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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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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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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1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患有先天性智力缺陷,或者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不管我怎么去定义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后来“傻子”也被大伙叫惯了嘴,整个村里,只有高妈一个人叫我银宝。

高妈不是我亲妈,也不是我后妈,至于我为什么要开口叫她“妈”,自己也想不出个可以服人的理由。按照她后来的意愿,我竟不明不白成了她已故儿子阿右的替身,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了她的儿子。这是她自己说的原话。这样说来,她也应该是我的“母亲”,但村里人都叫她乃右。

她一个人住在离我家百米有余的一座老屋里,中间隔着一座鼓楼和一栋木屋。老屋一楼的地面是泥巴,走起步来高低不平,满地的蚂蚁在细小的泥巴洞口进进出出,时而忙碌,时而清闲,偶尔一阵慌乱爬向那团暗得令我胆怯的墙角。

墙角那里藏着一片薄薄的青苔,踩上去又软又滑。我是在阳光折进老屋的某一个清晨发现的。乃右跟我说这是她的家,也是蚂蚁的家。我为何要跑到这座老屋叫乃右“高妈”,我妈也对此迷惑不解,她知道,无论是谈资论辈还是出于礼貌,叫乃右”妈”,肯定不合常理,这是我逐日犯傻的苗头。后来,因为两次匪夷所思的告密行动,我被完完全全贴上了异类的标签,大家都说我脑子有问题,该不是感冒发烧把脑袋烧坏了。这一年我刚满五岁。

我时常一个人跑到乃右的老屋,趴在老屋的泥巴地上跟蚂蚁称兄道弟,我和蚂蚁成了她的亲人,因此我们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孤独的。有人传言我是被乃右家里不干净的东西勾去了魂魄,也有人八卦说是我妈吃了郎中给的中草药偏方才把我生成现在的模样。看到我毫无章法地活着,我妈像只无助的羔羊,每天都迷失在一片流言蜚语之中。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从我会张嘴说话的那天起,我的逻辑常常杂乱无章,一天到晚沉默寡言,言行举止与同年玩伴截然不同。由我主演的一出出闹剧,要么是老屋的邪门在作怪,要么是天生的傻子在使然。大伙都这么想。

我屁股常常绽放出我妈的仙人掌,响亮巴掌,干脆利落,刺痛心底。我撕心裂肺地嚎叫,毕竟我还是个孩子,向四周释放求救信号。高妈总当第一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她从老屋跑来,跟我妈央求着什么。我从灌满泪水的视线里窥到,两个女人的神情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就此罢休的从容,也没有怨天尤人的失落。高妈辈分大,我妈碍于颜面,只好手下留情,当着高妈的面丢了一句早已反复多次的话,“傻仔,你这个猪脑袋,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咧。”

我承认自己从来都没有清醒过,而且还火上加油,愈演愈烈。我妈开始坚信,老屋邪气重,戏台是非多,我整天跑去这些阴气不散的地方,十有八九是恶鬼缠身,中邪所至。此后,附近四村八寨的郎中把我的脉搏掐了个遍,苦涩的汤药成了我白天黑夜必不可少的祛病良方。我妈铁了心要为我斩妖除魔,毕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坚信一定有办法治好我的脑病。她邀请到来的几个民间高人操着法器轮番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很是好玩,但我始终没有笑出来。大伙都知道,傻子毕竟要有傻子的模样,一般都不会轻易发笑,也不会随意嚎哭。不过也有例外的,或荡气回肠地笑,或惊天动地地哭,比如我现在的样子。

2

我爸终于愤怒起来,说这个孬种彻底没治,尽管我妈在极力地掩盖着我的傻样。现在显然已经无济于事。自从我在戏台上被刘禅扇了耳光,台上台下的人都接二连三地八卦起来,说别看他小小年纪,却傻得有勇气,好玩,可爱。

被打那天,我追着玩伴在戏台上嬉闹。为了亲近他们,我胸有成竹地向他们告密,说刘禅三兄妹都是我的孩子。玩伴们听完,先是一脸惊愕,然后一阵哄笑,说傻子又犯傻啰,傻子又犯傻啰。我说,是真的,没骗你们,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高妈。玩伴们又是一阵哄笑,说傻子你在骗人,刘禅三兄妹都比你大,你怎么可能会是“爸”呢?我一脸茫然,嘴里无言以对,但我坚信自己没有欺骗他们。我想给玩伴们一个交代,证明自己的秘密并非一时糊涂,异想天开。

戏台帷幕后面有一间排练房,戏班子正在敲锣打鼓排练节目,刘禅也在。十岁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扮演一个知书达理的书童,依照戏师的动作弯腰作揖。我带着玩伴冲进了排练房,挤到了刘禅的面前,提着嗓子说高妈是你奶奶,你要叫我爸,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刘禅先是一愣,站在我身后的玩伴呵呵嬉笑起来。刘禅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傻子别闹,走开走开,我在排练呢。

