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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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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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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 达

(一)

我爷爷是个小地方的小地主,有几十亩庄稼地,有一幢比别人家大些的土房子,还请了几个人帮着种地。我婆婆去世早,爷爷娶了个填房。父亲与继母和不来,被爷爷赶出了家门。父亲带着母亲,挑起一担箩筐,背井离乡去给别人做长工。两只箩筐有八根系(绳子),因此母亲说,父亲是靠八根系起的家。父亲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是头也没回地愤然离去,还是满怀对故土的依依不舍,我问母亲,母亲说,她没看出来。外出做长工没几年,父亲得到通知,说家乡解放了,不能再给别人做长工,让他回家分房分地过日子。回到家乡,父亲和母亲分到两间房、几亩地。若干年后,母亲生下了我,后来又有了弟弟和妹妹。我记事的时候,已是人民公社,几亩地归了集体,两间房还住着。我成年后,有当地老人告诉我,父亲分到的房和地,其实是我爷爷的。听过老人的话,我愣怔良久,脑子拐了好多个弯儿,才想出个子丑寅卯来。老人说,没想到吧?我真没想到,儿子从老子那里弄两间房、几亩地,居然还费那么大周折。对此,父亲是怎么想的,对爷爷有没有怨怼,我没问过父亲。母亲却说,父亲跟爷爷本来就不对付。打我记事起,父亲没在我面前提起过爷爷,一次也没提过,也没带我到爷爷坟前做过祭祀,以致我至今都不知道爷爷葬在什么地方。我家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的,但我脑子里关于我们家的历史,却是从父亲开始的,对更早一些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爷爷把刚成婚的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他应该不曾想过,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人世间会发生如此深刻的变革,曾经租种他的土地,或为他做长工的人,会直接抵达“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他更不曾想过,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孙子、重孙以至子子孙孙,想祭奠他、缅怀他,给他扫个墓、烧张纸、磕个头,抑或是寻个根、问个祖,却无以抵达。父亲带着母亲去给别人做长工的时候,也应该不曾想过,还有重新抵达故乡、抵达祖屋、抵达土地,直至抵达儿孙满堂的这一天。

我爷爷的那栋土房子,是我在家乡见过的最大的房子。那房子呈对称布局,有厅屋、堂屋、厢房、偏房、耳房十多间,堂屋两边还各有一条通往侧门的走道。那房子除偏房、耳房外,每间房的进深和开间都有些大,厅屋和堂屋更是大如宫殿。我那时候没见过宫殿,别人问我这房子到底有多大,我总是说不出个子曰来,直到住天井对面的邻居结婚后,我才能具体描述那房子的大小。邻居是个公社干部,结婚时先在堂屋里摆了八桌,又相继在厅屋天井的四周各摆了一桌,桌席仍然不够坐,又在天井里摆了两桌。此后有人问我,我便脱口而出,光厅屋和堂屋可以摆十四桌席!我记事的时候,这房子住着五户人家二十多口人,房子仍然很显宽敞。厅屋天井四周能各摆一桌席的地方,有如现在机关办公大楼的门厅,一直干净整洁、堂而皇之地空着,而成为这栋房子的脸面和排场。在我所见的这许多年里,从来没有人在门厅里堆放过物品,更没有人私自占用过。爷爷还没把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家里只有他跟续娶的婆婆、父亲和母亲以及三姑、幺姑、幺爹区区七个人。我不知道,爷爷连儿子和儿媳都不要,要那么大房子有什么用。后来这房子被撤,各住户携了檩条、椽子、瓦片各自迁往别处建房,高高的土砖墙被推倒,偌大的房基被夷为庄稼地。曾经被爷爷引以为自豪,为众乡邻所艳慕的大房子,包括我们家分到的那两间房,也就永远地从这个世界消逝了。

