自己家的蛮牛说了此事,希望他做好老人的工作。她说:“哪一天,我病在了床上,你也这样对我吗?”蛮牛沉默不语。但是,他去上班前严肃认真地警告了他的父亲说:“你敢毒死我妈,我会活埋你!”这件事成为村子里的笑谈。但她家的蛮牛得到了“孝子”的好评。
她看着一脸冷漠的公公背身过去,良久再转回身子。她猜得出,公公流泪了,在为床上的老婆子流泪,为自己的不果断流泪。如果下得了手,他都会亲手掐死这个陪伴他几十年的老伴。良久,听见公公叹一口气说:“早死早解脱。对大家都好!”
之前,王冬秀严厉地骂他。骂他没良心,一个女人,为你生儿育女老成了这样,不能这样对待。后人都没嫌弃,老人就不要自暴自弃。后来,看他时常悲伤的样子,她也就不多嘴了。
进到厨房,她赶紧煲饭,拿出冰箱里的肉来解冻,又从院子里摘了几个茄子和苦瓜,一把红辣椒。清炒茄子和苦瓜红辣椒炒肉,是儿子的最爱,也是家里的常菜。现在的猪肉已经没有了以前猪肉的味道,但是吃在肚子里也能长肉!幸好自家的母鸡很争气,一天她能够捡回五六个鸡蛋。这些鸡蛋是家鸡蛋,很能养人。韭菜炒蛋是蛮牛的喜好。不过,他现在在外面上班挣钱,为这个家,也为将来自己老了做不动了挣点养老钱。
厨房里的活计她得心应手,不到半个小时,饭菜全熟了。今日赶早回来,午饭便早了些。她便端着婆婆的稀饭去看婆婆。
婆婆在睡觉,公公坐在客厅里发呆,她退了回来。她很怕公公这样发呆看着没有开启的电视机,那样子好像丢了魂。如果不是婆婆还在病床上,有点牵挂,那他会跳崖自杀。这个老头子很倔强——他觉得要人来伺候端屎端尿,就得赶紧去死。
儿子还没起床,王冬秀很生气。一个小伙子,不能这样对待每一日的太阳。老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个连早晨都浪费的人,将来会有什么出息?
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间门。
“虎子,虎子!”她喊了起来。
儿子起床了,他打了一个呵欠啊了一声之后说:“妈,你别敲了!”
“起来!吃饭!”王冬秀大声喊道。
她忍不住自己不生气。一生气,舌头又痛了。她返回到卫生间,又喷了西瓜霜,平复了一下心情,自己先吃饭。中午打一个盹,下午还得去医院抽血化验。
八月的天很热,好在屋背有几棵大树,挡住了一些暑气。她把窗子全打开,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咿咿呀呀的知了声。这几棵树上全是知了,仔细看,各个枝杈上都是热得发慌的叫蝉。幸好,还有点风对流,她还是能忍受的。不像儿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吹空调,夏天的用电,一个月要几百块。想到这些,她的舌头又在刺痛。
她听见了儿子下楼的声音,听见了儿子打开厨房的声音。这个嘴唇长出了一点毛茸茸的小伙子,像他父亲一样身材高大结实了,已经高了她一个头。就是读书没用,将来不知会做什么!每一个母亲都会为自己孩子的前程担忧。
窗外的知了,咿咿呀呀的吵闹着,听惯了就好。她在这些响亮的蝉叫声里打了一个盹。
下午的抽血化验结果要到五点才出来,她没拿到药,便回到利旺超市上班。舌头上的痛依旧让人难受。
老板早已经过来了,他看见她回到了工位上,便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喝茶。下午的生意没有上午那么好。一天最忙的是上午和晚上。那段时间进来购买人多。每天晚上八点以后,客人才会渐渐散去。她们分了两个班,错开来,都上九小时。
超市的产品很多,每天都有送货以及退货的,老板亲自收发。蔬菜区域的蔬菜,每天早上老板都亲自检查包装的。相对于外面的蔬菜,这里的挑选和包装是花了人工的,更贵一点。有时,卖不了的蔬菜和瓜果,老板还会送给她们一些,放在报废区里,任她们自己挑选。这也是当作是她们的奖金。时不时,她们都会提水果回家。家里像城里人一样,每天都不缺水果。
五点快到,王冬秀看到老板,像哑巴一样直指自己的喉咙,出去看医生了。
她来到化验室,拿到了自己的化验结果,快步地走向口腔科。还好,医生还在当班。她把化验单递给医生。医生看了看说:“有没有时间打点滴?”
“我没有时间!家里的老人在等做饭!”王冬秀直话直说。
“就开一点头孢消炎,再开一瓶喉风散给你喷一喷!不要吃辣的、煎的、炸的!如果喉咙肿胀就要过来打点滴!”