我又往刘禅身上靠近一步,说你叫我一声“爸爸”我们就离开。刘禅没有叫,他瞪着眼珠看我。坐在旁边敲锣打鼓的大叔大伯开始不耐烦,停止了手中“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对着我和玩伴吼叫起来,出去,出去,都出去,再闹就掐你们耳朵。玩伴们被吓到了排练房门口,伸出几个光秃秃的脑袋向我张望。我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我继续抬起头来跟刘禅说,哥,我没骗你,求你了,就一声。刘禅听完,顿时憋得满脸通红,他瞪着眼睛看我,又看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大叔大伯,低头沉默了下来。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回头望了一眼躲在门口的玩伴,他们还在坚守,满脸期待。我趁胜追击拉上刘禅的手,说你叫我一声我就离开,我保证。刘禅一手把我推到了长板凳上,大叫起来,傻子,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我打死你。刘禅扇了我几个耳光,大人一把把他拉了回去,说你们不要在戏台上瞎闹。“咚……”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突然炸开,我从长板凳上弹了起来,拉着哭腔一溜烟往门口跑去,身后荡起一阵凌乱不堪的哄笑。

我尿了一裤子,尿液沿着鞋子滴到戏台的木地板上,一个印接一个印地跟在我的背后,像一串无从破解的魔咒,想逃也逃不脱。铜锣声还在脑子里嗡嗡回响,玩伴早就逃下了戏台,齐刷刷对着我大喊,傻子,傻子,你是骗子。我对着冷清的前台发呆,仿佛正在上演一出独角戏。

3

玩伴们对我更加畏而远之,我心底充满危机,甚至依稀有些感到绝望,近在咫尺的欢乐一下子荡然无存,这让我难以理解,也无法承受。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了戏台上,还是找刘禅讨一声“爸爸”。我台前台后逛了几圈,找不到刘禅的身影。正在排练房里摆设道具的大伯把我拉到了门口,说你又来找刘禅吗?他今天没有来,你不要再来瞎闹啦,他不打死你,他爸爸大炮是个凶人,也会打死你的,赶快回去吧。以前拿钢钎撬你嘴巴也捞不出几句话,现在却这样瞎掰起来,真是活人见鬼了。说完,大伯凸出眼珠拉着一张狰狞面孔向我扑过来。我没有就此躲开,坚持愣在排练房的门口,不时往里探望。

我变得更加渺茫起来。空旷的前台没有挂上红色的帷幕,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发呆,排练房里“咚咚锵锵”的声音再次喧闹起来。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回到从前,跟在玩伴们的后面一路追逐,看他们在戏台上滚地,打闹,翻跟斗,躲猫猫。

大伯说的凶人是刘禅的后爸,此人原来一直是个光棍,高妈的儿子过世不久,刘禅三兄妹就跟着他们的妈妈来到了他家。他家在我家上方,上下隔着一条石板路,不远,但邻里之间生硬得很。刘禅的后爸也是房族里的大伯,常年挂着一张黑脸,不清楚他的名字,只记得大家都叫他大炮,因他讲话大声,听起来像放鞭炮。村里人都记得,高妈的儿子常年患有肺痨,不管春夏秋冬,除了台前唱戏的那阵子,平时咳嗽不止。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台上的锣鼓声中吐血身亡,观众在台下一片喝彩,以为那一头栽倒的画面是戏中最为精彩的瞬间。那年他三十二岁。

4

起初,大炮跟我家关系不错,上下邻里,有来有往。后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个男人的决裂既不是因为江山,也不是因为美人,事情完全归因于我这个傻子。

大炮刚从外面打工回来那阵子,曾经向我爸打过我的主意。他千方百计想让我爸屈服了他的算盘,说这傻小子整天养在家里真是浪费,要是放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只要动一动脑子就能日进八斗。你没见过满大街讨钱要饭的孩子吗?断腿的断腿,缺胳膊的缺胳膊,零零散散的钱一张张往他们碗里飞去,一天下来可赚得不少。现在一天到晚供吃供喝,糊里糊涂,养猪还有出圈日,现在养一个傻小子,谁心里能有底。我爸听完大炮的快言快语,嘴巴像被封上了胶带,浑身上下一阵苦闷,自己心里也确实没了底。大炮看到我爸欲语还休,接着说不是我笑话你,这傻小子还不一定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想想看,你播种在先,你老婆吃药在后,后来才把这个傻小子生下来的,你就不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老婆因为怀的不是你的种才想到堕胎?或者说,万一你老婆吃药后又跟别人……

“呸”,我爸对着大炮的脸喷了一通,说别放你妈的狗屁,你他妈是在说人话吗?大炮被我爸的意外举动气坏,两个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我爸知道,我不像街头上那些支离破碎的生命,我有手有脚,能吃能喝,有家可归,唯一的缺陷只是比别人少了一根筋,可我终究没有捡到我爸我妈的好基因,到底像谁呢?这成了我爸心底解不开的一个谜团。

