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坪桥镇地处黄土高坡,因山路崎岖绵延,出入不甚方便,没有多少人愿意舟车劳顿跑到这僻陋荒山来。
但石油人来了。石油人四海为家,哪里有石油,便扎根在哪里。
从来到坪桥镇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我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但不知道自己想从这里得到些什么。我有渴求和梦想要在这里寻找和实现吗?还是想将逃避与松懈藏进土里?
我渺小的个体一直随遇而安,和光同尘,然则我的快乐、自尊却有洞明一切的智慧,始终指引我静对默存,坚强内心,不高估独处的勇气和力量,也不低估孤独的打击力与毁灭力,学会与自我、时间愉悦相处,活好当下。
独处的时间多,静心的时间自然也多了,思想不由自主地奔往广阔无垠的疆域,在那里神游八荒、纵横驰骋。虽身居方寸之地,满目荒芜,然“视界”却因“思”与“想”得以无限扩展,寡欢的内心日益充盈,眼界、世界跟着变大变美。当下的一切都被视作最好的安排,以至于处陋室如登寰宇,嚼菜根如品佳肴,稀疏草木堪比空中花园,一人之寂媲美一世喧嚣。
内心的“视界”越大,心里的虚妄越少,也就愈加关注自我价值的提升和自我人格的完整。我站在时间的镜前,一遍遍地看,一点点地看,直到看见并认清自我,直到在许多孤独的刹那,真正发现“你”的存在。
一个人的日子,需要这些强劲的心理暗示,需要这样无比纯净的内心世界,需要存贮一些美好、宁静的日子的断片,以应付那些突兀而至的绝望,防备遭受疲累、孤寂、无助等隐形利刃的侵袭。
既来之,则安之。与其学习忍受,不如学会享受孤寂,借这里的偏僻和安静,拷问一下躁动的灵魂,也许,另一扇门正好开在这里。
二
来到坪桥镇后,仅仅是仰望星空,就给了我无以复加的满足。
在都市里,仰望星空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就像存在于书本中的一个神话,“繁星满天,熠熠生辉,流星雨拖着长长的尾巴……”曾几何时,夜虽然很黑,但抬头就能看见浩瀚无际的星海。如今,城市的夜霓虹闪烁,流光溢彩,亮如白昼。行人步履匆匆,挤来撞去,再宽的马路似乎也没法疏通昼夜奔忙的人流。
蓝天白云,群星璀璨,本属自然景象,可见、可观,而如今,身处高耸入云的钢筋铁笼间的人们,心似乎已经钝化生锈,很少抬起头去凝视星空。或许,在某个时间段里有过一闪念:天空应该是有星星的呀!可是,很多时候他们看不到。
这个问题,对于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而言,是不存在的。在这里,无论是夜晚还是凌晨,哪怕是太阳初白的晨曦,都可以看见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有时,甚至可以见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同时在天上,它们互相打过招呼后便各归其位:该升的升上去,该退的退下去,一片祥和安泰之景。我曾起个大早,有幸目睹它们的交接仪式。那是多么神奇美妙的时刻啊!
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便对夜空充满好奇和敬畏,只要夜晚看见满天繁星,总会惊叹:啊,好多星星!看星空时,我会觉得自己无比渺小,跟匍匐于地的草芥一样,总想不断地让自己缩小,更多地去发现世界的丰富和美好。夜晚的星空是那样浩瀚高邈、无边无际,可以任人信马由缰地展开联想,也有让人忧思遥望、深情以对的清幽。
夜空中的点点星光,不但能照亮天际,还能点亮每一双仰望的眸子和每一扇迷失于欲望之渊的心窗,让视野变得更为开阔,让心莫名地鼓荡和满溢壮志豪情。是的,星空那么大,有什么是不可以想象和尝试去做的呢?
