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白面书生,浓眉大眼、细皮嫩肉、英俊潇洒,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这点不是虚夸,而是有照片与母亲的话为证。按理说父亲在农村插了几年的队,种过几年的地,挑过上百斤的担子,举过石锁,练过拳术,不应该是照片上那种白白净净、弱不胜衣的样子。不过想来父亲也应该是精致文雅的,因为他的童年是在上海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有一直有认真读书,肯定是一副纯纯的书生模样。
不过从我有印象开始,父亲已经变得没那么书生气了。但如果非要让我具体描述一下印象里父亲最初的模样也是困难,毕竟现在我脑海里父亲的形象因为被不同时间段里的父亲反复洗涤,已经完全模糊了他当年的样子。就记得英俊还是英俊,但是皮肤已然粗糙,面色也变得容易充血发红,身材也变得肥胖油腻起来。
只有胡子,当年父亲还是勤刮的,隔三差五就要刮一次。在脸上打上肥皂水,再搓出细白的肥皂泡来,最后拿刮胡刀一片片刮干净。父亲的胡须不重,只是粗,只在口唇附近,连不到鬓角。他最早用的刮胡刀是那种黄铜色的,有一个带花纹的柄,上面是两片盖片,中间夹一片薄薄的鹰牌刀片,都可以拆。新刀片有油纸包着,放在专门的小方盒子里。新刀片很锋利,刮几次钝以后需要换。我有时会拿他的新刀片去割一些东西,比如纸、铅笔芯之类。这种刀片很软,中间有不规则的孔,两边都是刀锋,使用起来要小心,不然很容易割到自己。父亲经常刮胡子是因为他说自己是教书的,要为人师表,再者就是如果胡子几天不刮,会变得很硬,刮起来会痛。
在寒暑假不上班的日子里,父亲会变得慵懒起来,胡子有时会留到很长。胡子长了,自己就不太好刮了,于是他会去镇上理发店理发,顺便把胡子一起刮掉。父亲经常去的理发室一个是母亲工作的化工厂厂理发室,一个是公家的镇理发室。以前理发的座椅很奇特,头枕下连着一个很大的插销,抽出来以后椅子可以完全放平。理发时顾客是坐着,刮胡子时,理发师傅会把顾客放平,先拿刷子先在下巴、嘴上、两鬓都打上肥皂沫,晾一会儿,等把胡子泡软了才会去刮。理发室打的肥皂沫会很厚很密,让整个人看起来像围了一层白围脖。我在排队等理发时看见师傅拿剃刀的给人刮胡子总觉的自己脖子里凉飕飕的。
刮过胡子的父亲看起来要精神很多,但人要想好看还要靠衣裳。父亲曾经有几身漂亮的衣服,衬衫、西装、领带都有。不过当年扬州乡下的那些中小学老师们穿着相对也比较随意,父亲跟他们一起,也变得不太讲究。但再后来他身材变形,最早的那些衣服都穿不下,塞在柜子里都被虫子蛀掉了,父亲于是很少再穿正装。到某些场合需要他再穿正装时,我觉得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帅,不过也可能是那时他已人到中年,头发没烫,脸没化妆,身上的西装样式古旧,因此便再也变不回当初照片上那种白面书生的模样。
我哥在很大程度上遗传了父亲的外貌,从小便是一个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的漂亮男孩。他从小在上海长大,上海的那些亲戚,比如我姑父姑妈会给他买新衣服、新裤子,带他理发洗澡,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此那时我一直都很嫉妒他,嫉妒他长得帅气,衣服干净时髦,气质也好,也总是想为何父母把我生得这样丑,于是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我总会因为某种小事跟他打架。不过我哥是一个斯文人,我欺负他他从不反抗,于是我每次都会被父母训斥,说我哥只有在寒暑假才会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说我心眼小、脾气坏。但我那时却不这样认为,我总觉得父母爱我哥要多于爱我,就是因为他长得帅气,听话,有一个书生一样的模样,也总觉得他们能在我哥身上更更多地找到他们自己的影子。
与哥哥相比,我长相难看,眼睛斗鸡、鼻梁扁塌、下颚宽大,额顶上还多了一个预示着轴犟脾气的旋。夏天脸晒得黢黑生满痱子,冬天脸被风吹得皲裂粗糙,还喜欢吃酱油,生水痘时又管不住手,挠破了在脸上留下好几个痘洞,于是脸就变得越发的斑驳、凶劣。因此我又很高兴哥哥一直住在上海,这样我在平时就不会想起来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独子,如此便可以霸占父母全部的爱。
小时候,父亲总说哥哥比我聪明,但他的成绩在班上其实也排不到前面去,于是父母常常自责是没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养的缘故,说上海的爷爷奶奶、姑父姑妈们太溺爱他了,从不督促他的学习,所以才导致了他成绩一般。不过,我那时也不爱读书,贪玩,不爱着家,经常跟一群学习一般或者很差的同学一起玩,考试随便考,成绩经常排班上二十几名。反正哥哥成绩也一般,于是我也没有学习的参照与榜样。
小学阶段的最后两年,社会上出现了各种电子游戏产品。在上海生活的哥哥首先接触到了这种很容易令人上瘾的娱乐设施,于是爱上了打电子游戏。他眼睛因此很快近视,戴上了眼镜,虽然看起来更加斯文、英俊,但成绩却一直提不上去了,最后只考上一个中专。四年中专毕业了以后,他参加了工作,第一份工作是穿着蓝色的工人制服在某大型超市里当收银员。这多多少少让父亲有点失望。不过母亲倒是无所谓的,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工人,而且当时蓝领白领一说并不流行,大学的录取率也是很低,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已然不错。
我在上初中时收了点心,在读书中开始找到了一些乐趣,于是书越读越好。也因为在初一的夏天,与我哥玩了一个多月的电子游戏,加上后来老是在弱灯下刷题,眼睛也近视了,也戴上了眼镜,也假装斯文起来。等我考上大学,研究生毕业,最后当了医生,虽说气质并没有改变多少,但至少做的是一个不用风餐露宿的工作。
有一年过年,父亲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我以前以为我两个儿子,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调皮顽劣,一文一武,你哥将来要入文职,而我年轻时当兵没当上,其实内心深处是希望你去当兵的,没想到你最后居然考上了大学,当了一个斯文人,真是世事难料。
我也赞同他的观点,人生本就无常。唯一不顺气的是:书生也不一定只有白面吧,比如钟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