我爸显然已经被大炮的轰炸遗留了余伤,大炮的那番话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魔咒。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他气血不通时,总对我妈大动干戈,巴掌拳头肘子脚板通通用上,还破口大骂你真是个废人,鸡不像鸡,狗不像狗,造个人还能造出毛病来。我妈的泪水无处囤积,我自然而然成了我妈唯一可以宣泄的道具,罪孽最重的是我的屁股。在他们看来,似乎像我这样的劣质产品早该弃养街头,不该供在家里,碌碌无为,占据家谱一席之地。

5

我越来越坚信自己的付出,虽然第二次告密也以败露告终。原以为玩伴们可以就此赦免我的过错,但我爸还是从他们家人的口中得知了我泄密的消息。为此,我被关进一个黑乎乎的粮仓,里面透不进半寸阳光。

我爸揍我也是情理之中,我妈的眼神也在告诉我这是罪有应得。我的告密之举引起了他们的愤怒。我爸指着我妈的额头大发雷霆,宣告我这个傻子已经无药可救,死活随便,谁要送谁,免费,白给,送货上门,免得给祖宗丢人现眼。

这是另一个秘密。那天,玩伴们又在戏台下找好阵地,列好队伍,瞄准方向,向我开炮,那阵势像是要把我这个骗子轰成瞎子,炸成傻子,离他们越远越好,誓不罢休。我没有投降离去,我早已适应了他们的各种调戏,没有他们,我的世界将只剩下老屋里的高妈、青苔,还有蚂蚁。

其实这个秘密有些好玩,不然我也不会拿着这样稀有的发现去行贿玩伴的信任。玩伴们没谁相信我的胡话,他们说你爸你妈怎么可能三更半夜在床上打架,他们只见过大炮这样的凶人在巷道或戏台下对骂和撕打。可我真的看到了,那晚我憋着夜尿颤抖醒来,朦胧的月色正好透进薄膜遮盖的木窗,我爸的影子在墙上忽快忽慢地晃动,影子下面是我妈,不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喘气。我爸最后一阵颤抖,说老天爷保佑,这次不能是个傻子了。我妈像个被针扎破的气球,把我爸推到了一边,顺手摸着放在床头的手帕往自己身上擦去,压着嗓子说,今晚真狠,没良心的东西。我想,我妈不仅在趁我入睡的夜晚被这个男人打了,还被他尿了一身,实在欺人太甚。我把气堵在心底,打算长大后为我妈报仇,胡思乱想一通后,又在这个男人震耳欲聋的鼾声中入睡。

我在粮仓里被“刑满释放”后,我妈没有把我送给别人,其实也没有谁家会接收我这样的累赘。他们都明白,像我这样廉价的傻子,除了高妈,谁还敢要呢。

6

高妈的儿子过世后,三个孩子跟随他们的妈妈搬到了大炮的家里。大炮不许他们再回老屋半步,那是地狱之门,谁去打断谁的腿。他担心三个孩子会把晦气带到自己的家里来。大炮的声音炸得很响,杀伤力覆盖全家,三个孩子身上深浅不一的竹鞭印就是这枚炸弹发威留下的弹坑。高妈的儿媳妇和三个孙女都屈从了大炮的怒吼,那一声声吼叫震到了左邻右舍,也震到了高妈的心里,从此老屋里再也没有闪现过孩子们的身影。

我的出现对高妈而言是个意外,时间一长,自然成了老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7

我在一团昏黄残阳的催逐下离开了戏台,台前没有舞动的身影,除了“咚咚锵锵”的声音,空无一物。我带着沉重的脑袋往高妈的老屋走去。

高妈正好在老屋里生火煮饭,饭还没有熟,铁锅上冒着一缕缕淡淡的轻烟,摇摇晃晃的火苗把漆黑的屋子照得朦朦胧胧,依稀看到高妈泛黄的脸。老屋的门槛有些偏高,我先是探着脑袋往屋内喊,高妈高妈,我来啦,然后踮起脚尖跨了进去。高妈看到我又来到老屋,从火塘边站了起来,一脚迈过矮木凳往我走来。“你慢着点,屋里黑。”高妈说。我在一片昏暗中抓到高妈的手,呵呵呵呵笑了起来,说高妈,我又来找你了。高妈把我拉到火塘边,抓起一个矮木凳往我屁股下塞,说坐下,靠近火塘暖和。我坐了下去,脚边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高妈说,天快黑了你还来,不怕你妈又来拉你耳朵打你屁股?妈妈叫你不要来了你还来,真是不乖。我当然害怕,但还是来了,不只一次,邻里亲戚都知道,这里就是我中邪犯傻的地方。