尽管爷爷曾把父亲从这幢房子赶了出去,但在建这幢房子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应该是让这房子能够抵达儿子、孙子以至子子孙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房子和着他的那些庄稼地,会让他的子孙抵达社会的另册。他也不会想到,他能把儿子从这房子里赶走,却不能阻止众乡邻的抵达。他还不会想到,他苦心营造、精心呵护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抵达子孙便已易主他人,甚至夷为平地。他更不会想到,他的子孙虽然没有抵达他建造的这栋土房子,却能够抵达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乃至花园洋房。

从把父亲赶出家门这事儿看,我爷爷应该是个性情有点儿冲,看女人有些重,看儿女有些轻的人。那个当地老人的话,很明显是同情我父亲,认为爷爷做得有点儿过的。我不知道,人的性情是不是跟遗传有关。从我所经历和见到的诸多事情看,遗传是一根无法挣脱的传送链,你一旦降临在这根链子上,就只能跟着链子走,想自主地拐个弯儿,爬个坡儿,下个坎儿,或是开个小差儿,是要费些周折的。大概因为传送链效应,我父亲的性情也有点儿冲,跟我爷爷很相像。一次我跟人下堰洗澡差点儿淹死,被人救起后,父亲㧯起钎担在堰堤上追了我几圈儿,拦都拦不住。我弟弟小时候有些顽皮,一次从稻草摞上掉下来,左下眼皮划出个一寸多长的口子,血直冒,父亲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他几弯脚。我知道,父亲是因为爱至深才痛至切,他担心我们会出意外,会有个三长两短。父亲跟爷爷一样,对妻子也很好,数十年里,我没见父亲跟母亲吵过嘴,更别说动手动脚了。到了我这一辈儿,在对待女人和孩子的事情上,我和我弟弟好像也是这德性。父亲年纪大了后,脾气变得很温和,说话总是一脸儿的笑,还从不多说一句话,与年轻时判若两人。在这一点上,似乎与把父亲赶出家门的爷爷有着很大的不同。我不知道,我老之后,我是说比现在更老一些后,会不会像父亲一样也变得温和起来。何许这就是遗传,就是变异,但我无法断定,它会朝着哪个方向变。

爷爷和父亲以及我的这般性情,我怀疑是从江西老祖宗那里直接抵达的湖北。尽管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变换了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吃着异样土地生长的粮食,喝着不同溪流汇集的山水,又经历了几代人近百年的进化、变异与磨砺,性情的基因居然还会少有衰减地抵达他的子孙。当今有动车、飞机和光纤,在如此的便利和迅捷中,无论将来我会有多少子孙,也无论他们会流落何方,我担心我爷爷的如此性情,会风驰电掣般地抵达我的子子孙孙,以致没有穷尽。

(二)

分到房屋和土地后,我父亲做了一件大事,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只可惜,他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来到了鸭绿江边,却因为身体原因,没能跨过此江,又辗转回到了家乡。父亲是个运输兵,学的是汽车驾驶。父亲说,在一眼望不边的东北大平原上,他把车开得一个快啊!只见路边的树,一棵棵地往后倒!汽车兵的主要任务是搞运输,但在完成运输任务的同时,也要站岗放哨。有一段时间,父亲发现,他白天跟好人一样,什么都能看见,可天一黑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父亲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非常紧张,却不敢给班长报告。他担心,几个月的艰苦训练,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会因为眼睛问题而前功尽弃。他甚至渴望,能够跨过鸭绿江,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天晚上放哨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真真切切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问口令又无应答,父亲担心有敌人偷袭营地,便朝有响动的地方开了一枪。枪一响,全班战友全围了过来,经仔细搜索,在前方两三百米的地方,发现一条被打死的狗,中枪的狗还在草丛中抽搐。这个时候,战友们才知道,父亲的眼睛,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见。经医院诊断,父亲患上了夜盲症,也就是民间说的“鸡雀眼”。患这个病的人,跟鸡子鸭子和鸟雀子一样,天一黑下来,眼睛就成了摆设。连长对父亲说,你不能再呆在连队了,连里可以不安排你夜晚站岗,但夜晚要执行紧急运输任务怎么办?连长说,经团部批准,你先治病,等病治好了,再回连队。按照部队安排,父亲先到师医院治疗,再转军区医院,又转当地的地方医院,然后转家乡附近的医院,这样转着转着,他就被转回了家乡,重新做了一个种地的农民。