王冬秀拿到处方,下到一楼去缴费拿药。这一下又用掉了大几十块——今天白干了!
没办法,她总是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看到自己手机里的余额在减少,内心隐隐地痛。真的,现在的钱太不值钱了——难挣,却很快不见了!十年前一点也不觉得。所以,她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舌头又痛了起来。
回到利旺超市,已经是傍晚六点,她可以上到八点,也就披上了她的工作服,顶替了老板收银台的位置。
老板比她小几岁,对待她的态度很好。谈起李小阳的家事,会拿眼睛打量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看到过去与他表哥的故事。
一日,店老板闲得没事,说:“当年,我老表追过你吧?”
“哪个是你老表?”她装作不清楚。
“李小阳。”
“没有!他怎么看得起我!”她很淡然地说。
每一个人身上有故事。在店老板看来李小阳与她无亲无故的,怎么就帮她呢?乡下人的头脑都很简单,但是每一个人都想象丰富。特别是在无聊的生活里,总想别人家出一点乱子,成为闲谈和笑料。以前,大家羞谈婚外情,现在三句不离小三和野男人:离婚不离家的,讨两个老婆的,几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几个女人当街对骂的,嘻嘻哈哈的,哭哭啼啼的,丝毫不回避。这个世道,已经变了。
王冬秀想,店老板与李小阳谈起过过去吗?或者他承认自己追求过她。的确,那也算是追求吧。在蛮牛征服她之前,他们一起在东莞清溪镇的夜市上走过,一起草地上看过天上的星星,谈论家乡的月亮。但是,王冬秀希望他能进一步伸出手来拉她的手,甚至拥抱她。她不想慢吞吞的话痨,喜欢来直接的行动。那时,她甚至按捺不住自己渴望的激动的蹦蹦跳的心。但是,这个乡下秀才,不懂少女的心,始终不敢动手。便让蛮牛钻了空子。也是,很多少女都希望男子汉就像男子汉,话不多,但心会使坏。成为人人说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王冬秀晚上回到家,把锅里的饭菜吃了,洗了餐桌上的碗碟,原来总喊儿子帮忙,现在他懒得理会了,她也就识趣了。乡下的男子就是这样教育出来的吗?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这样呢?很多人夸奖能读书的孩子,家务活也很会做。可能是!
儿子房间的灯亮着,他肯定又在打游戏。一关过来又一关,这游戏里的关,很吸引人,却不知生活里的关会有很多,在等待他,而且关关艰难。
有时,看到这个高大的儿子,她也会安慰自己——自己以前读书无用,家里的蛮牛也与她一样看书头痛,就别指望自己的孩子就是读书的料!乡下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这话放在她这个家,一点都没错。
“我们的孩子不是来报恩的,是来索债的——上辈子欠了他的!”王冬秀只有这样替自己解脱。
你听,儿子在与同学讲话,“快一点,你这吊毛!快点来呀,我死了!快点给我续命!我砍,我杀,我杀死你!”中途没听懂的,都会吓一跳。
一个人,如果能起死回生,就早一点脱胎到富裕家庭里去吧!可是,不可能的。在每个人眼里,人命只有一条,死亡是多么的可怕——被棺材装了,埋进土里,成为蛀虫的食物!再也看不见、摸不到自己的亲人了。她听到儿子“死了”的喊叫,简直想上去给他几记耳光。
骨子里,她还是心痛着、爱护着这个儿子。
饭后,她吃了药,又喷了药粉。这种药粉很苦,让她有些难忍受——又上了这个医生的当。看来,今天抽血化验就是多余的,医生就是要你去化验。去年,她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伤了脚,却照遍了全身,还照了肝胆脾,说怕迟发性脾脏破裂危害生命,那一次的脚扭伤花掉了一千多元!因为没有住院,农村医保一分钱都不给报销,上了一次大当。
想到这个舌头,这个火泡子,化验,吃药无效,王冬秀内心的火就升了起来。嘴里的水泡更痛了。她赶紧按捺自己,别乱生气。
她来到婆婆的屋子,看了看婆婆,问她有没有洗脸洗脚,婆婆靠在高枕上,对她懒懒地、有气无力地说:“洗了。”
公公坐在电视机旁看电视,他喜欢看《动物世界》。好在有电视机,好在有人会拍那些动物,让我们乡下人增长了见识。
动物世界播放完了,国际台播报了朝鲜在备战,准备反击韩国。这个世界乱套了!都是自家兄弟在干仗。真的,邻居有时候还好说话,亲兄弟就是天生成仇。就说蛮牛,他当初盖房子,想调换大哥的一块旱地,大哥就不给他。两兄弟差一点打起来。三兄弟,两家连过年都没有了来往。这也成了乡下的笑话。
别想这些,想起来就一肚子火。
搞完卫生,她去洗澡。太阳能热水器夏天很烫的水,冬天却很不争气。她有一次不小心被烫着了,几天肩背上都火辣辣的,好在赤脚医生告诉她用鸡蛋清混木梓油,才没进医院被宰割。她花掉了几个鸡蛋一勺子木梓油,便好了。之后,她每次洗澡都要注意先试试水小心被烫着了。
乡村很安静,没有以往的喧闹。人也少,除了几个孩子哭闹,很快就静得剩下的蛐蛐声。只有到了年尾,才渐渐有了人气。这个村子里,就剩下他们条件差的几家人窝在村子里!