我想起了戏台上的事情。我说,高妈,刘禅哥为什么不肯叫我“爸爸”呢?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孙子,他就得叫我“爸爸”。高妈收起了笑容,绷着沉重的脸,说银宝不要瞎说,你是我儿子,这个没错,但你不是刘禅哥的“爸爸”,他现在的爸爸是大炮伯伯,以后不要到处乱说,大炮伯伯打人很痛咧。我出乎意料地失望,低头看着火苗,不再说话。高妈知道我的傻劲儿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就哄着我说,米饭快煮开了,等下我熬一晚米水加白糖给你喝,又甜又香。

我喝过高妈熬过的米水加白糖,她喜欢在煮饭时多放一些冷水,饭煮开后舀出多余的米水,倒在碗里,加上白糖,喝上一口,何等幸福。实际上,我的成长更多地得益于这样的米水加白糖,因为我妈的奶水少得可怜,我爸迫于无奈,几次三番地帮我吸吮,但流出的奶水比不上这个男人的口水多。我爸把责任推给了我妈,说要不是你偷偷吃了那么多避孕药堕胎药,奶水肯定够儿子喝的。我妈没有说话,她也不清楚生我下来是对还是错,那年她才十八岁。

“傻子,傻子,跑哪死去啦?天黑了,猪都知道回圈,你就不能清醒清醒吗?死啰。”这是我妈的声音,从屋外的巷道里飘来,我和高妈都很熟悉这样的喊腔。高妈抖了一下火塘的柴火,说你回家吧,妈妈找你来了,米水我给你留着,明天有空再来喝。我知道,今晚肯定没有口福了。我妈的声音再次响起,直径往老屋窜来,邻居已经习以为常,又是那个女人寻找傻子的呼喊声。高妈把我送到老屋门口,她没有出去,我妈也没有进来,我孤苦伶仃地在黑夜里忐忑穿梭。

8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没有走进老屋。高妈的儿子死后,村里老老少少都很少靠近老屋,大家说高妈克夫又克子,是个满身邪气的女人,除了个别跟高妈讨要药方的病人,其他寥寥无几。高妈是村里唯一的郎中,丈夫因病早逝,膝下养有一子,满屋堆放着草药,这些枯叶之前治愈了无数的病患,但最终没能挽回她的丈夫和儿子。从那之后,她关上了家门,再也没有上山采药。

高妈也病了,她脸上长了一个脓包,一天比一天肿大,一股烂肉的恶臭弥漫着整座老屋。我习惯了这样的味道,跟我和蚂蚁一样,我们都成了老屋的主人,除了我和高妈,屋里再也找不出半个人头的影子。

回到家里,我妈用艾叶煮成的药水把我全身上下泡了个遍,她说这个药水可以冲刷老屋的晦气,坚硬的指甲一次又一次的刮破我的皮肤,我说很疼,慢点搓。她埋怨我活该受罪,说不疼怎么能把邪气洗干净,不疼怎么让你清醒起来。

9

我兴许已经病入膏肓,没能如我妈所愿,也没能脱胎换骨,为她填补心底的遗憾。第二天大早,我趁着我妈去了菜园,便偷偷跑去大炮的家,我想刘禅三兄妹现在应该起床了吧。我光着脚丫跑出家门,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大炮的家跑去。他家不远,就在我家上方的水池边。他家传来一阵哭声,此起彼伏,有粗有细,我知道这是刘禅三兄妹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了大炮的骂声,说一家四口吃我住我,现在连个火塘都帮看不好,房子都差些被你们三个野仔烧光,畜生养的,还哭,不许哭。大炮家里又传出一次次响亮的掴掌声,哭声却渐渐弱了下来。

我抬着发软的双腿走到了大炮家的门口,往里头探望,看不到人,但自己仿佛被一双怒目射中了似的,往门外退了几步。“啪”响亮干脆的掴掌声又一次从门里窜了出来,没有哭声,也没有骂声,他们都在屋里。我揪着扑腾乱跳的心往门口靠近,对着门里空荡荡的堂屋喊,大伯,刘禅哥,你们在哪?我来了。

屋里跑出了三个小孩,是刘禅三兄妹,脸上都挂着泪水,脸颊上红通通的手指印看得我心里害怕。我说刘禅哥,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玩伴都说我是骗子,他们不要我一起玩。他们站着不动,没有说话。我说你们要是叫我一声“爸爸”就好了,我真的不是骗子,我没有骗你们。他们还是站着不动,也没有叫我。大炮从屋里走出来,两脚重重地踩踏着脚下的木地板,咚咚咚,很响,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你们三个在干什么?还不给老子滚回来。他对着门口大吼。我退缩了几步,说大伯,我来找他们一起玩。大炮说,傻子一个,大清早的,不吉利,别进我家门,滚。