父亲住过的医院都说,他的夜盲症,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获得性的,而是暂时性的,是一种维生素缺乏症,属常见的眼科疾病,一般情况下,补充一段时间的维生素就能痊愈。可父亲的眼病,却久治不愈,这让他非常地困惑、郁闷和沮丧。说来也怪,回到家乡不久,父亲的病却不治而愈,无论白天和黑夜,别人能看见的,他都能看得见。我长大成人后,问及父亲,父亲叹口长气说,这就是命,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见我和大妹成天下地劳作,甚为辛苦,便极其懊悔地说,我那个时候如果不得眼病,能进入朝鲜作战,回国后国家一定会给我安排个工作,我们家就不会这么穷,也不会被一些人欺凌,你们更不会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我说,您也有可能会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可父亲却说,那也可以啊!我牺牲了,你妈就是烈属,你们就是烈士后代,国家一定会优待你们。我说,那时候母亲还没生育哩,哪有什么烈士后代?父亲便茫然地笑,无言以对。父亲辗转着回到家乡的时候,部队是给他出具过退伍证,并颁发过志愿军纪念章的。母亲说,他们没把退伍证和纪念章当回事儿,纪念章被我小时候玩丢了,退伍证也不知放哪里去了。后来国家出台政策,凡参加过志愿军的,可以享受政策优待,可父亲的退伍证和纪念章,却永远地找不回来了。民政部门还说,找原来所在的部队开个证明也可以。可抗美援朝已结束多年,部队建制早己打乱,又该去哪里寻找原来的部队呢?父亲一直想着这事儿,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父亲说,就认命吧。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儿,让父亲追悔莫及了好多年,他始终觉得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几个孩子,是他没有抓住改变家庭命运的机会。

在获得土地和房屋之后,尽管家庭背景不好,父亲还能报名参加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直抵鸭绿江边,这是他的青春梦想的抵达。明知身体有病,却不向上级报告,也不让战友知晓,还能仅凭听觉就让“入侵者”一枪毙命,这是他的使命意识的抵达。在一个不被认可的时代,即使牺牲生命,也要留下亮色,以为妻儿拓展空间,这是他的责任意识的抵达。父亲应该不会想到,他没有跨过鸭绿江,也没有为国捐躯,他的儿孙在他离世多年以后,依然抵达了城市,抵达了想要的生活。

父亲小时候是进过学堂的,还给我讲过一个背《三字经》的故事,那是个蛮好玩儿的故事。父亲说,那个时候读私塾,《三字经》是必背的课文,只有倒背如流了,才敢去背给先生听,不然的话,先生会用戒尺打手。为了不被打手,在背给先生听之前,都要先背给同读听。有个同读背到“我周公,作周礼”时,背不下去了,便问另一个同读,另一同读却告诉他,是“我鸡公,啄抽屉”。抽屉即课桌。自此同读一直如此背,直到背给先生听。先生听到“我鸡公,啄抽屉”,脸也红了,眼也直了,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按住同读的头,一个劲儿地往课桌上撞,一边撞还一边说,我让你“啄抽屉,啄抽屉,啄抽屉……”头被撞起个大包,同读却是一脸的茫然,不知道先生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讲这个故事,是想以此为据,证明我父亲是识文断字儿的。我外出读书和工作后,父亲给我写过好多信,我不舍得丢,一直珍藏着。父亲的字写得比我好,只是有时会有错别字。他说,因为长期不拿笔,提笔就忘字儿。父亲还会打算盘,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父亲说,这都是私塾先生教的。