她打开推开北窗,让山风吹进来,暑气已经渐渐散开了。
她把自己的身子舒展开来,希望舌头上的火泡子赶紧好起来。这时,手机里发来了一条信息:温馨提示——为了您的资金安全,请你去银行核对身份信息。她看都不想看就挂掉了。她清楚她卡里的余额现在只有几百元,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千,还要核对什么?这个月喝升学宴都喊蛮牛转了三千。蛮牛很不乐意地转给他。然后,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这个动作只有她一个人明白——就是当初在东莞清溪工厂背后草地里他们的第一次。想起那次,她的确被他征服了,完全把李小阳抛在了脑后。觉得他就是一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从那以后,蛮牛经常来找她,或者去爬山或者去开房。反正她这辈子就认了他,离不开他了。后来,不知情的李小阳也约她出去,但是她总是找加班的借口。她认为蛮牛就是她命中的注定,就像一把锁配上了一把钥匙——没必要再费神费心了。李小阳很快懂得了她的心,也就不来找她。当然,星期天放假,他们老乡一起去游玩,一起去烧烤,他们依旧谈笑如初,是要好的朋友。蛮牛依旧称呼他为兄弟,一起逛街、蹦迪、滑冰;有一次学跳交谊舞,李小阳与她一起跳,蛮牛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那时,抱住李小阳的腰身,感觉他的腰板的确没有蛮牛的腰板强壮。她很开心地认为自己选对了男人。
但是,生活原来不是光靠腰板强壮,道路不是想象那般平坦。社会总在变化,头脑的聪愚,能力的高低,不久就见了分晓。蛮牛与她很快就落伍了。两口子回到了家里,建起了一栋小楼,但是口袋里的积蓄就不多了。而人家李小阳,开了工厂,开的小车,一个车轮子就是几万元。
这是不能比对的!
她不指望自己能发财,但至少能够应付正常的开支。她在回想里,渐渐进入到了梦乡。在梦里,这一次,李小阳却对她动手了——她开心地贴了上去,正当她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却依旧是自家的黄大牛。
早上,美好的梦不见了。但是喉咙的痛却起来了。不是用药了吗?怎么还不好?
她舌头上的火泡子从芝麻大变成了小黄豆大,喉咙红肿着,像吞不下的梅子核。她赶紧漱口后喷了苦苦的喉风散。满嘴再次像吃了黄连一样的苦。
想起昨日的医生以及花掉的钱,她内心又涌起了无名之火。她感觉到了喉咙里的好像一颗硬物一样吞不下又吐不出来。她想起了医生的话,心里又十分不安和恐惧。她做好了早餐,赶紧骑车去镇上。先去请假,再去打点滴。
来到医院,还是那个医生。医生又检查了她的舌头和咽喉,漫不经心地说:“是这样的,需要一个过程。打几天点滴,就会快一点好!”
“不会很贵吧?”她问。
“有什么贵!一两百块,吃一顿饭就没有了!是身体重要还是什么重要?”医生很不屑病人在他跟前讲价钱,这是对他职业的不尊敬,也是对自己身体的不重视。很要不得的!
医药费,材料费,诊断费加起来又一百五十多,王冬秀开了二维码,忍着舌痛,闭眼把手机伸了过去。哔的一声响,钱就跑过去了!
她领了药剂,来到注射室。以前她很怕打针,现在,死都不怕了!她应答了护士的核对,感觉到针刺破皮,然后往肉里钻。一阵刺痛,还没进血管。护士有些发慌,再次拉出来,对准她的血管刺进去。这是一个实习护士!
王冬秀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心里骂了一句乡下妇女的骂语——操你的逼,没学好就拿我做实验!