我没有滚。大炮大步向前把门关了起来。门外静悄悄的,剩我一个傻子。门里掺杂着半哭不哭的呻吟。我悄悄靠近大炮的家门,一次接一次握起拳头对着门板敲打。门开了,大炮往门外送出一双大如鸡蛋的眼珠,我在眼珠里看到了自己,个头弱小,满脸鼻涕,傻劲十足。我用手指指着刘禅,说我是他们爸爸,我要跟他们一起玩。大炮好像听错了什么,不可思议地问,你在说什么?谁是谁爸?我说,他们要叫我爸爸。“呸!你这个没教养的孩子,没大没小,满嘴喷屎,犯傻犯到我家来了,小心雷劈死你。”大炮直对着我的脸一阵轰炸。我一下子被炸得哑口无言。

大炮把刘禅从屋里拉到了门口,说你上次不是想打这个傻子吗?你是大哥,你现在就去打,你不打他,我就打死你。大炮说完,一个硬邦邦的拳头落到了刘禅的额头上。我在门口被刘禅踢了几脚,疼,但我没有哭出来。我说,你叫我“爸爸”我就回去。大炮听后,眼珠里泛起了血丝。他从门背后抓了一支竹鞭,丢给站在我面前的刘禅,说拿这个抽他。刘禅捡到手上,没有抽我。大炮粗着脖子说,你抽不抽他,不抽是吧,可以,那你给我滚回来,看我怎么抽死你们几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啪”,一阵火辣落到我的手掌上。再抽,大炮说。“啪”,又一阵麻辣撒在我的肚子上。再来一次,大炮压着嗓子吼。“啪”,又一阵刺痛掉到我的双脚上。疼痛从脚底直往头顶串去,我忍不住连续往后弹跳几步,“砰”,一声沉闷的响声在脑后响起,我掉进身后的水池底,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耳边飘过刘禅的哭声和大炮家的关门声,渐行渐远,最后一片漆黑。

10

“银宝,银宝,你快醒醒,你快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叨念着,我慢慢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洁白,白得让我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有白色的墙壁,有白色的棉被,有白色的床单,还有白色的护士,就连高妈的脸色也是如此苍白,这显然不是在我家里,也不是在高妈老屋里,后来才知道是在镇上的卫生院。我的脑袋被绑着一圈厚厚的纱布,纱布下面又麻又痛,纠缠在包扎的伤口里。高妈看到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呼了一口长气,说你总算是回来了。

高妈告诉我,我跌倒那天,水池正好没有蓄水,大大小小的碎石洒落一地,我的脑袋就是被池底的石头撞开了花。后来是我妈把我从水池下面捡起来,又趁着夜色把我送到了老屋来。高妈清楚,我当时伤得厉害,睡得太沉,脑袋上的口子又大又深,不及时送去镇上止血救治,草药敷得再多恐怕也回天乏术。我妈到底还是依了我爸的话,傻子一个,不成气候,死活随便。她把我留在老屋那晚,还往高妈口袋里塞了一片折叠的纸张。高妈当晚帮我敷完草药绑好纱布后,连夜往二十里山路外的镇上赶去。

高妈把我从镇上背回老屋那天,路上陆陆续续有人看到我沉睡的场景,他们说这傻子福大命大,总算逃过了阎王这关。高妈跟我说,你这段时间就先住在老屋吧,脑袋上的伤口完全愈合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我无法判断自己死里逃生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整整一个月里,除了高妈,没有第二个人探望过我的病情,包括我爸和我妈。我跟高妈闹着要回家,我说我想爸妈了,高妈说现在不行,等把伤口的缝线拆了才能回去。我顺了高妈的话,躺在老屋的床板上昏昏睡去。

11

老屋像一个密封的盒子,把高妈和我以及伤口的疼痛统统锁在里面,丝毫未懈。疼痛常常在黑夜里把我惊醒,脑袋上的伤口像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争相撕裂,我满身大汗地喊着。高妈想方设法来减轻我的痛楚,最有效的还是她讲述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她儿子,讲着讲着就一起沉默起来。

高妈的儿子去世时,她才五十来岁,白发人送黑发人。高妈儿子生前是个戏子,跟戏台上那些敲锣打鼓的大叔大伯是一个戏班子里的,他身板随着高妈,有模有样,在大大小小的戏里都是主角,只要他往台上一站,张嘴一唱,台下的欢呼声就会起伏不断,人气很旺。这是高妈在故事里讲得最引以为豪的片段。可当她讲到三个孙女时,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后面的故事也就迟迟没有如期兑现。

高妈告诉我,说她儿媳妇改嫁给大炮那天,她把所有之前帮人治病的积蓄和自己的嫁妆都掏了出来,就是想求儿媳妇给她分出一个孙子,好给老屋留个种。二十来岁的儿媳妇年轻气盛,没给高妈留下一丝幻想,出门那天带着三个孩子一路往大炮家跑去。高妈没有去追赶,她把孩子们的背影藏到了冷冰冰的心中,她比谁都明白,有爸有妈的孩子一定比老屋这边过得更好。