因为会写字,还能打算盘算账,吃集体食堂的时候,生产队便安排父亲当食堂的事务长兼会计,管全队一百多号人的一日三餐。生产队给父亲指派了几个人,他每天便安排这些人摘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安排蒸饭、挑水、烧水、洗饭钵、喂猪,还要碾米、买盐、打油、称米、记账。稍有空闲的时候,父亲会亲自上灶炒菜,亲手装钵子蒸饭。后遇三年自然灾害,食堂开不成了,父亲炒菜、蒸饭的手艺却留下了,他偶尔上灶露一手,我们都说他炒的菜好吃。生产队有人办红白喜事,他是铁定的蒸饭师傅。乡邻们都说,父亲蒸的饭好吃,即使没有菜,一顿也能吽几钵子。食堂开不下去的时候,开始搞阶级斗争,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儿:“槽里无食猪拱猪。”父亲不是地主,却出身地主家庭。从地主家里出来的人,都要接受劳动改造,改造的方法是干没人愿意干的重体力活儿。搞阶级斗争没几天,生产队长将一张木耖和一条牯牛交到父亲手上,父亲便开始了他的赶耖生涯。十多年里,木耖更新了一张又一张,牯牛换了一条又一条,队长轮了一茬又一茬,赶耖人却还是我父亲。父亲从老队长手里接过木耖的时候,或许是怨怼的、愤懑的、心有不甘的,但多年以后他会爱上赶耖,却是始料未及的。新换的队长说,大叔您老了,赶不动耖了,带个徒弟吧。徒弟带了一个又一个,全是些不肯出力的货,父亲一个也没看上。他给队长说,还是我自己来吧,年轻人耖出来的田,庄稼吃水不均,田泥壅蔸不严,影响粮食产量,我看了心里冒包。十几年的耖赶下来,父亲的腰弯成了一把弓,腿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痛,手也超常地大,臂上的血管像一条条缠在皮下的藤……但父亲的手和臂依然孔武有力,快七十岁的时候,弟弟跟他扳手腕,仍是他的手下败将。

把惩罚变成职业,甚至变成责任和爱好,变成对庄稼和土地的深情,是人生在超越和升华之后,精神与灵魂的抵达。把一件没人愿意干的农活儿,把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意志和毅力,还有敬业精神和人生造化的抵达。过度的劳累带来身体的疼痛与畸变,却能因此锤炼力量、成就异能,是肉体在遭受磨难之后的意外抵达。只要你过得比他稍微好一点儿,他便想方设法编织理由,然后把你打入另册,再给你一些精神的和肉体的折磨,是有些人阴暗意识的抵达。

父亲种了一辈子地,种得最畅快、最自由、最有获得感的日子,应该是在分田到户之后。分田到户时,父亲已经五十岁,他却干得眉开眼笑、风风火火、志得意满。那时我已外出工作,大妹已出嫁,小妹还在上学,从耕田、耙田、赶耖、放秧水,到栽秧、割谷、挑草头、打场,只有他和母亲、弟弟三个人,尽管人手不多,他们仍然干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气定神闲。我有时回家,父亲会迫不及待地把我领到地头,告诉我是哪天插的秧,几时能收割,栽的啥品种,估计能收多少粮食,完成国家任务后,还能存下多少。从说话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不仅信心十足、满怀憧憬,还颇有当家作主、丰衣足食的成就感。我知道,是分田到户让父亲得到了解救,他再也不用每天听候队长分派农活,不用成年累月地去与木耖和牯牛搏斗,也再不用去听那些关于家庭出身的讥讽,去看那些内心阴暗者的嘴脸。生产出来的粮食,交完公粮全归自己,再不用为一天能挣多少工分而纷争,为年年都是超支户而叹息,为拿不回生产队分的猪肉,孩子们过年没肉吃,而伤心落泪。

