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如纱,细雨绵绵,缭绕在桂北山区三江侗族自治县起伏的茶山上。农历正月廿一,正值雨水节气,醉意难醒的年味尤在,却已送来春意萌动的忙碌人烟。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作为爱茶人,自然是闲不下来的。一大早,站在布央仙人山茶园的最高处远眺,错落有致的茶园沿着山谷延伸,漫山遍野的茶树早已抽出嫩绿的芽尖,像被春雨点染的翡翠珠链,缀满枝头,在寒意未尽的早春里多了一抹生机。放眼大地,山外有山,山中有寨,寨子里的吊脚楼、鼓楼和风雨桥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依稀的晨光穿透薄薄云层,洒在蜿蜒的茶园里,像是专程来叫醒春天的使者,仿佛在天地间铺开了一幅水墨丹青。
中国的节气文化博大精深,斗转星移,朗朗乾坤,大到哲学,小至农事,千百年来,雨水节气已然成为自然与农事的一场约定。据《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载:“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此时太阳行至黄经330度,冰雪消融,地气升腾,雨水降临,草木初萌,视为春意踏来。三江地处桂、湘、黔三省区交界的云贵高原余脉,这里寒暑分明、雨量丰沛、土壤肥沃,平均海拔适宜种植茶树,被誉为“黄金产茶区”,曾获中国名茶之乡、全国十大生态产茶县、全国茶业百强县等多个国字号头衔。这里的雨水,像是对人间多了一番体恤,来得温柔却有力,密度恰到好处,淅淅沥沥地浸润着山里的茶园,结束了一季冬眠的茶树根系贪婪地吮吸着水分,嫩芽在枝头舒展,绿意在雨中盎然,清幽在风中飘荡,只要用心倾听,仿佛就能听见生命拔节的细响。
记得三江茶制作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曹爱明师傅曾说过:“作为一名农科员,我常年在茶园里倾听茶叶的呼喊,是大地给了它们生命;作为一名制茶师,我常年在工厂里守护茶叶的成长,是匠心给了它们灵魂。”雨水到来,匠心难抑,新春佳节刚过,三江就迎来了早春茶的采摘季节,较之其他产茶区还早了将近二十天,不得不说这是大自然对这片热土的偏爱和恩赐。你看,未等烟雨散尽,茶园里已经竹篓轻晃,指尖翻飞,茶芽如蝶翅般落入篓中。不管男女老少,大家都忙着在茶垄间穿梭,时而山歌与笑语回荡山谷,与满山的采茶声交织成春日里的悠悠序曲。
三江茶文化由来已久。不管是在史料记载里,还是在平常百姓家,茶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历史长河中融入了侗家人的血脉。自唐代起,三江的先民便以茶为药、为饮、为礼。1200余年前,茶圣陆羽所著的《茶经》对唐代茶的栽培、采摘、制造、煎煮、饮用以及茶叶历史、产地均做了扼要阐述。《六之饮》中更讲述到: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当代茶圣吴觉农在《茶经述评》中又提到:这四种茶,只有原料老嫩、外形整碎和松紧的区别,其制造方法基本相同,都属于经过“蒸青”的“不发酵”茶叶。这种蒸青制法,至今在广西三江仍随处可见其遗迹,一技传承,已越千年。直至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广西年鉴(第一回)》统计,三江全县茶叶产量180担,产值1865元,在历史上正式列为广西一个产品统计数据。此后的民国三十五年版本《三江县志》也曾记载:“三江茶叶溶江出口为大宗,梅寨有少数细茶、黄土茶,产县属横岭乡之黄土村,质味甚佳,制成四方饼,印以寿字,即其品也。”由此可见,史料记载的牙已茶、高露茶、虫屎茶、北照茶、黄土茶等三江本地茶类早在当时就已经发展成为当地重要的农业产业。
千百年来,侗家人一直崇拜大自然、敬畏大自然、亲近大自然。在刀耕火种的农耕文明星河中,敬天地,拜树木,祭井水,庆福桥,护耕牛……雨水节气亦是三江当地茶农的祈愿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老一代茶人们就会来到茶园旁点燃香烛,以清茶、米酒敬天地,或给古茶树系上红绳,祈求“雨润茶芽,风调茶丰”。这般朴素的农耕仪式,并非愚昧之举,而是承载着大家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而年轻一代的茶人,尽管依然延续着前辈们的教诲和技艺,却也在科技创新浪潮中大胆探索着茶文化、茶产业、茶科技的“三茶统筹”发展新道路,他们既在风雨前程中传承长辈初心,又在守正创新征程上融合新质力量,推动传统农事与现代科技悄然融合,让三江茶味更香、文更深、路更远、名更响。
