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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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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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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事

花事,是关于花的事。我要说草,便是草事,但与草率从事无关。

吊兰又叫兰草,还叫垂盆草,也开花,但我没见过,也就以为是草事。

几年前,两个老人要把家从山里搬到城里来,就把承包地、山林和菜地,电视机、冰柜和液化气灶,还有几笼蜜蜂、几个柜子、几张床,以及一应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全送了人。我看中了天井里的那盆吊兰,得到老人应允,就把吊兰搬进了我的后备箱。

吊兰栽在一个塑料桶里,那是个退了色的粉红色桶。植株长得茂盛而茁壮,挤挤挨挨一满桶。它剑形的叶,呈弧形向外伸展,线条很是优美。它绿意盎然、生机勃发,让不算小的天井,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在我眼中,它就是个掐得出水来的女子,叫人艳羡与怜爱。

回家后,我寻来一张桌子,那是一张刷过绿色油漆的桌。洗过擦过,我把桌子摆在阳台的最显眼处,然后把吊兰摆了上去。走出农家天井,立在桌子上的吊兰,有些玉树临风、光彩照人,仿佛一个身着绿衬衣、红裙子,脚踩绿色地毯的主持人,正在顾盼生辉地扫视着台下的追随者。

几株原本长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与山风、野树、虫鸟为伴的山野之物,能够受人青睐,走进农家天井,实属侥幸。而现在,它又走出大山,乘着轿车,风驰电掣百余里,登上城里的楼宇,于阳台的显要处,俯瞰城里的奇花异草、红男绿女,眺望大街上的市井喧嚣、车来车往,没有一千年是修不来如此福分的。

大山里应该不止一株吊兰,老人何以单单选中了它,而不是别的一株?是它长得令人瞩目,还是本就生在瞩目的地方?幸运与不幸,要靠竭力争取,却也不排斥机缘巧合。

登堂入室的吊兰,会不会思念曾经孕育过它的大山,曾经与之为伍的山林,还有大山里的风吹雨淋、霜打雪压,山林里的蜂飞蝶舞、鸟鸣虫唧……以及,那个把它请进农家天井的老人?

我喜欢吊兰,它四时葱萃,不妖冶,不招摇,平实素朴。尤爱它的叶,形如弯弓,俊秀挺拔,葱翠欲滴。却不看好它的茎。吊兰的茎,从株芯抽出,先斜生,再下垂,然后在茎节处,长出一丛丛细碎的叶。长成后的茎,垂如残柳,杂似冗物,零乱而没有生气,不能给人欣喜与愉悦。

抽生出茎又生发出细叶后,吊兰的主棵不再葱萃与挺拔,变得憔悴而苍老,俨如一个孕育了一群孩子的妇人,再也没有了初嫁时的娇艳如花。

我开始疏远吊兰。

但是有一日,我一时兴起,将茎杆上的好些个茎节剪下来,往几个罐头瓶里注过水,把剪下来的茎节悉数植入瓶中。不经意间,它们居然一天比一天地茁壮起来,还长出了白白的、嫩嫩的根。

那些个不被待见的茎,原来是吊兰的生殖系统,吊兰靠它得以永续。

我找来几个弃置不用的搪瓷盆,在盆底各打一个孔,又从对面林地里挖来腐殖土,把罐头瓶里的水培植株植了进去。几个月后,它们不仅没有长大,还总是蔫头耷脑的,仿佛要缩进盆土里去。

春天来了,熬过漫长冬天的水培植株,叶片终于转绿,变得悠长而挺阔,然后就有新叶从株芯抽出。那一片片新抽出的叶,像一柄柄流线形的剑,美艳如画,畅快如歌,有春水般的圆润,春风般的和畅,那个嫩绿,那个葱翠,那个盎然,让人刮目视之、惊喜连连。

初入花盆的水培植株,之所以久久不现生机,应该是在适应环境、蓄积力量、呼唤春天。一但时机成熟,也便春心荡漾、热血奔涌,直至冲关而出、一泻千里。它们的生机勃发,让我有老农民眼见亲手栽种的稻子即将收获的喜悦,有初为人母者怀抱新诞婴儿的骄傲与自豪。

是劳动和孕育创造了希望,是期许与等待升华了欣喜,是开镰与阵痛让喜悦呱呱坠地。

我如果能有点常识,把水培和移栽改在春天或是春天莅临的前夜,或可省去漫长的等待。

我不知道,步入春天的水培植株,是不是知道有那样一座大山,山下有那样两个老人?