12

我跌入水池那天,我爸妈跟大炮吵了一架。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我生还无望,闹着大炮给他们赔上一个孩子,不然就去城里告状,告他故意杀人,要大炮一命偿一命。大炮没有屈服,也把道理一一道来,先说是傻子自己上门闹事,接着说傻子是刘禅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打的,还说傻子是自己不小心跌入水池,最后又说傻子现在生死未卜,尚未盖棺定论,说他杀人实在不通,从头到尾没有一个道理能说大炮就是杀人犯。最后,他们暂时形成了妥协,我爸妈从大炮那里得到了补偿,有钱,有大米,但不知多少。大米被我爸挑到村里就地变卖,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得钱财凑在一起全部留给我妈治病。这是我爸觉得自己最为得意的一次选择。

我不知道我妈得了什么病,但我想要到镇上救治的病应该不是小病,病情至少与我不分上下。高妈从老屋外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我妈的病不是什么大病,是好病,她的病是因喜而生。我听不懂高妈的话,还有什么病痛是好病呢,心底又是一阵顾虑。

我妈又怀孕了,这是高妈亲口告诉我的,尽管我不清楚怀孕是一种什么病。那天,我依旧晕沉沉地躺在老屋火塘边的木板床上,高妈给我敷完药后露出笑容,说你要当哥哥了,你妈真是有福分。我不知道“福分”二字的分量,就问高妈说我妈现在有福分了怎么还不来老屋看我,我想回家。高妈说,你妈的福分才刚开始,她现在还在镇上治病,等她治好病,你当了哥哥就可以回家啦。我想,高妈说的应该是好事,不然她怎么会笑得如此灿烂呢。

我爸妈去到镇上已近半个月。房族里都知道,我妈是带着身孕去的,这是我爸的安排。连夜把我送到老屋让高妈照料疗伤,也是我爸的主意,纸张上的文字也是我爸的笔迹,当时我妈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生命。这是我在后来的一场争吵中得到的答案。

13

争吵那天,正好是我爸妈从镇上回来的第二天,就在老屋的家门口。我的脑袋还是一阵阵胀痛,抬也抬不起来。“高奶奶在家吗?我们回来啦。”喊话的人正是我爸,他的声音比不上大炮那般响亮,但那股撕裂人心的穿透力,我至今记忆犹新。高妈把一块黑布绑在脸上,走到老屋的家门,一股臭味也跟着到来,说你们回来啦,回来了好,银宝天天念着你们。我爸捏住鼻子说,回来是回来了,但不是好着回来,镇上的医生也真是窝囊,现在可把我害惨了。说完,我爸叹出一口长气。高妈没有接上我爸的话茬,拉着嗓子说,银宝的伤口还没好,下不来床,吹不了风,孩子命苦啊。“高奶奶,我们想过来接孩子回家。”这是我妈的声音,但今天的声调太不像她了。“你们还是人吗?银宝活生生一条命,不要就丢,想要就捡,你们把孩子当什么了?白纸黑字写着呢。”这是高妈的喊声,她的音调我再熟悉不过。“高奶奶,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我们现在想……”我爸说,他有些着急起来。

“妈!爸!”我对着门口大哭大喊。“你们先回家吧,银宝要换药了。”说完,高妈“嘭”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老屋外面先是一片安静,接着传来了我妈的喊声“你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去报警,告你偷小孩,告你放毒药,告你搞迷信,让你坐牢。”

高妈低头走进屋内,随手摘下脸上的黑布,一股浓浓的恶臭从她脸上扑面而来。借着昏暗的光,我看到高妈脸上的脓包已经绽放了白色的花朵。高妈用药水清洗后,又用另一块干净的黑布敷了上去。她半弯着腰走到我的床边,说银宝啊,你爸妈从镇上回来了,他们说要接你回家,你想回去吗?我脱口而出,想,我想回家。高妈沉默起来,斜着长长的身影打在墙上,久久没有跳动。我摸了摸脑袋上的纱布,又说我不回去了。高妈没有搭理。她手里颤抖地捧着一张纸,纸上潦潦草草地写着几行黑字,字的下方有三个红色的手指印,高妈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个手印是你爸的,这个手印是你妈的,剩下的这个是我的。

银宝,你老实告诉我,你之前为什么不喜欢跟大家说话呀?大家都说你是个傻子,你知道吗?我点了点头。高妈接着说,但我知道银宝不是傻子。我说,我恨死爸爸,他常常欺负我妈,我也恨死妈妈,她常常拿我屁股出气。他们越是打我骂我,我越是不想跟他们说话。