到过三江的朋友都知道,雨水时节的侗乡,茶香与人文交织。作为当地茶文化的鼻祖,侗族打油茶习俗渊源流长,侗家人自古以来喜爱打油茶,世世代代,一日三餐,自然少不了打油茶,好的茶叶自然成了家家户户必备口粮,而山里上千年的古树茶叶更是堪称油茶里的“灵丹妙药”。晨雾未散,侗寨里的吊脚楼已挨家挨户升起袅袅炊烟。火塘边,铁锅微倾,茶油滚沸,一把老茶叶在热油中翻飞,噼啪作响,茶叶与焦米在铁锅中交融,阴米炸成金黄的米花,花生、黄豆、葱花等佐料在竹簸箕里一一就绪,顿时香气扑鼻,让人困意全无。这是三江人一天的烟火序幕——打油茶。侗家人说,油茶是“苦尽甘来”的隐喻,初尝清苦如药,再品回甘绵长,恰似山间岁月,一饮品尽人生。
虽说早已立春,可雨水后的高山茶园恰好遇上了“倒春寒”。今年的三江早春茶也因寒潮放缓了生长节奏,往山上一路逛了几处茶园,看到的茶芽算不上雨后春笋般的气势,可藏在枝头蓄势待发的干劲却尽收眼底。母亲也从老家来了电话,又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茶园图,还说家里的茶园也已经陆续冒芽,这趟雨水来得及时,原本还想冬眠的满园茶叶,这下子想偷懒也偷不成了,它们总算苏醒了过来。
提起早春里的三江茶,不得不说眼前的布央村。三十七年前,方圆百里流传着这样一句心酸的歌谣:“山高水远布央村,有女莫嫁布央郎。”那时的布央,被一座座山脊隔离在深山里,既无公路,更无水路,是这一带乡村中贫瘠与困顿的代名词。从地势结构上看得出,这里曾经山间乱石嶙峋,土地支离破碎,村民们一代接一代守着这里的九山半水半分田,又年复一年地与贫瘠抗争。直到1988年,一片青翠的叶子,一群勤劳的百姓,合力改写了这个村落的命运和历史。
同样都在茶园里迎着春风,但1988年春天的那一阵春风却异常地让人刻苦铭心。那年新春刚过没多久,大地渐渐在寒意中复苏。当地党委政府的一纸文件,给仙人山下的布央人送来了开春后的希望。据本村群众回忆,时任村支书的吴运雄,亲自带头响应,扛着锄头、背着茶苗,带领一伙村民向挡在村口的荒山野岭宣战。当时村四周山高路陡,树苗需从仙人山山脚一担担沿着陡峭的红军路挑上山顶,开荒者们被一股股汗水浸透衣衫,手掌也被磨出血泡,但大伙儿燃在心中的那股干劲却没有丝毫松懈下来,他们用三代人的执着去改写命运,从最初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到眼前层层叠叠的大茶园,村民们在荒芜的仙人山上战胜了贫瘠,创造了奇迹。
直至2018年,布央村又一次迎来了仙人山上的再度飞跃——茶旅融合。这一年,茶旅融合发展的春风,吹到了仙人山上,融入了布央人的心坎里。曾经山高水远的荒山茶园,在仙人山上再度完成了蜕变,摇身一变成了国家4A级旅游景区。从此,这里的茶农变茶商,茶园变公园,山区变景区,天高皇帝远的山村倒是成了很多人的“诗和远方”。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游客,成群结队踏着晨雾登上观云阁,放眼仙人山,一览众山小,看采茶姑娘指尖翻飞如蝶,听侗族大歌回荡山谷,住星空木屋仰望星空,跳篝火晚会尽情释怀……就算是我这样的三江当地人,也不得不沉醉其中,冥想悠悠。
细心的人都会发现,从布央村近些年来的一组组数据和一个个节庆中不难感慨,昔日里地地道道的“光棍村”,如今早已化身成为“有女抢嫁”的富饶地。从外地嫁到布央村的媳妇比比皆是,她们当中,有的学会了种植茶叶,有的当上了制茶能手,有的玩起了直播带货,有的成为了致富能人,她们已然心甘情愿与这片土地一脉相承,并且生生不息。很难让人想到,隐藏深山的布央村却先后走出了两名全国先进生产者和两名自治区劳动模范,“一代接着一代干”成了当地人不甘贫穷落后,而敢于开天辟地的真实写照,因此该村还于2022年获评柳州市劳模精神示范村。古有愚公移山,今有布央开荒,只要是有心人,哪有抵达不了的终点?如今,仙人山中早已朝气蓬勃,村里吊脚楼鳞次栉比,石板路蜿蜒入画,茶香味沁人心扉,漫山遍野飘逸着幸福和美的味道。
下山返程,雨丝又起,却丝毫没有动摇采茶人的忙碌。茶山默默吐绿,云雾依旧缭绕,茶香漫过山峦,在茶园长廊的空地上,三五个当地老人正用侗族琵琶弹唱着古老的山歌。雨水时节,此情此景不管是不是曲中人,却着实让人滋润了一心。看着茶农们背着竹篓赶进茶园,指尖掠过枝头嫩芽的瞬间,仿佛是他们触摸到了时光的纹路——那是三十七年的垦荒血汗,是布央三代人的无悔坚守,大家种下的哪里只是一片绽放希望的茶园,那是整个绿意盎然的春天。 真不知道,这一首好曲,这一篓好茶,还要在湿漉漉的山中温暖几代人,或许就像今年这个早春,我们才刚刚开始踏上一路生花的旅程。
雨水落,万物生。在三江这片被云雾偏爱和被沃土孕育的土地上,作为名副其实的国家重点生态功能保护区和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每一个滴雨都饱含大自然的丰裕与馈赠,每一片茶叶都书写侗乡人的坚韧与希望。驻步春天,用心品一杯久违的早春茶,茶汤透亮,宛如彼此心境;茶香萦绕,宛如彼此缠绵;茶韵绽放,宛如彼此信仰。我们饮下的又何尝只是一地的山水灵秀,何尝只是四时的岁月积淀,或许更是一份匠心传承与生态赋能的人间杰作吧。