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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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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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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练字

前几年在区里碰到一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是我们当地的名人。我遇到她时她在忙着剪纸,纸是折在一起的,不知道剪的是啥。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剪出来四五张,展开来以后才发现是兔子。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剪出来的每一只兔子的造型都不一样,有的卡通,有的传统,有的现代。每一只都生动有趣、活泼可爱。她说她会剪一千多种兔子。惊叹之余,我都不敢主动去问她要一张,毕竟从人家手下出来的是艺术品。闲聊中她又提到小时候被父亲逼着练字,此后她便风雨无阻练了几十年。她父亲的要求很严,一个笔画写不好,便会挨罚,重写,只写到眼泪水都要滴下来。虽然那次没能见到她写的字,但见微知著,必定也是极好的。由此想起我小时候的练字,只能作一声叹息。

小时候整个小镇上几乎没有住宅电话,上海的爷爷与我们一家基本靠写信联系。一般来说,他与我父亲一个月至少往来一封信。我上学以后也会跟着父亲一起看爷爷的信。爷爷写的字外方内圆,相当工整,很像他的国字脸。父亲说爷爷只小时候读过两年师塾,后来并没有再读过书。父亲的字写得也还行。一开始是颜体,清秀,有段时间改了行隶,后来改了行楷。等他教初中以后,曾得意地说他的字定型了,有了自己独到的风格。那感觉好像自己封了自己一个书法家称号一样。不过我倒觉得他那时写的字还不如他年轻时在乡下插队时写的。

基于上面两代人对写字的要求,父亲很早便让我练字。那时还没怎么开始拿笔呢便要开始学写毛笔字。我记得最早父亲教我练毛笔字的场景。他教我如何拿笔,沉肩垂肘悬腕虚拳,饱沾墨汁,舔细笔尖,从“一”开始写大字。一个“一”字写起来可麻烦,这里转一转,那里顿一顿,最后再收一收。不就是画一横的事,小孩子能有多大的耐心?再说了,毛笔拿在手里,犹如金箍棒,拿着的时间一长,会不停地增加分量,最终的结局只有坚持不住,啪嚓一声,掉到纸上去。因此,除却最开始的那一两天我稍微认真一点,后来便是画几排敷衍了事,只想出去玩。父亲也不逼我,他本来就是快乐教学的坚定支持者。偶尔我也会主动去把笔墨纸砚拿出来画几页,主要目的遮掩“某些罪行”,或者为了获得父母的几句表扬:“今天认真起来了”“这两个字写得不丑”……我最早临摹的字帖有颜体,也有欧体,那时分不清楚,也不明白颜体指的是颜真卿,欧体指的是欧阳修,都是父亲去书店里买的,想写的时候随便拿一本出来照着描便是了。那时斗大的字也就认识几箩筐,反反复复写的都是“一二三四伍,口日白旦田”这些。

等正式上学了,我反而不爱装模作样地写大字了,每天作业做完便出去跟小伙伴们乱跑。只有在寒暑假里会被父亲布置练字任务,每天写一页大字。毛笔字写在描红纸上,一张上面印着九个或十二个米字格,有印好汉字框架照着描的,也有空白的。就算只写一页,我也是能偷懒就偷懒,毕竟父亲不会每天都检查。那时的描红纸质量很差,土黄色的,很像做纸钱的马粪纸。因为薄得很,墨汁很容易洇下去,黏住下面几层纸或者沾在桌子上。练字的时候下面应该垫一张毛毡子,但那时没这个概念,因此家里吃饭用的八仙桌上总是会被印上一点点的墨团子,擦也擦不干净。后来母亲干脆去裁了一张蓝色的硬塑料垫子盖在了桌子上,总算阻止了我继续“玷污”八仙桌的进程。当年的墨汁质量也不行,会发酵,夏天的时候经常因变质而变得臭不可闻。写好的一张张描红纸摞在一起,发出来的臭气跟一个月没洗的脚丫子一样。写毛笔字用的毛笔最早是羊毫的,小号或者中号,后来换成了狼毫的。狼毫比羊毫细、软,洗了以后不容易泡得很大,好用些。我当年一直认为狼毫笔上的毛是狗毛,狼的毛应该不是黄色的,只有村里的大黄狗的毛才是黄的。以后才知道狼毫用的是黄鼠狼的毛,黄鼠狼是稀罕之物,也不知道毛笔厂是怎么弄到它们的毛的。

父亲有一次去南京出差,给我带了一套清水水写纸回来。他说这样省纸也省墨。这水写纸很神奇,沾上的水的地方颜色明显不同于干的地方,水分一蒸发,纸面颜色又都一样了。在这纸上练字,好处如父亲所说,坏处是不留痕迹,谁也不知道我写了多少字。可是反过来一想,这也算好处呀。反正我练字全凭热度,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写出什么样的字才算合格。

三年级时因为家庭作业本上写的字惨不忍睹,班主任一怒之下,撤了我的小组长的职务。母亲怕老师不晓得还是咋的,还跑去对老师说我小时候字写得很好看的,说周围邻居都说好。班主任便更加认定我是写得好字的,就是不用心,所以更要惩罚。他后来虽然说过,如果我将来态度端正,把字写好了,会把小组长的职务还给我。不过直到我小学毕业,我也没再当上小组长。

四年级时,学校里组织了一次毛笔字的书法比赛。小学里有书法课。大概班主任虽然觉得我写作业很邋遢,但是毛笔字看起来还算有点功底,便让我也参加。我哪有心思好好写字,在家胡乱写了几页,都没照字帖写,最后随便拿出一张来交了上去。我记得很清楚,交上去的描红纸上写的是“天龙八部”四个字,写的是繁体,写了好几遍。其实我并不知道天龙八部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它是佛教用语,只是因为家里有这么一本叫《天龙八部》的小说书,没有头没尾,只有中间的两本。没想到交上去的字被评了个年级三等奖,与其他得奖者的作品一起挂在了学校橱窗里。我倒没啥自豪感,只希望它能被早点撤下来,因为第一,自己没觉得自己写的字好看,第二把这字挂在学校橱窗里还暴露了我有在家里看武侠小说的事实。