高妈扭过头,对着摇摇晃晃的火苗叹了一口长气。

14

我妈流产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炸开了。我爸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郁郁寡欢,没有了以前的麻利。我妈不再整日唠叨,她理解我爸的心情,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挤到了我妈的肚子里,仿佛那是他新生活新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个月前,镇上的医生对他们说,我妈肚子里的孩子留不了,我妈是宫外孕,再不手术,大人也保不住。肚子之前被药水刮得太薄,今后再也要不得孩子。我妈听完后一头瘫倒在地,闭着眼睛淌下了一串串泪水。我爸变得像只大病一场的瘟鸡,颤抖的嘴唇反反复复弹出“死婆娘,叫你还吃药,我的命啊,都是命啊。”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医院里转来转去,找不到自己得以安然的地方。我妈被推出病房后,我爸才慢慢回过神来,说人在就好,还有傻子在,我们回家。

我当不了哥哥了,这也是我从高妈嘴里听到的话。我没有哭泣,也不再吵闹,还是照旧发呆。高妈脸上的花朵越开越大,乳白色的脓液溅了大半边脸,一股股熟悉的恶臭盖过屋内的药味,闻起来实在难受。高妈说,她有一天会离开这座老屋,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要在离开前背我到镇上解下伤口的缝线,然后再把我送回我家。我不知道高妈说很远的地方有多远。

这次去镇上回来,你还会到老屋找高妈吗?我说,会。高妈跟你妈抢你这个儿子,你会介意吗?我摇了摇头。她第一次这么严肃跟我说话,说这些古里古怪的话。高妈现在明白,她要送我回家,已经不是当初想象的那样容易,就像我妈当初含着泪水把半死不活的我送到老屋一样,两个女人其实谁也不愿意去完成这段短途,但偏偏又踏上了这段短途。而我,成了这段短途中沉重的砝码。高妈说,等我以后长大成人,就会知道我这个傻子的罪孽何等深重。

15

高妈背我到镇卫生院拆解伤口缝线那天,我爸和大炮也一路跟随来到了镇上。他们不前不后,不折不挠。

起初,大炮不肯去,他担心我爸又借机讹他一批医疗费。我爸跟他打了保票,说如果傻儿子能够健康回家,两家人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大炮要是不肯一起去镇上,傻儿子万一在卫生院里出了什么问题,肯定还要再告一状,大炮也是活罪难逃。大炮左右为难,但想到我在老屋待了这么久也没有闹出什么大毛病,十有八九我可以恢复到以前的傻样。长痛不如短痛,大炮最终跟我爸到镇里来堵了一把。

卫生院的医生一边忙着帮我拆解伤口缝线,一边跟站在旁边的高妈说,这小子恢复很快,身体也好得很,没有什么大毛病,倒是你脸上的伤需要抓紧处理。高妈说,医生,你刚才说这小子身体好得很,包括他的脑子吗?那当然了,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孩子还小,这种轻微的自闭症,回家好好疏导就能恢复正常。真好,真好,银宝没有大毛病,谢天谢地。高妈不禁喊了出来。

高妈背我走出卫生院后,我爸和大炮偷偷从手术室的窗户边绕进了室内。他们一股劲追问正在收拾手术器械的医生,说你刚才的话是真的吗?我们都听到了,这傻小子身体真的没有大毛病吗?医生先是一愣,得知是家属关系后,才说这个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问题,健康得很,轻微自闭症只要做好疏导就行,对成长影响不大,倒是那个女人脸上的病问题不小……

16

回到老屋当晚,高妈给我熬了一碗米水加白糖,她趁着红彤彤的火苗打量起我的脸,说银宝,你老实跟高妈讲,你为什么不喜欢跟你爸爸妈妈说话呀?还有你的玩伴们,他们怎么都不理你呢?是你不喜欢他们?还是……

高妈绷着脸问了我一大堆话,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俨然在跟大人打听着什么。我低头不语,继续喝着碗里的甜米水。银宝,我的孩子,乖,你跟高妈说说看,你不喜欢爸爸妈妈吗?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也不能让我伤心。我用余光扫了一下高妈,她的神情告诉我,她一直在等待答案。

怎么说好呢,我毕竟还不是大人。但大人们的所做作为都深藏在我的心里,几乎占据了我现在所有的记忆,比如我爸我妈日复一日的争吵,比如我身上反反复复的疼痛,比如玩伴们没完没了的戏耍,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珍藏的童年,可我却恰恰在这样的童年中遇到了高妈,是这个女人一次次治愈了我的伤口。我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不是命中注定,但与高妈的这场不期而遇,现在已经无法割舍,也无处隔断。

我还是说了,但答案让高妈感到不解。我说,我不是傻子,他们才是傻子。我讨厌他们熟视无睹的眼神,我讨厌他们不可一世的自傲,我讨厌他们不可饶恕的凶残。我恨他们每一个人,除了你。

高妈听完我的唠叨,神情反而变得坦然起来。我不知道这样的答案在她心中是对还是错,是必要还是多余。我绞尽脑汁,也只能给她说出这样的答案。

17

从镇上回来第二天,老屋里里外外变得热闹起来。“高奶奶,快来给我开门呀。”声音很响,是大炮来了。我被他雷鸣般的叫声彻底震醒。高妈从刚刚生火的火塘边起身,手里抓着一张折叠纸往门外走去,说别怕,你躺着不要乱动。