仰望星空,都想起了什么呢?总会想起什么的。
三
初来坪桥镇的那天,正值冬日飞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南方不曾见过下得这样大、持续这么长时间的雪。暴虐的山风高举寒光闪闪的冰刀,一次次地刺向我的身体,毫不怜惜。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条被快速刮去鳞片又被扔进冰窖里的鱼一般,里外全被冻透了,陷入无法呼吸的困境——面对白雪覆盖下沟壑纵横、崎岖蜿蜒的黄土山,我第一次对大自然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感。
天那样冷,路那样窄,地那样湿滑,坡道那样险急,崖壁那样陡峭。夜幕下的山谷好似张着巨口等着吞噬一切的黑洞,别说乘车在山间弯道上行驶,单是让我贴着山体缓慢步行,也令我双腿发软。突然,我对人生不再抱有太多的奢求,除了生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活着,就是值得庆幸的事。
然而没过几天,我便开始嘲笑我的胆怯与敏感了。人是很能适应环境的。当我巡检了几趟油、水管线,跑了几个采油平台,看到几座窑洞,爬过几道山坡,发现几处美景后,便将那日的慌乱和被遗弃于世之感,抛得一干二净了。我欣喜地发现,原来舍弃尘世喧嚣,在静中生活,是如此的心安;原来身处天地开阔之处,心也会不自觉地变得宽广;原来脚下的黄土地叫人更觉亲近,让人更容易感受到初始的本能与质朴的存在。
天大地大任我行,我很快成了黄土地的“主人”。我在旷野中放声高呼,整座大山回荡的全是我的声音。那些得过且过的苟且,那些搅扰心绪的烦忧,全在此刻被路过山谷的风带走,远远地离我而去了。居于下位的山谷有囊括寰宇的气度,管你是歌声、哭声,还是喊声,它会全部吸纳,带回谷底,快速调弄一番后,再原路送还。
在沉默千年的大山面前,还有必要哭诉吗?还想要落泪吗?不,一个人即使有再多的泪,溅在干渴到地心的黄土地上,也扬不起一粒尘埃。最好是全盘打开,去包容、接纳所有的好与不好、无视与厌弃、存在与虚无……只要是投向你的,全是你应得的。认或不认,担或不担,战胜或被战胜,它们全在那儿,谁选择,谁承载。
心路通了,灵魂也就静了。
四
身处黄土山,车行不便,无论去往哪里,总是由双脚开始。回到起点,也是双脚最先抵达。
我在坪桥镇的日子,双脚无数次深陷厚厚的黄土中。抬起,落下;落下,又抬起……尘埃扑扑地在阳光下飞舞,像无数的精灵兴致高昂地陪着我。我的脚不停地在大地上行走、丈量,我的眼一次次在山间流盼、涤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地静默无言地承载着,让我越发爱上行走。
镇上村民的日常状态与我一样,也不完全一样。
他们,奉皇天后土为父为母,晨昏定省,亲侍亲为。
他们把五谷稼穑视为人生的底色,躬耕陇亩,日日不歇地与干涸的泥土较劲,与天命地时较劲。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泥土中耕种、培植、滋养生活的一切,每滴汗珠摔八瓣,盼的是风调雨顺粮满仓。
走路是保持身心愉悦的不错选择。走路这一行为,不苛求场地、天气,只要有容身之地,便可实施。我身边有许多同事,一年四季坚持走山路,风雨无阻,天天领受阳光雨露的保健功能,以到泥土上痛痛快快地透一口气为极大乐事。
住在我宿舍对面的那户人家,家中不了一个看望母亲的学龄前儿童。我在他到来的第二天正午,看见他小小的身影贴着路边走过去又走回来,来回往复。路沿两米开外是一排铁格栅,从铁格栅窄窄的缝隙望出去,全是沟壑纵横的山坳,深不可测。
他是整个工区唯一的孩子,没有同龄的朋友陪他玩,而且这里四面环山,山路蜿蜒崎岖,他无处可去。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很喜欢在太阳下行走,还高声唱着歌,旁人看着就能觉出他很快乐。
事实正是如此。身处荒芜绵延的黄土地,任谁都会不自觉地放宽心量,走向它的怀抱。在这片土地上,能用双脚抵达的地方都让人开心,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更让人觉得心安。当耳畔没有了繁杂之声的搅扰,眼前没有了虚无奢华的迷惑,游走中的思想便幻化成为一条河流,容纳万物,涤荡铅华。
寰宇之内,尽为我心。
五
身处黄土地,会不自觉地缩减物欲。仔细思量,我发现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欲壑难填,而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有一点点。