随着叶的不断抽生和延展,水培植株赖于立足的搪瓷盆,已经拥挤不堪,还有些丑陋与不搭。我寻来十几个花盆,是那种上了乳白色釉,各有不同造型的盆。把水培植株植进新盆,我眼睛都绿了:植株的叶更显葱萃了,株形也更为高挑与挺拔,仿佛丑小鸭摇身一变就成了白天鹅。

我没养过花,也没种过草,家里原本一个像样的花盆也没有。那些个盆,是我寻了几条街,访了好多人,才侥幸得手的。现在看来,这心没白操,这路没白跑,这钱没白花,也算物有所值、劳有所获。

我终于理解了,那些个老板们,还有官员和推销员们,为什么总要穿得那样光鲜。我也明白了,早年贫穷的时候,走个亲戚,吃个嫁娶宴,为什么还要借件衣服穿。我们时常说,不要以貌取人,那其实是鬼话。倘若真如此,那些个服装店、裁缝铺,岂不是早就被赶到爪哇国了。

因为不看好吊兰的茎,每有茎芽抽出,我便将之掐去。有从山上搬下来的那桶植株做繁育,我想应该是够了。只是,如此这般似乎有点不人道,有点背离、扭曲乃至扼杀生物的天性。

但是我又想,这与花木修剪和生猪阉割,好像是同一个道理。没有修剪,花木不会有好的造形,花朵也不会硕大而艳丽。未经阉割的猪,是不可能长成肥猪的。没有肥猪,猪肉又从哪里来?

不过我发现,掐去株心茎芽的吊兰,根部不时有新棵萌发与抽生,并在一天天长大。也就是说,茎的繁殖功能被扼杀后,蔸的分蘖能力得到了强化。如此一来,吊兰便不会再显伶仃与单薄,而会变得茂密与丰盈起来。我为之欢喜。

一间房子,被封堵了一个门,通常会新开一扇窗。植物的思维方式和应变能力,似乎并不逊色于人类。

由此我想到,有些不能尽如人意的事,比如夫妻感情有些淡,同事关系有些僵,孩子的教育不能尽如人意,瞥见比自己富的就仇视,看到比自己穷的又不屑。还比如写文章,挠光了头发捻断了须,总也不能如愿以偿。这不是身边人不好,更不是世道不好,而是思维方式和应变能力出了问题。

我家阳台比较宽绰,十几盆吊兰全放在阳台上。我把它们摆成整齐的一排,像一列向右看齐过的兵士,颇有些阵容与威仪,到过我家阳台的,无不为之叫好。它们中间,有长得茂盛的,叶形挺拔的,叶色娇艳的,有时也搬几盆到室内,置于桌几之上,既能净化环境,还可愉悦身心。

纵使阳台避风向阳,每到冬天,我还是会把吊兰移到靠墙根的地方。因此几年来,还不曾遭遇过冻害。但是去年冬天,天还没有开始下雪,也没有进入最寒冷的季节,有天夜里,我所有的吊兰,包括从老人家里搬来的那桶母株,全被冻死了……我被惊愕得目瞪口呆,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世间之事时有意外,掉以轻心必遭戕害。

登上城里的楼宇,于吊兰而言,似乎不再是福分,而是祸患与不幸。是我的草率,戕害了吊兰。它们如果依然呆在老人家里,或是呆在大山上的树林下、草丛中,或许不会有此灭顶之灾,以致无一幸免、全军覆没。

沮丧与绝望中我又想,那些长在高山上的吊兰,在年复一年的冰天雪地里,也一定被冻死过。既然物种没有被灭绝,它们的根应该不会轻易被冻死,待到春暖花开时节,或会重新焕发生机。

于是我把死叶除去,将其全部搬进室内向阳的窗台。尽管尚是隆冬,没过多长时间,一个个株蔸相继萌发新芽,虽然生长缓慢,却也一日日地在长大——我的吊兰,又活过来了!它们新抽的叶,鹅黄、鲜嫩、透明,像婴儿一样招人怜爱,有少女般的水灵与清纯。春回大地的时候,较之遭遇冻害前,它们长得更为茁壮,也更为茂盛了。

我见窗台是个好地方,直到夏天,也没想过要让它们回到阳台上。可是随着阳光的逐渐变烈,气温的与日俱增,无论我怎样频繁浇水,它们的叶依然白生生的、软塌塌的,有的还出现了纵向卷曲。我以为是在室内呆得太久,便把它们搬回了阳台。可搬回阳台的吊兰,依然有如僵死了一般。

曾经住在山上的两个老人,老爷爷进城没两年,就离开了人世。那天老婆婆来家做客,我便向她求教。老婆婆说,吊兰这个东西,不怕凉快不怕荫,就怕日头和高温。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我把十几盆吊兰重新搬回室内,只是再没有放到窗台上,而是摆在了临窗的地板上。不出半个月,吊兰的颜色重新转绿,叶形也变得越来越舒展,大有生机重现、回归初始之势。

真没想到,窗台与临窗的地板,相距不足三尺,而之于吊兰,却是天堂地狱之别。于是我就想,我们的人生,以及人生的很多事,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又是何止千万!

我的十几盆吊兰,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初植时的生机与活力。但愿它们在历经劫难之后,能够依然记得那座大山,记得那两个把它们带进农家天井的老人,还有那个粉红色的塑料桶。

世间曲折并不鲜见,而吊兰之不幸,乃我草率从事所致。为防重蹈覆辙,故而著文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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