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米做饭是一个技术活。在有电饭锅之前,它其实比做数学附加题还难。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样,反正我们家是经常失败。在这些失败中,一半以上是煮焦了,剩下可能是煮硬了,再有便是夹生,另外还有很小的概率会煮成干稀饭。如果哪天我们家的锅里要是煮出一锅晶莹透亮、香糯可口的米饭来,那感觉就跟买彩票中奖了差不多。
现在的孩子们大概不会体会做饭的难度,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是看一下水位,按一下按钮的事。而在过去,做饭靠的不仅仅是经验,还看脸。具体来讲,第一,不同品种的米需要加的水不一样,籼米、粳米、糯米、杂交米,本身含水量也不同。第二,不同的炉子火候不一样,煤炉子、煤油炉子、液化气灶头、农村的柴火灶,没一个是好控制的。第三,锅不一样,钢精锅与大铁锅形状不一样,导热性也不一样。第四,煮饭的人不一样,有人细心,有人粗糙,有人健忘。等等。
我小时候几乎没怎么做过饭,我妈都一直失败,她会放心让我干吗?再说做饭要接触火,这会让我妈觉得危险。其实玩火我是专业的,我口袋里无时无刻不会没有一盒火柴,没事干时不是去烧荒就是在家玩蜡烛。正因为爱玩火,所以我尿床一直尿到小学三年级。当然,这只是我们那里的一种奇怪说法。等我长大一些,我妈做饭时也会让我搭把手,帮忙淘米或者在煮饭时临时扶一下锅子。
淘米需要眼力。以前的米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总会有一些杂质,有砂子、石子、米虫、霉米之类。淘米的时候要反复拨弄米粒,把肉眼可见的杂质都挑出来。即便如此,也总是有漏网之石,在吃饭时一下子崩在牙上。如果运气好,砂子是软的,一下子能嚼碎。运气不好,遇到硬茬,连牙齿都要磕掉一块。要是把砂子吞到肚子里去,那便会焦虑一整天。因为我爸说我们肚子里的阑尾就像一个布袋子,吃下去的砂子都会掉到阑尾里,然后在里面发炎,严重的时候把肚肠都会烂穿。他说因为阑尾实在没什么用处,所以外国人从小就把阑尾割掉了。当然这是当年他的说法,我现在知道他说的关于医学方面的知识基本上都不对。不过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理,每次我不小心把砂子吃了下去,一整天都会害怕得要死,就怕夜里肚子忽然痛起来,砂子们在阑尾里开会跳舞,结果一次都没有。我们家那些年只有我大舅舅与大表妹得过阑尾炎。他们的阑尾都被医生割了,肚子上留下一个丑陋的疤。
还有淘米出来的米浆水以前是不要的。但后来电视上有专家说淘米水里有各种营养,富含有矿物质、粗纤维、维生素之类,所以我妈在夏天时会拿淘米水来发酵,沤肥,最后给我爸拿去浇花用。电视上那时有广告说有一种免淘洗米,保留了所有米的营养。只可惜卖的比市面上的贵不少,谁家会去买呢?而且就算广告上宣传可以免淘洗,这舀到锅里的米还是得多翻翻、看看,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把所有的砂子杂质去干净。
另外淘好的米放多少水完全看个人的经验。舀米我们家有小搪瓷缸子,没刻度。锅子上也没刻度,只有一层钢筋箍住的圈。我们家做饭一般要放两缸半的米,如果多一个客人就舀三缸或三缸半。淘完米,把米倒进锅里,每次我都得去问我妈放多少水。她总是那么随意地一指,我便总是那么那么小心地放水一加,误差着实不小。不过先煮开了再说呗,水多了倒掉点,水少了再加点,这就跟《小熊猫学木匠》里给长颈鹿做桌子的情节一样。等水煮开了,泡泡从锅底顶起来,那就要把锅盖掀开来,继续煮。最早我们家用煤炉子,后来用了液化气。这时候要改小火,煤炉子要把底下的风门关小,液化气开小火容易些。等锅里多余的水差不多蒸发掉了,这时要把锅歪过来煮,还要不时转圈,以免底下烧糊掉。我们那里把这一过程叫“kang一下”,我实在不知道这个kang怎么写,或着就是“炕”,但是读的是第一声。这个kang的过程其实最费神。锅盖不能盖严,漏出来的蒸汽很烫,转动锅子耳朵时要注意避开水汽。那时的钢精锅都盖不严,铝制的,稍微碰一下很容易变形。如果底下的火太旺,锅子转得又不够快,一股焦糊味便会弥漫开来,而且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好像米会商量好一样。钢精锅很容易粘底,焦在锅底的米饭虽说也叫锅巴,但是带着苦味,一点儿也不香,不像农村大铁锅里煮饭没煮好时烧出来的锅巴。我怀疑是金属材料的问题,谁知道呢。还有煮饭时,沸腾的气泡会在米饭中间拱出一个个孔,像蜂窝煤一般。
不过无论这饭做得如何不堪,锅盖只要掀开来都得吃。夹生饭、焦糊饭、干稀饭、硬饭,无论如何都不能浪费!硬饭吃不下就喝水,干稀饭吃着堵就多吃点咸菜,夹生饭大不了下一顿烧成粥。焦糊饭嘛,还是要将就。如果焦得不厉害,我们就当加餐了难吃的锅巴。如果焦到有点臭了,为了掩盖那气味,我妈有时会在米饭里插上两根小葱,掩耳盗铃罢了,葱香与焦臭就像二郎神与孙悟空,谁也不会服谁。焦糊的米会紧紧地黏在锅底,铲都铲不下来,每次都要放水进去泡上半天,拿钢丝球才能刷下来。有时我妈懒,便不铲了,第二天早上倒进开水去,煮开,一锅铁锈色的泡饭便出锅了。当然,太焦的饭还是别吃了,影响健康。最初雪白的钢精锅在我们家待了几年以后底下是一层坑坑洼洼难以清除的漆黑。这些陈年的焦炭似乎已经侵入金属,与锅子融为了一体。
我们当年杂交米吃得多,家里难得煮粳米与糯米。我们家的米普遍没有我那些农村里的亲戚家的好。他们吃的都是自家种出来的米,新米居多,我们家都是商品粮,品质很不稳定。不过在农村大灶上煮出来米饭普遍都带着些淡黄色,那是因为他们用的不是自来水。自来水很晚才接到农村里。农村当初用的是河水或者井水,矿物质多,饭煮出来都黄黄的,想被人偷偷撒了尿一样。
我小时候喜欢看各类故事书,看到有一篇故事里说天降祥瑞时米饭会开花。后来我还真的见过两次米饭开花,一次在我外婆家,大灶烧的,另一次是我们家,钢精锅里。米饭开花就是最上面的一层米爆开来,形成某种特殊的图案。两次我都激动万分,希望能把这锅奇异的米饭保留下来。结果大人们一点儿都不在意,拿着饭抄三两下便把饭抄匀了。在他们心中,饭只有一个去处,就是被大家吃掉。虽然当时觉得大人们有点无知,但因为之后的几天家里也没发生什么重大的喜事,所以想想可能真正无知的是我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现在煮饭可真省事。有了电饭锅,家家煮出来的米饭都又好看又好吃。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一个人没吃过煮失败的饭,又怎么会感谢发明电饭锅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