尤其是到了坪桥镇,想要的东西根本无法得到。最初也曾想要很多,可大脑中刚浮现出某物的影像,现实立刻摊开双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个东西这里没有。下一次大脑再有类似的欲求时,现实又一次以“没有”回击,令它瞬时偃旗息鼓。拒绝的次数多了,大脑也就习惯了现实的“无”。它会自觉做减法,渐次将奢华、舒适等记忆一样样清理掉,最后留下的记忆仅关乎生存的本能、生命的质量、生活的内涵。这些记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减损、无视或舍弃的了。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而人越有思想,越难做到“风动幡动我心不动”。人不像花草树木,风把种子吹落在哪里,便把根扎在哪里,永远地立在那儿。人是不甘于总待在一处的,他喜欢到处跑,不让他动,他便觉得不自由,觉得生不如死。《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认为,自己在屋子里待上一天就会生锈。尼采也说:“我是一个行走中的人。”行走,是一个人拥有自由的具象之一。
我在黄土山中行走,山路蜿蜒,高下错落,有很多双眼望不到的角落,也有很多双脚无法抵达的高处,我的视觉、感官总是停留在浅表的地方,竟没有发现罅隙处水草丰腴、林木昌茂。犯下这样的错,全因自我境界的逼仄、自我认知的浅陋,被熟悉感蒙蔽而不自知。
当下,人们衣食无忧,前景美好,这些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追寻、艰苦奋斗,甚至是流血牺牲换来的,务必倍加珍惜。因此,哪怕身处方寸之地,视线也绝不能仅留在咫尺之间,跳出地界看向世界,将小我置于众生芸芸之中,便能更多、更真切地感受到生活之美。
譬如,在天空下自由呼吸,在大山中自由行走,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这是多大的幸福啊!
六
黄土地让我看见了自己,认清了自己,与在故乡时一样。
故乡是生养我的地方,予我以生命,让我感受世间一切的美好,也让遭遇了人生许多的变故,更教会了我认清生活的本真面目,接受所有的好与不足。我没有办法拒绝生活给予我的一切,我被捏成或方或圆的形状,随着大众的趣旨,努力活得像看上去那样有趣,并为此而觉得幸福。我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人人也都是这样。
在那里,我过得太安逸了,有呵护,有温暖,有繁华,有喧嚣,日日看见生活的五光十色,时常令我感到目不暇接,便下意识地紧跟大众匆匆的脚步。为了不掉队,不脱离主流,我拼了命地往前奔,还总想冲在最前面。因为做不到又心不甘,我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处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便有吃有穿有自由,还是快乐不起来。有时还会小肚鸡肠、怒火中烧,心生患得患失、自惭形秽之感。总之,在那里我找不到自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需要多少。一次次去撞虚妄和贪欲的南墙,即使遍体鳞伤仍不回头。我变成了令自己也觉得很陌生的另一个人:啥都不想舍弃,样样都想抓在手里,全然不管有用没用。
而在黄土地上,我看见了自己,认清了自己。自己真的是需求不多、心性平和的一个人,没有过多繁杂的物欲和虚妄。我生活在这里,奋斗在这里,这片土地给予我的远比我奉献给它的要多得多,我不会再去苛求。
现下“有”或者“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在这里,以及我能否成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存在,一个完整的自我和大写的人。
不白活一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难。
七
一个人注定要和一个地方产生关联,而不能脱离那里凭空存在。
老子的函谷关、梭罗的瓦尔登湖、老舍的北平、徐志摩的康桥……他们虽早已故去,但提到这些地方,人们必然会想到,有个人曾在那里存在过。
一个人对一个地方重要,还是一个地方对一个人重要?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影响大,还是一个地方对一个人的影响大?我时常为此而陷入沉思。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幸福,能被很多人记住,或跟一个地方产生上关联。看似天大地大世界很大,看似有很多地方可以属于自己,然而举目四望时,才感到怅然若失。你根本看不见自己,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也无法找出自我跟匍匐于脚下的荒草有何不同。一想到这些,你便会慌乱,想要找寻答案,急着去证明。可是,哪里才是容身之所和心安之境呢?做到什么程度才能享有被一个地方全盘接纳的幸福呢?