大炮已经站在门口,他身后站着几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妈,其他几个是村里的干部。高妈打开家门的瞬间,大炮用手捂住了鼻子,他没有往后退,说高奶奶,这傻子是他们家的儿子,在老屋里闷着这么久,你不把他吓死也会把他憋死。伤人一事因我而起,现在我要接他回家。高妈的嘴巴发颤起来,没有说话,眼睛死盯着大炮。大炮说,你这辈子养不了男人,你丈夫和儿子都死了,三个孙女也跟着你儿媳妇跑了,你把傻子留在这,今天他是康复回来了,谁知道明天他会在你屋里闹出什么名堂来。

高妈全身一阵发颤,她用尽全身力量去站稳了脚跟,说银宝的脑袋是你大炮开的口子,我断子绝孙不要紧,你谋财害命就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还有你们两个,高妈指着我爸和我妈,不分青红皂白无所谓,不怕五雷轰顶天打雷劈吗?你们居然跟踪我和银宝到镇上,真是狗眼,小人。高妈头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骂出这么恶毒的话。门里门外一下子鸦雀无声。

说起这件事,我妈内疚了很久,不过最终还是顺了我爸的主意,把奄奄一息的我送到了老屋。那天,我坠到池底不省人事后,我妈跟我爸吵过闹过,她要把我送到镇上治疗。我爸没有同意,想起大炮之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怎么可能舍得花钱去救治一个命悬一线的傻子。他有他的道理,毕竟他们都还年轻气盛,再造一个新生命简直轻而易举。我爸把自己的打算跟我妈一一说明后,我妈变得像个乖巧的孩子,两个人都在白纸黑字上按了手印,上面写着“人在据在,人亡据毁,生死由命,不怪不究。”

18

没有前面的一切,也就没有后面的一切,没有了这一切的一切,天下太平,那该多好。这些话,是在场的几个村干部偷偷嘀咕着,他们想要对此做个了断。

现在一切都开始了,源于一个傻子的蜕变。高妈含着热泪对门外的人说,求求你们了,让银宝好好养伤吧。几个村干部有些为难起来,他们此前都是高妈儿子的朋友,曾经一同登台唱戏,一同称兄道弟,他们比谁都清楚高妈的苦衷。他们三言两语跟高妈讲了一堆大道理,先是普及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方面的法律知识,接着补充伦理道德家庭美德方面的做人道理,大概意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要杀要剐由人家决定,高妈一个孤寡女人,能不能治好孩子的伤也轮不到她来多管闲事。更高一层的理解,仿佛只要耕好自家田,种好自家地,各过自家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全村上下就能永保太平盛世。高妈对此毫不理会,她已经扛不住法律道德的高帽,也管不着全村上下的唠叨,她清楚自己真正的危机是什么。

高妈感到自己像极了眼前的老屋,正一块板子一根柱子地被拆卸下来,她想用尽全力去重新支起属于自己的归宿,却再也找不到心底的那块基垫,两脚一松,瘫到了地上。

19

大炮把我从老屋火塘边的木板床上捞了起来,像抓到一只断了大腿的蟑螂,憋着一口粗气把我弄出了门口。就在大炮把我推到我爸背上的瞬间,我用尽全力咬住了他的大耳,一股令人恶心的腥味在我嘴里残留不去。“他妈的真是傻子一个,疯狗一条,竟敢咬我,你们家的事情以后别来烦我,从此一笔勾销。”大炮在门口炸了起来。他两手一松,我斜下身子坠到了地上,大炮不管三七二十一,骂骂咧咧地离去。

我的目光锁住了由坠落产生的瞬间。脑袋“啪”地响了一下,脑子里荡起一圈圈沉闷的回声。一股鲜血溅到了我爸的裤腿上,他连忙后退几步,用手擦了擦裤腿上的血迹,生怕弄脏了裤子,接着又两手交错猛搓起来,使劲搓掉手掌上风干的血泥。熟悉的刺疼感从我头顶窜了出来,红花一如既往慢慢盛开。我横躺在地上,像一头即将断气的年猪,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任由头上的血液流淌。在场的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我闭着眼睛往一片深邃的漆黑大喊,“妈,妈,我疼……”

20

高妈缩成一团,瘫在老屋门口。她张开空荡荡的嘴,看上去像一口即将干枯的老井。老井很深,像老屋地面的泥洞。我想钻进去。蚂蚁也想躲进去。

我终究还是在温暖的火塘边清醒过来,一束束柔光灌进我的双眼,我看到母亲微笑了起来,我父亲也跟着微笑了起来。我心底收藏的每一张面孔都对我微笑了起来。

当天夜晚,家人给我吃了半边腌酸的红鲤鱼,说是鲤鱼有高蛋白营养,给我好好补身子。此后,我像脱胎换骨似的,不再是从前的自己,由此获得了又一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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