分田到户以后,让父亲更为感到满足的,是再也不用为弟弟的饭量太大而光火,为填不饱孩子们的肚子而发愁,更无须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冒着坐牢的危险,借钱去黑市上买高价粮。那年秋粮收割后,我们家的大米饭再也没有掺拌过红薯藤、萝卜根、锯拉菜、芜儿长等等难于下咽的东西,白白的大米饭每顿都能放开肚皮尽着吃,一直吃到饱嗝连连、肚儿圆圆。弟弟那年十八岁,正是长身体饭量大的时候。吃过第一顿没掺野菜的大米饭,弟弟打趣说,他差点儿没把舌头吞到肚里去,吃完饭肚皮大了整整一圈儿。弟弟说,那天他发现锅里的饭比哪天都多,端起饭碗就铆足了劲儿地干,没顾得上看父亲的脸色,也没记清吃了多少碗。弟弟说的这顿饭我不在场,但自那天以后,弟弟的身体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地壮实起来,身高也疯了一般地往上串,只几个月就比我高出了半个头。

在十多年专事赶耖的日子里,父亲应该没有想过,还有重新拥有土地,自主种地,再也不用与拈轻怕重、偷奸耍滑者为伍的日子,这是多劳者多得的真正抵达。在把田耖平、泥耖烂,以求多产粮食、吃口饱饭的时候,父亲应该没有想到,还会有把足够多的稻谷装在自家仓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的日子,这是体制优越性的抵达。弟弟生下来就没吃过饱饭,以致患上了饭碗依恋症。他应该不曾想过,他的儿子会当上厨师,他的孙子会懒得吃饭,只醉心于零食,这是一个全新时代的抵达。

两间土改房被拆后,我家只能重新建房。房是生产队拆的,自是由生产队来建。在队长选定的地界,铲平几座坟茔,挖开一片山坡,从稻田里铲来土坯,把风干的土坯砌成墙,再把两间土改房的檩条、椽子、瓦片拉过来,覆在土坯墙上,房子就成了。那段时间,生产队是把为我家建房,当作耕田、栽秧、割谷、打场一般的农活儿来分派的。早晨上工铃一响,队长分派的社员便从畈里或是冲湾里聚过来,能砌墙的砌墙,不能砌墙的搬土坯、和泥巴,为砌墙师傅打下手。到了中午,社员们作鸟兽散,各自回家吃饭,下午上工铃响,再麻雀赶阵般地聚过来。没几天时间,在社员们的聚来散去和调笑吆喝声中,两正一偏的三间土坯房,就雨伞般地撑起来了,有如当下搭工棚般的迅捷。那个时候,不准找阴阳先生择地放线,更不敢择算动土之期,一切都由生产队说了算,为建房省下了许多的工夫和开销。我家也没请一个工匠,没供一顿饭,甚至没送过一壶茶水,建房几乎没花钱。不过,那个年月也无钱可花。建房那年我十三岁,已经放寒假了,我一块五毛钱的学费还没交哩。

房子是生产队建的,我家却也付出了艰辛。我家的艰辛,在房子建成以后。建房前,生产队只挖了墙基脚,却没有平整过屋基。房子建成后,每间房的后半头,还有一座小山,最高处竟与后墙一样高。房子建成了,却住不了人,从土改房里搬过来的一应家具,还七零八落地摆在山坡上。房子建成那天是腊月二十七,在社员们高呼着“下雪啦,放假啦,过年啦”,各自散去后,父亲在山坡上挖个坑,再放上锅,这才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吃过晚饭,父亲便点起煤油灯,一声不响地开始了“愚公移山”。母亲和我,也找来土箕、扁担、挖锄,投入其中。大妹和弟弟挑不起一担土,便找来篮子、篓子,一篮一篓地往外拎。小妹连篓子也拎不动,便为我们掌灯。在过完春节,队长吆喝着下地干农活的时候,房里的“山”已被搬个大概,多数的家具也已搬到房内。其后便只能,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继续收拾。那年春节,我家没给一个亲戚拜过年,也没一个亲戚到我家来过,是个真正的“革命化”的春节。整个“移山”期间,父亲没说过一句有情绪的话,我却是一直有些情绪的。但现在想来,在自家完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能将两间房变成三间,能把与别家共住的房子变成独门独院,并为后来弟弟建两层小楼,侄子在城里置下四层楼房打下基础,我也便释然而欣慰。