一切都很难,一切须努力。
说起来,坪桥镇真是小,东西宽25公里,南北长21.7公里,总人口不过万余。然而在我眼里,它是极其可亲、万分可贵的处所。它的可亲在于它是大世界中的小世界,它的存在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心里将它比作默默生长在黄土高原腹地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必得走近了才能发现“山丹丹开花六瓣瓣红”的神奇之美。它的可贵在于它拥有黄土地的全部特质和内涵:山山峁峁,沟壑纵横,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历经风霜的土窑洞,皇天厚土,深邃沧桑……身居其间,让人不由得生发出天人合一、心怀寰宇、参天地之化的胸襟。
一个人在一处窄小的地界里会感到压抑、憋闷,而当立身于四顾无界的天地间时,便会觉得呼吸通畅、神清气爽。
黄土山变成了女人、男人、孩子、羊和狗,静看一个人在天地间畅游。
八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居其间,必香沁肌理。
来到坪桥镇后,我的心境改变了太多。此前,曾担心由于地域局限、出行不便、远离繁华都市、人文化成浸润过少,以及自始至终只能领受天然甚至原始的教化,会导致我的眼界因此变得狭窄,思想越发浅陋,意识、认知、学养日趋落后,跟不上时代的步调,而被现代社会所淘汰,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下,我为自己安宁、纯净的心境感到高兴。我的双眼和内心如同被擦亮和拂拭一新一般,不再浑噩昏昧。无论周遭如何变化,都不能动摇我的心智。我无比坚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追求什么,也能静下心来埋首于一些在外人看来很乏味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它们都曾被我忽略,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自知不能卓尔不群、出类拔萃,也不敢奢望鹤立鸡群或一枝独秀,很怕活得失败,而始终如履薄冰地避免特立独行。如今发现,自我肯定、自尊自爱是很重要的品质,它让人重视自我管理,看重生命的质量,提升独立个体的价值,而不是随波逐流、泯然众人矣;它使人敢于追求更高级的存在感,敢于与众不同、脱颖而出。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是老子《道德经》第二十章里的话。这段话的大意是:世人都精明灵巧有本领,唯独我愚昧而笨拙。我期望与别人相异,而贵养根本。初来时,我并没有料到能有精神和道的获得。如今才汲取了一点,便已感到身灵皆变、目清心静、面容笃定,焦灼戾气不复存在,自觉与往日大为不同。
黄土地是一片神奇的所在。它向世人铺展的是一幅开天辟地、拓土扩疆的恢宏画卷,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受到俯瞰千古、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和万马千军、翻江倒海的磅礴气魄。那沟壑纵横的地貌,像极了中华民族奋斗不息、历经沧桑的历史。万千气象汇聚于此,置身其中,像是站在了历史的中心点、华夏文明的原点上,任谁都不能不为黄土地质朴内敛的风采所折服,不能不为黄土地一望无际的旷远所叹服,不能不为黄河奔腾咆哮、力拔山兮的盖世雄奇所拜服。
黄土地似乎藏有一把能开启奋斗之门的钥匙,慷慨地任由每一个走进它的人吮吸历史的丰厚营养,将豪迈雄浑的精气神附着在其身上,令其拥有和黄土地一样强大而坚韧的力量,坦然接受艰难困苦的锤炼,而后谦卑自守,砥砺前行;令其声也嘹亮高亢,气也铿锵奔放,神也纵横捭阖,要做顶天立地的大写之人。
走进坪桥镇,感受黄土地。我的余生都将为它魂牵梦绕,它注定以不可磨灭的姿态,在我的记忆中站成永恒。
这里,就是我的石油家园,我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