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过年过暑假时经常不在扬州,老往上海跑。我们家老去上海的原因是我爷爷奶奶还有我哥,都长期生活在上海。而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虽然它比我们扬州市繁华现代,但它毕竟不是我长期生活的地方。
童年的上海,自来水里总有一股刺鼻的氯气味道,小弄堂里老是有臭豆腐或者臭海鱼的味道,而且住在上海的人,每家每户都挤得要命。如果我们去,只能睡在家里地板上,这很受罪。我也不太喜欢去上海这段的旅程。一大早的从家出发,抵达上海爷爷奶奶家时基本上都要到下午甚至晚上,差不多要花一天的时间。这让人精疲力竭。
我们一般乘轮渡船或者汽渡船从瓜洲镇出发,渡过长江到对面的镇江市,过个江起码要半个小时,但过长江其实是这段行程中最舒服的一段。长江在我们这一段的流势一般比较平稳,江面上行船成列,连绵不绝。江上晨风浓烈,江鸥会跟着渡船后面盘旋折飞。运气好的时候也会看到黑色的江豚跟在船的一侧游泳,忽隐忽现。渡船穿越两侧航道,在尾部留下皓白的尾迹。终于,两岸远近变换,对岸江堤上的杨柳依依、红旗猎猎,这是另一个城市。
上了对岸的码头,我们要乘10路公交车,坐到镇江火车站,再去售票大厅排队买票,有座最好,无座也要。我们拿着像卡片一样的火车票过安检,在宽阔而热闹的候车厅看指示牌,找位置,候车。找位置总是很费事,出行的旅客们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有时人多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找个很远地方坐着或站着,时刻观察着本次列车有无开始检票。火车普遍都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后,那时火车经常晚点。一般提前一刻钟,车站工作人员才会检票。大部分旅客为了能早上列车,早点安放行李,总是会喜欢挤在最前面。在去站台的路上,如果没拉好父亲的手,我总是一会儿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顺着人群继续向前走,能看到父亲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前面等着我,再次叮嘱我千万别再跟丢了。站台上的秩序要好一些,大部分乘客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一般都会排上队。一会儿,军绿色的列车轰鸣着从远方蜿蜒而来,像一条游动的大蛇。上了火车,众人闹哄哄地寻找自己的座位,找地方按放行李,车厢里那一刻总是十分嘈杂,总有坐错了位置的,或者觉得自己位置不好到处找别人换的。如果没有买到有座位的票,我们会先挤进车厢,随便找一个空的位置坐下,等有人走过来说这个位置是他的,再起身让位。这时我总有些不好意思,但父亲已经习以为常。他坐了好些年的火车,据他说以前火车里更乱。
绿皮火车里总有一种酸腐的味道,是食物、废物、动物与人的混合出来味道。这种味道夏天尤其明显。车厢人不多的话,总有人来回走动,有倒水、上厕所的,还有从别的车厢一路走过来看能不能找到位置的。无论车厢是不是很挤,乘务员总会推着一只像保险箱的小车一路推过来兜售些餐食、零食或者小玩具。有时会遇到列车长过来抽查车票。最早我不用买票,后来个子高了就要买票了。我不记得当初的标准了,不知道是一米一还是一米的,反正超过了得买半票。在买与不买之间的那一年,父亲没给我买票,叮嘱我如果遇到检查,记得把腿弯一弯。那一年暑假我真的遇到了检票,被列车长叫车厢间的连接处排队检查,那里有标尺。我胆子小,遇到这些穿制服的总不自觉的有点害怕,不太敢把腿弯起来,怕被她看到了训斥。我不记得那次有没有补票。反正到了下一年,父亲便开始给我买半票了。
去上海的火车一般要停很多站。丹阳、常州、无锡、苏州一般是必停的,其他还有一些不出名的小站,一般小站停三五分钟,大站有时要停十几分钟。遇到让车,火车会在一处从没停过的小站上停上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面的一辆列车慢悠悠地从一旁经过。我记得这些站有戚墅堰、昆山、安亭等。那时的火车总是开得很慢,像一位中年男人悠闲地喝着下午茶。夏天窗外是绿色的原野,冬天窗外是萧瑟的土地,城市里总是灰蒙蒙的。每一个车站的站台上都有卖商品的工作人员,大站尤其多。列车停靠时,他们会推着车子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不下车的旅客们会推开车窗,通过半开的窗户进行交易。车内的人与站台上的人都要伸长了手,好像蜗牛头上伸出的突触一样。在无锡站可以买到小笼包,到苏州站时可以买蜜汁豆腐干。父亲一般都会买上一捆豆腐干,十捆十盒,每盒里面大概有十块。拎起来有一尺多高,其实里面的东西很少。每块豆腐干大概跟我们用的橡皮擦差不多大小,咸甜的,油炸过,又用酱油、蜂蜜浸过。豆腐干买来,父亲会拆开绳子,拿出一两盒来跟我分着吃,剩下的绑好拿去给我爷爷、哥哥吃。
过了昆山,便能看到上海的广告牌,但是其实离火车站还有很远。大概从上海西站开始,铁路两侧开始有了连续不断的围墙,墙上有各种蓝底白字的广告。围墙外可以看见马路、公交车、行人。列车开到这里以后会降速,很慢,有时连外面的公交车都比它开得快。上海的房子比起扬州的建得更高更大,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经过交通路桥,我们终于抵达了终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旅程已经结束,我们还要乘公交汽车。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开始晕车,晕得很厉害。最早我乘汽车时会晕车,后来乘火车也开始晕车。如果我在火车上晕得很厉害,我们一般就不坐公交汽车了。父亲会陪着我一路走回家去,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无论严寒还是酷暑。走到爷爷家时,基本上也到了傍晚或者晚上。这一天的晚饭我基本是不吃的,往往很早就睡了。躺在地板上时,感觉自己仿佛还坐在火车上,耳朵里依旧是车轮压过接缝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身体好像漂在海浪里塑料泡沫,随着时间的波涛一漾一漾,就仿佛这段一路向东的旅程还没结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