好在第二次进去了,她忍住痛,闭上了眼睛。
注射室是一个客厅一样宽大的屋子,里边打着点滴的有十几个。几个孩子在哭,母亲或者爷爷手里拿着面包和糖果在哄;一个老人半躺着,疲倦地闭眼,他或者也在诅咒自己,为什么生病来这里打点滴;还有一个头顶包扎了网罩的中年人,边上的妇女一边撑扶,一边唠叨“喝奥!有朝一日,会喝死你跌死你!”那是醉酒造成的,昨天的醉酒好像还没醒过来。他嘟囔着,似乎还想干杯。看到这个男人,想到了自家的蛮牛,不好酒,知道酒是伤身体又花钱的东西,便觉得自己的老公也是一个好男人。
打点滴的时间最难熬。王冬秀有时数着瓶子里的液体滴下来,可是数着数着就没了数。她的日子也是这样,过着过着也就糊糊涂涂了。她们的日子不要去计划了,计划往往不如变化。过一天算一天,就看眼前。
滴了一个小时,现在九点钟了。她坐在塑料的椅子上,腰有些酸痛。喉咙稍微好些,但是,舌尖依旧怕自己的牙齿会顶到。
没到十点,终于打完了。她返回到了利旺超市,老板看见她回来了,微笑着问:“好些没有?”
“谁晓得?我感觉现在的医生,只管早上好,不管晚上坏!”王冬秀发牢骚说,一边穿上了工作服。
“你没听说——周医吗?没有打到一周的针,就不会医好你!”老板调侃说。看来老百姓已经看透了那些害人的医院。
她来得正是时候,超市的人流多了起来。这样的请假不算请假,工资照算的,这也是老板得人心的地方。
还真让王冬秀说中了,白天喉咙好好的,到了夜里,喉咙好像有硬块吞不下吐不出。她忍不住又骂了起来——妈个逼啊,还这样!
次日,她又去了问医生。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我昨天都说了,要一个过程。起码要连打五天点滴!”
王冬秀左右为难,他看着眼前的这样医生,獐头鼠目的,除了这身衣服,一点也不像一个医生,倒像是街上叫卖的摊点贩子。现在刚上班,八点十分,她接下医生递交给她的处方,急匆匆离开下楼了。来到缴费处,看到一条缴费的长龙,她想到了昨日老板“周医”的玩笑,便退出大厅,骑起自己的小电驴——回村子。她要到村子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去看看。
在村卫生站,赤脚医生打着呵欠过来,短衫短裤人字拖,一脸的疲倦与慵懒,一点也不像行医的,像是寺庙门口的弥勒和尚,肥头肥脑的,乐呵呵的。
她第一个到,后面还有两个老人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也是来看病的。
“嫂子,怎么了?”赤脚医生一边开门一边问她。
“口舌长疮!痛死人了!”王冬秀哧溜一下吸气说。
坐定后,赤脚医生啊一声要她张嘴,拿着电筒和小木板检查她的舌头和咽喉,“你的胃火、肝火和心火都太大了!你又骂了人!”
“我昨日还打了点滴,一点用都没有,还要我打四天——要命了!”王冬秀痛恨地说。
“呵呵呵,你们都——找亏吃!这点小事,还去那里治。我给你拿一点药。关键是,嫂子你不能生气,更不能骂人!”赤脚医生说。
“不骂人?这里不顺,那里不如意,我都想破口——骂街了!”王冬秀为自己争辩说。
“你看看,这就是病根!事事你要往好里想。你要想,现在很多大富豪四五十岁就走了,拼命赚来的钱都给别人赚了!你要想,我就赖活一百岁,气死你们!”赤脚医生说,一边写处方。写好后,自己到里边的药房里配药。
“你在这里把一包药先吃了!记住,不能骂人!骂了人会很难好!”赤脚医生弥勒佛一样笑着说。
进来的几位老人都笑了。
“孩子不争气,不骂?老公不挣钱,不骂?自己上当吃了亏,不骂?我又不是庵里的尼姑——六根净了!”王冬秀还是为自己辩解。
“不是不能骂,要等你的舌头好了,再去骂!”赤脚医生告诉她,“一共二十五块。三天的药。小问题。要早睡,不能熬夜,注意多休息!”
王冬秀叹了一口气,说:“没病倒,就别指望休息!”
“该休息的时候,就请假休息。你们这些人,很不会生活和工作,用人肉换猪肉吃!身体健康了,离医院远远的,还花什么钱?”
赤脚医生像是一个布道者,谆谆教导,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病就好了一半。
王冬秀喝下这次药,感觉那芝麻一样细小的药物很神奇,一股细小的清流在喉咙里停留下来,把那个硬块软了下来。
她开心地骑车去上班——今日不用请假,也不用去打点滴!
在路上,过一个水沟的时候,一辆小车经过,把水沟里的泥浆溅起来,脏了她的车和她的一边裤脚。她想开口骂人,想起赤脚医生的话,便闭了嘴。
等她来到利旺超市,喉咙已经不痛了。
她愉快地换上了工作服,站在了自己的收银台边,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她想,“真的,要管住自己的嘴,尽量少骂人,最好不骂人!”
她想到了昨夜的梦,李小阳与她出去散步,他终于动了手!可是,她贴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动手的男人就是自家的蛮牛。
此时,她的脸颊隐现了一坨腮红和一丝笑意——她自己都在笑话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