在住进土改分的两间房的时候,父亲应该不会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住上自己亲手建的房,这是人生奢求的意外抵达。父亲即使想建房,他也应该不会想过,建一栋三间大瓦房,自家居然没花一分钱,这是旷世福利的奇迹般抵达。在建房之初,父亲还应该没有想到,生产队居然没有事先平整房基,事后也不安排人把房里的小山搬走,队长或许是为制衡那些内心阴暗者,这是为政智慧的抵达。在铲除房内小山的时候,父亲心里一定有怨怼,他却能够隐忍和谅解,这是知足与感恩的抵达。

(三)

我母亲娘家也不是穷苦人家,她在娘家应该没有种过地,因为外公家没有地。外公家也没有房,只有一条船,一条不算小的木船。外公家以做水上生意为生,常年在长江、湘江和洞庭湖之间行走。母亲识字不多,却是个见过些世面的女子,长沙、岳阳、沙市是她常去的地方。讲起长沙,讲起行船,讲起长江,母亲总是滔滔不绝。我遗憾的是,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没有带她去过长沙。母亲嫁给父亲,不知是谁牵的线,牵线人是动过些脑筋的,外公家有船有生意,也配得上爷爷家的房和地。我家的雕花宁波床,还有衣柜、衣箱、饭桌,都是母亲的嫁妆。母亲的宁波床,是我见过的最为奢华的床。床的正面有两重雕花天板,两边的床柱和四周的床板也满是雕花,浮雕、镂空雕都有。床的油漆也做得很考究,几十过去了,依然光鲜锃亮。就是这样的一张床,母亲去世后,我不在家时,居然因为占地方,被当作烧柴塞进了灶膛。每次在博物馆见到宁波床,我就会深深地自责,深感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那张宁波床。母亲的嫁妆还有梳妆台、首饰盒。首饰盒非常精致,以镂花铜包角,配折叠梳妆镜。我家的重要物件,都放在首饰盒里。母亲曾经指着首饰盒对我说,我把你父亲的退伍证和纪念章,放在最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却还是被你看见了,你见了就生啦火啦要,结果就被你玩丢了。母亲的嫁妆还有一对青花瓷坛,釉面晶莹剔透,手绘花草清秀隽永,是我在博物馆都不曾见过的薄胎瓷。就是这样的一对瓷坛,搬家时有一只被打碎,另一只也在母亲去世后不知去向。

一个在娘家没有种过地,只专事做鞋绣花料理家务的女子,嫁给夫君后居然学会了栽秧割谷、锄地打场,这是在日复一日的磨炼中,人的毅力与潜能的抵达。一个曾经游走于各大水码头,有着不一般嫁妆的富家女,嫁给夫君没几年,居然被公爹赶出家门,沦落成一个服侍人的下人,能受得起如此磨砺与摔打,是意志与修为的抵达。一个夫君从军若干时日,却不见丝毫裨益,反让自己独自种地、孤寂生活的为人妻者,居然毫无怨言,还时常深深自责,这是贤淑与涵养的抵达。