我们班写毛笔字最好的是一位叫张宇的同学。我当年跟他玩得还是蛮好的。他家教比较严,成绩在班一直排在班级前三。他家住在瓜州法院三楼的宿舍里,家里到处都是书,只有很少的玩具。他做事也比较认真,写出来的毛笔字也工工整整,有一股子正气,不像我的字,像二溜子。学校里五年级时组织过小学生作品比赛,可以做手工,可以搞发明,可以画画,也可以写书法。班主任让我写一副书法作品,最好用那种大幅的宣纸,要这么长,那么宽的,字要写的大一点,写好以后最好裱起来。他还给我比划大小。家里这么长的白纸有,这么宽的没有。我三姨娘当时在瓜洲造纸厂里当工人,她曾经给我拿了不少的废纸,大概都是切边切下来的废料,很长,有一米多,宽却只有十公分。她送给我是让我自己裁一下,当草稿纸用。三姨娘给的纸挺白,很厚,写大字不会洇墨,只是太窄,而且没有米字格,写字对不齐。去新华书店里看,那种大幅的宣纸还挺贵的。自己回家先试着草稿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字是越大越不好写),拿给父亲看,父亲摇摇头。看来他是放弃我了,我也不能太高看自己吧,于是也就不写了。学校最后在实验楼里一楼专门弄了一个大教室,把所有的作品作了汇总展示。张宇同学写的一副大字被放在了最中间最醒目的位置。他写的是“科学精神”四个字,正楷,每个字都有半尺见方,漂亮极了。

读初中以后没有了书法课,毛笔字是不用写了,但是钢笔字还得写或者是练。在初中,如果不学习,也不看琼瑶、梁羽生,不去走廊里聊八卦,其实还挺无聊的。我曾经有一位叫张泉的同桌,长得瘦弱,头大眼睛大,像棵黄豆芽,头重脚轻。我感觉他走路走得太快的话,头都会掉下来。张泉在班上成绩很一般,但字写得不错,比我写的好看。他课间没事干就练字。他有一支美工钢笔,鼻头是横着的,可以写出粗细不同的字来。他还喜欢磨笔尖,把钢笔笔尖磨的光滑一些,这样写字不容易把纸划破。的确,那个时期造的钢笔刚买回来时笔尖很粗糙,作业本质量也差,稍微用点力,纸很容易破。因为羡慕他写的字好看,我便常常照着他写的字来模仿,他也会指点我字怎么写,总体而言那段时间我自觉写钢笔字有了点小进步。那时我也跟他学,一起磨钢笔头。张泉用来磨笔尖的是不锈钢钢尺的尺面。磨笔尖很费时间、精力,我有点急功近利,想到母亲厂里打磨机器的细砂纸。我便拿那砂纸来磨钢笔,一会儿便磨坏了好几支笔的笔尖,连父亲珍藏的一支18k的金笔也给磨坏了,气得他们那天差点把我连同坏掉的钢笔一起送到垃圾场里去。

我上的高中是县中唯一的省重点,来的都是全县最聪明的一批学生,但最早班上字写得好看的绝对不超过五个。大家写字水平这么差的状况让语文老师捏了不少汗,学期开始没多久,他便给全班或者全年级新加了练字作业。练字本每周上交一次,供老师检阅。如果字写得好,获得了老师的认可,可以收获“免练”的特殊待遇。最早获得免练资格的几位同学各个生气活现、得意洋洋,毕竟可以用别人练字的时间去干别的。因为一直没有获得免练资格,于是我又去书店里买了不少钢笔字帖,发誓好好练字。那时最流行的字帖是庞中华的。庞中华的字总体来说是扁的,像被石头压过的豆腐干,或者时刻准备去负重的小板凳,自带一种苦难。我不喜欢。我买的字帖都是一些书法家的合集,每一页上的字都不一样。我今天照这几页练,明天照那几页写,学个了四不像。不过我最终还是在高一下学期获得了“免练”的资格,为此也自命不凡了些日子。

高二时文理分班,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去文科班执教去了,我们的语文改由隔壁班三班的语文老师任教。他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使用隶书来写板书的。虽说当时可以不练字了,但无聊的时候还是会抄抄字帖,因为语文老师写隶书,所以我翻出来隶书的字帖又练了一阵子隶书。后来看到班上有两位写字好的同学,尤同学与邱同学,看他们照着课本印刷的字练仿宋体,觉得新奇,又学他们练了一阵子的仿宋体。最后自觉写的字不但没有进步,还越来越难看了,颇有父亲的“无一不学,无一能精”的风范。

还有,在高中“如果字写得好的话,高考语文会有优势”的传说最终被证明是不准确的。我那些获得“免练”资格的同学都没在语文科目上获得什么可以夸赞的成绩。等进了大学,发现“把字练好了将来写情书更受女孩子喜欢”的观点其实也是不准确的。哪有女孩子只看你写出来的字呢?人嘛,虽然“三岁看老”有点绝对了,但字练不练得出在少年时代差不多也能确定,正如下围棋一样,练不出来的人在过了二十岁以后一般也不会再练。加上后面电脑普及,市场上商品丰富,就算写字好看也没有了可以展示的机会。那些练的一手好字的民间“书法家们”估计也就是过年写点春联什么的了吧,写多了都不一定能找到人送,只能当在写字的过程中陶冶了一下情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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