在母亲心细如丝的操持中,我们家有给每个人过生日的习惯。可母亲的生日,却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每年农历腊月初一的晚上,母亲都会多炒两个菜,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来,对我说,给你爹斟上,今天是他生日。父亲眉开眼笑地抿下一口酒,总是感慨说,又老一岁啰!我们兄弟姐妹生日,母亲也会专门做一道菜,有时是炖鸡蛋,有时是蛋花汤。母亲把这道菜放在那天生日的人面前,然后说,这个菜是某某某的,今天是他(她)生日,大家的筷子都省到点儿。母亲话音未落,弟弟总是第一个拿起勺子,先满满地搲一勺,然后说:一人有福,带念满屋啊!满桌人哈哈大笑之后,我会问母亲,您的生日是哪一天,怎么从没给您过过生日?母亲总会说,我的生日不重要,只要你们过得好,就天天是我生日。我又问父亲,父亲长叹一声,却不言语。因为年年如此,我便不再问。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不再论家庭成分了,我才知道,母亲的生日是农历正月二十八。

建国初期,国家给每个年满十八的人都划一个阶级成分,我外公家有船有生意,外公外婆就被划成了富农。母亲生于一九三一年,一九四九年十月共和国成立时,早已满过了十八岁,阶级成分也应该是富农。但是母亲说,划阶级成分的时候,外公把她的出生时间改成了十月以后,因为不满十八岁,就没有给她划成分,她便成了富农子弟。富农与富农子弟是有区别的。富农是管制对象,走个亲戚上个街要经治保主任批准,家里来了客人要找治保主任报备,有重要活动时不得离开自己的家,言行稍有不慎还会被批斗,而对富农子弟是没有这些限制的。但是我却感觉到,实际的情况并非这样。一次生产大队开会,我已记不得是个什么会,我们小学生也参加了。大队书记在会上大批特批地富反坏右分子,批着批着就点了我母亲的名,还叫母亲这个富农分子站起来!母亲从人丛中站起来后,就有人对她指指戳戳,还朝她扔石子。后来又有人向我扔石子,说我这个富农子弟还隐藏的挺深的……我回家翻阅成分册,母亲的成分的确是富农,而不是富农子女。我一直没想明白,难道母亲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成分?

一个为人妻为人母者,念念不忘夫君和孩子们的生日,还用仅有的鸡蛋为夫君换一壶浊酒,即使买不起鱼肉,甚至不舍得煎或是炒几个鸡蛋,也要为孩子们打一碗只有一个鸡蛋的鸡蛋汤,却从来没跟自己过过生日,这是妻贤与母慈的抵达。一个成分不好的母亲,为不让自己的孩子背包袱受打击,还自欺欺人地说改了出生时间,以至几十年不敢过生日,即使挨斗时头上被石子砸出几个包,回家后却只字不提,依然满脸慈祥地为孩子们准备饭菜,这是人世间最伟大最圣洁的母爱的抵达。

在我老家那一带,母亲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母亲没有进过学堂,却认识很多字。母亲说,是舅舅们读书识字的时候,她“眇学”的,也就是私下里悄悄地跟着学的。她不仅识字,还能打一些字谜。“一直一钩儿,两个猴儿在打搝(小)”“两个猴儿抬根杠,一个猴儿在杠上望(六)”“拐哒拐哒,肠(长)子(字)出来哒(张)”,等等。母亲对读书学习也很重视,只要我们在看书写字,她宁可自己受些累,也从不叫我们放下书本做家务,这便给了我许多偷懒的机会,也让我多读了好些书。尽管我的学习成绩比较好,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能进入高中,母亲便为我订了一份《宜昌报》,报纸年价一元五角,相当于半年的学费。母亲说,就只当你在读高中吧。我至今还能靠读书写字吃饭,这饭碗应该算是母亲给的,是受了母亲的恩惠,享了母亲的福。母亲还是做针线活儿的高手,曾被称作“鞋师傅”。我们全家六口的鞋,全是母亲细针密线、熬更守夜做出来的。母亲还经常帮别人做鞋,我做木匠的李姑爹,就只穿母亲做的鞋。母亲做的鞋,穿在脚上严丝合缝,木渣不会进到鞋里。为出嫁姑娘做嫁鞋,更是母亲的专属,她做的嫁鞋美观、精致、喜庆。为人剪鞋样,更是母亲的一绝,只要说明为哪个人出样,母亲操刀便剪。按母亲剪的鞋样做出来的鞋,不仅分毫不差,而且合脚舒适。绣花更是母亲的拿手戏,她主要是绣鞋垫。她在鞋垫上绣花,不剪花样,也不事先描样,而是让针和线在鞋垫上恣意游走。她绣的鞋垫,花总是从垫根起棵,然后恣意蔓延到垫尖。说是恣意蔓延,两只鞋垫的花却又总能对称严谨。母亲的这个手艺,曾经被传为神话,大家觉得不可理喻。母亲去世将近二十年,我衣柜里仍有一沓她绣的鞋垫,因为我一直都不舍得用。

母亲老来无事的时候,我曾教她识字写字,那段时间她对我特别尊重,仿佛我就是她的私塾先生。母亲在跟舅舅们“眇学”的时候,在鼓励我读书学习的时候,应该不曾想过,她也有抵达专属老师,抵达我督促她学习的这一天。母亲在给我们全家和李姑爹做鞋的时候,在为人做嫁鞋、剪鞋样的时候,应该不曾想过,人们会有抵达不再稀罕做鞋,甚至不穿布鞋多穿皮鞋的这一天。在大多数人都穿皮鞋,我却依然穿着布鞋的时候,母亲脸上总有安慰和自豪,这是一个母亲成就感的抵达。

母亲曾经生过一场病,一场大病,用母亲的话说,差点儿死了。那是在生下小妹之后,母亲好长时间不能起床,小妹的摇窝就放在母亲的床边,我们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母亲是一边生病一边带小妹。母亲得的是伤寒病,头发都快掉光了,因为没钱,不曾去过任何医院,连公社卫生院也没去过,只有大队卫生室的医生不时来看看,打一针,给几片药,便匆忙消失在田埂的尽头。母亲说,她命大,一个多月后,又活过来了。那个年月生病,就是赌命,赌火气,无论你有多么贤惠、多么年轻,也无论你有多少儿女,赌赢了便活过来了,赌输了也便死了。除了赌,你别无选择。如果母亲的病再严重那么一点点,大队医生的医术和我们家的运气再差那么一点点,母亲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可能就没了。不像现如今,大家都有钱,有合作医疗,家里备着各种药品,得个伤风感冒也去吊几瓶,有个头疼脑热也进医院住几天。因为常年不间断地做鞋绣花,母亲年纪大些后,经常犯颈椎病,犯起病来就头晕目眩,总说床的这一头低那一头高。颈椎病说严重也严重,但跟伤寒病比起来,那根本不叫病,尽管很是难受,却不危及生命。有一次颈椎病复发,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还从一家医院转到了另一家医院,西医医院不行又去了中医医院,打针、吃药、理疗一齐上。母亲说,她之所以小病大治,是因为医院不行,医生的医术不行。在母亲看来,这县级医院科班出身的医生,远不如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母亲年老之后,出现肾衰心衰,有时夜里送进医院抢救,白天没人看管时,她又偷偷溜进河边公园去打牌,以致打针都找不到人。因为没打针,第二天晚上再发作,只能再次送进抢救室……

母亲年轻的时候,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端庄贤淑,那么温驯体贴,颇有大家闺秀、富家媳妇风范,以致在我们家,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父亲说了算,这或许是外公外婆训导和封建礼教束缚的抵达。母亲年纪大些后,尤其是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她变得有些快人快语,有些任性顽皮,有些恣意而为,甚至开始主导我们家的大事小情,那是因为家庭条件变了,时代风尚变了,社会地位变了,由受管制、挨批斗变得扬眉吐气、腰杆儿挺拔了,这应该才是她的天性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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